五、云谲(8)
作者:谢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340

“三哥,你先看看这个。”刘婵递来一张巴掌大小皱巴巴的牛皮纸。

刘观接过一看,牛皮纸上油迹斑斑的,上面是用炭条写就的寥寥数语,字迹颇为潦草,显然是匆匆写下,“婵儿,上华山找观儿。我和你娘被幽禁在□□,3、7反!”刘观翻来覆去地细看,再无其他,只是这字体笔意透着颜筋柳骨,看得出是四叔刘昱的手法,无论如何这让刘观心里好受了很多。刘昱素向都待刘观兄妹甚厚,又是地方大儒,远近闻名,刘观不止一次偷偷地想,要是四叔是他爹爹就好啦。刘观实在不希望像四叔这样一个温文敦厚的长者也站在了他爹爹的对立面上。

“小妹,这这这……娘亲到底被关在哪儿啊?还有这两个到底是什么字?啊?”手指着牛皮纸上两团模模糊糊的污迹,刘观急得汗都下来了。

面对着疾言厉色的三哥,小姑娘的樱桃小嘴一扁,双眸顿现莹光,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不知道,我看到……我看到的时候已经这样了……”

“刘观,有话你不会好好说啊!你这样吓坏小妹了,她这一路上容易么?你知不知道,你在杭州府逍遥快活的时候,你家小妹在做什么?是在做乞丐啊!堂堂相府千金在杭州街头做乞丐啊!”

刘观目瞪口呆地看着怒气冲冲的程萱,又恍若一个惊雷劈在了他的头顶,他整个头脑都是麻麻木木的,右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那页牛皮纸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飘落在青砖地上,被风儿一卷,登时吹出老远。“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刘观不停地喃喃自语。

“呀!”刘婵惊叫一声,急步追逐着飞远的牛皮纸,捡拾起来之后撮着衣袖小心翼翼地拭去牛皮纸上的灰尘污迹,然后当宝一样将它紧紧捂在了胸口,回过头来依然残留着泪痕的小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刘观的心口阵阵锥痛,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一路上所见过的凄惨可怜孤苦无依的小乞儿一个个在眼前晃过。“扑通”,刘观跪在了刘婵的面前,“小妹,小妹——是三哥浑,都怨三哥不好,三哥对不起你,是三哥让你受委屈了!我刘观向天发誓,只要我刘观还有一口气,再也不会让小妹受上半点委屈!……”

“三哥,别,别这样,你快起来!”刘婵人小力单哪里拉得起刘观,索性也跪在了刘观的面前,兄妹俩人抱头痛哭。见到如此场景,宝儿,程萱,燕芸娘也都是低头黯然垂泪。鱼贯入门的谢砚秋三人怔在了当场,也不敢言声,只懂得拿眼神询问着其他人。钱嘉明叹息一声,偏身下榻,接过刘婵手上的牛皮纸看了半晌,还是紧锁着双眉不住摇头。

宝儿和程萱擦擦眼泪,上前扶起了俩兄妹。

“少爷,小姐,你们就别伤心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还是先弄清楚来龙去脉,商量商量该怎么应对才是。”

“刘观你也别急,那两个古怪的字体姐姐曾经看到过……”

刘观焦急地道:“是么?那太好啦。萱儿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老是这样性急!再这样我不说了!”程萱瞪了他一眼,拉着他坐下了才接着道,“姐姐在京城的时候,有个衣着古怪的番邦人经常来拜会爹爹,有一次姐姐得病了还是那人给医治的呢。那次姐姐就看到番邦蛮子随身有个小册子,上面写的全是这般歪歪扭扭的古怪字体,当时姐姐好奇之下就问了那人,他说这些都是他们国家的文字。来之前,姐姐说这两个应该是数目字,至于到底是哪两个,姐姐记不清了,她说估计是当时你四叔一时情急,贪图这两个番文笔画比较少才匆匆写下的。她已经动身上京帮你打听去了,一有消息就会传信过来的。”

说话间那张牛皮纸已经在众人手中传阅了一遍,都觉得兹事体大,人人面色凝重。刘观看在眼里,虽说稍感不妥,但是依着眼下的情形在身边众人面前还是遮遮掩掩实属不智。刘观甚至觉得,经过短暂的相处,这五人大多还是真心关心自己的,而他们的才华也让他衷心折服,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其中有一两个是当今皇上的眼线,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对爹爹,对娘亲和四叔来说不是坏事,刘观还期望能够借助他们的帮助,将临头的大祸消弭于襁褓之中,将刘氏家族的损失降至最小,眼前的局势远远不是刘观一人可以左右得了的。

“小妹,你还是说说事情的经过吧。”刘观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渐渐沉静了下来。

“嗯。自从三哥走了以后,家里的几个叔叔也相继出了远门,神神秘秘的,不知道上哪里去了。趁着这机会,我给娘亲留了张纸条,瞒着她,和小红一起溜出家门,想赶在八月十八之前到海宁去看钱塘潮。”说到这里,刘婵吐吐小舌头,不好意思地看看刘观。刘观淡淡一笑,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可我们根本就不认识路,我和小红一路走一路打听,到了海宁已经是八月二十了,早就错过了。我们想不到在海边居然会碰到正急得团团转的小云,一开始我们还以为她是来捉我们回家的,还想躲着她,不料这小蹄子眼尖得很,一下子就被她发现了。

听小云说,四叔回到家的那天,府内一阵大乱,她在后面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四下打听,才知道娘亲和四叔被人请到了前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据说管家老刘头当场被几个面生的江湖人活活打死,所有二房、四房的仆从下人都被控制了起来,还不许外出,这下子人人担惊受怕,坐立不安。后来来了个长相凶恶的粗鲁男子,逐个来向他们询问我的下落,对男的拳打脚踢,对长相稍有的姿色的丫鬟就……,十分下作。虽然有好多人都知道我的去处,幸好没有一人说出来,只说我经常独自溜出去玩,谁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走得近点或许是上曹娥庙烧香去了,走得远点可能去雁荡山玩去了。

到了第三天,小云突然在吃饭的时候发现一碗霉干菜里有个纸团,她也机灵,悄悄地将纸团夹了过来藏在了手心。等到没人的时候打开一看,里边是个蜡丸,包着蜡丸的那张纸上写着让她速速将蜡丸送到我的手里。小云是伺候七哥笔墨的丫鬟,她认得四叔的笔迹,可眼看着那张纸上的字迹非常陌生,就心里生疑,唯恐是有人在耍把戏,趁她出来的时候好来个跟踪盯梢,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给捉了去。所以小云就大着胆子揉开了蜡丸,看了这张牛皮纸上写的内容,又偷偷找来四叔以往写下的书简详加对照,才相信真有这回事。

三哥你知道的,小云有个孪生姐妹叫小秋,是六房里的丫鬟。小云就找人传信过去,趁着晚间小解的当口,和小秋调了个个儿,等到天亮了找机会溜出来就直奔海宁来找我。小云曾经跟着七哥来海宁访友,她是识得道路的,结果赶在了我们的前面,在八月十七就到了。八月十八那日来海宁观潮的人山人海,小云转来转去找了一天也没有发现我们,当下六神无主,就怕我们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也没有其他计较,只好在海边苦等。在等到八月二十见到我们的那会儿,她都快要疯掉了。对了,三哥,小云说那两个看不清的字儿在她打开蜡丸时候已经是这样了,恐怕是制作蜡丸的人没有弄好,将原来的字迹给模糊掉了。”

刘观点点头,看看其他人一个个都是面色紧张,神情专注,估计他们也和自己一样为这几个小丫头提心吊胆,暗捏着一把冷汗。唉,想不到事情居然曲折至斯,刘观长叹一声,“好妹妹,那你是怎么遇上萱儿的?你应该不认识她啊。”

“三哥你听我说呀。后来我们商量,其实主要还是小云出的主意,她说眼下只有去富阳找程姐姐,想必程姐姐看在和三哥已有婚约的份儿上肯定会全力相助的,到时候我在程家的人护送下上华山,一路上也安全些。她还告诉我一路上不要相信任何人,刘家的,和刘家有关系的人,一个都不要相信。我们听了小云的话就改装成两个小乞丐,从杭州取道上富阳。可小云却说她打算回刘府,看看能不能打听到娘亲和四叔的消息,于是我们就在海宁分道扬镳。

我和小红花了半天多的时间赶到了杭州。一到杭州,我们就听到有许多人都在传说前两天的晚上有一伙强盗闯进了程世伯的别院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且这些强盗胆大包天,一直追着程姐姐,在第二天早上居然追到府衙门口还想抢走程姐姐做压寨夫人,后来幸亏被禁军赶跑了。我留神听他们说话,他们都说程姐姐和一位公子现下都避在了府台衙门,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所说的公子哥儿就是三哥,我还以为三哥早在去华山的路上呢。

可就在我们找去知府衙门的路上遇到了一伙地痞流氓。小红她,她那个,那个比较大,所以一眼就被人看出是个女子,这些流氓一下子就围住了我们,风言风语的,还朝小红动手动脚。我们大声喊救命也没有人来理我们,街上的行人都躲着这群流氓,当作没有看见我们,有好几个公差也是这样,笑嘻嘻地和他们点点头就快步走了过去。小红拦着他们,拼命让我快逃。可能这些流氓并没有看出我是女子,所以更加在意小红,我趁着他们围着小红在抹掉她脸上的污迹的当口,拐进了一条小弄堂,没命地跑,居然真的给我逃了出来。我就这样和小红失散了。三哥,小红可能给他们掳走了,可能……可能被这些臭流氓给欺负了……三哥,你妹妹是不是好没用?是不是一点儿都不讲义气?……呜呜……也不知道小红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刘婵靠在刘观身前又抽噎了起来,众人连忙七嘴八舌地温言相劝,刘婵轻轻擦掉眼泪,仰起小脸坚定地对刘观道:“三哥,我想清楚了。现在再哭也没有用,再怎么难,哪怕就是大海捞针我们也一定要找到小红,这是我们刘家欠她的!你说好不好?”

刘观正容道:“那是一定的。小妹,三哥为你自豪。谁说男子一定强过女子,你们是巾帼不让须眉啊。你,小红,小云,都是好样的!”

刘婵红着脸道:“三哥你笑话人家哩。逃出来以后,我不由阵阵后怕。原先怕脏,虽说是扮作小乞丐,只是问别人买了两件破旧的男子衣衫,将它扯破了。经历了小红一事之后,我是什么脏就往自己身上涂,后来和程姐姐见面的时候害的她都不敢认我了。嘻嘻……

三哥,杭州知府衙门的那些差役真的是非常可恶!我找上门去要他们传话给程姐姐,他们二话不说就将我乱棍打了出来。我只好站得远远地向他们喊,我是程府小姐的亲戚,各位大叔大伯可怜可怜我,帮帮忙给传个话。他们却哈哈大笑,取笑我说小叫化儿猪油蒙了心,居然痴心妄想来攀富贵亲戚,这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都别想。其中有个大叔笑嘻嘻地对我说,要传话也行,拿银子来,知不知道‘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可当时我们的银两都在小红身上,我身边只有一两多零碎银子。我只好把银子都掏了出来。哪知道他一把夺了去还啐了我一口,说这么点还不够塞牙缝的,马上就翻脸不认人,直嚷嚷着让我滚蛋。

我没了法子,心中只想着程姐姐又不可能在里边住上一辈子,总有一天会出来的。于是我就每天都在衙门附近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