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牢房靠里是一张石床，上面铺满了杂乱不堪的金黄芦苇，一个衣衫破烂、浑身是伤的男人静静地躺在上面。我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垂下的黑发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脸。我靠了过去，迟疑的叫了一声：“雷大哥？”

那个人的头微微的动了一下，却不见动静。

我极力控制住自己，伸将他的发丝拨开，我用力咬住嘴唇，刹那间一股血腥味蔓延在唇齿间，一时间，难辨滋味，只觉得全身在的血都涌上心来。

他真是雷元荆吗，那个英气勃勃，温润似玉的男子吗？他的浑身是血，没有一处地方是完好。额头上的血迹蔓延了整个右颊，直到下颌。他的脸如同白纸一般苍白，嘴唇干裂。他身上的衣服差不多都让鞭子抽烂了，他的身上，累累瘢痕，鞭鞭带血。

我再也忍不住，眼里滚下两行泪，喃喃唤了声“雷大哥”，倏然看见他的双手手腕，被绑他的铁链磨得血迹斑斑，因为时间长了，血肉绽开，白骨生生。他的脖子上也被套着铁链，肯定受了不知多少刑，因为，我发现他上身裸露的地方还有火红的烙伤。我不敢再仔细看，因为再看的话，我怕自己会崩溃掉。

他的头发凌乱，胡须青青，很憔悴，脸色是怪异的青白。他的眼睛紧紧闭着，眉心微蹙，睡梦中也仍然放心不下什么似的。那样强壮，那样生龙活虎的男子，竟被折磨成这样，那张似雕刻过的漂亮脸庞，也带着一丝令人心软的无奈。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无声无息的汩汩流着，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他变成如今的样子。要是可以选择，我宁愿躺在上面的是自己，心中痛苦得难以自已。

“雷大哥，他们怎么可以，把你伤成这样？”我哽咽着，声音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心疼地轻轻抚上他纠结的眉心。

他似乎觉察到了，微微动了一下，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我看，过了好一会才道，“你，...是你，玉燕？？”

“雷大哥，都是我害了你。”我的声音沙哑，眼泪，源源不断地灼热涌出眼眶。我颤抖地抬起手，替他擦拭脸上的血，那些血都快将他视线模糊住了。

心痛，痛得无法呼吸。

他挣扎着，吃力地想要坐起身子，我急忙去扶住他。他咬住干裂嘴唇，脸色苍白得怕人，一个小小的动作竟然让他的鼻尖、额头竟然都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气喘虚虚，剑眉紧蹙，“你为何会来这里？这个地方是你能来的吗？”

我咬着下唇，呜咽道，“你如今这样，我怎能弃你而不顾？”

“谁让你来管我？你走，快走！”他低低地道，虚弱地将我往外推。

“不要，我不走！你别赶我走。”我拼命摇头，泪，滚落下来。

他低吼，眼底有些我看不懂的复杂，“你马上走，马上！我，我不想再见到你！正如你说，你害得我还不够吗？”说完偏过头，不再看我。然而那神情，已经是昭然若揭。

我怔了怔，他从来不曾对我这般，从来都是温柔对我，一句重话也不曾说过。如今他越是这般，我越是觉得心疼，他就连谎话也不会说！

我咬了咬唇，伸手将他的脸扳了回来，然后再用手轻轻地抹去他脸上的血迹。他扭不过我，最后低叹一声，闭上了眼睛，“你又何苦如此？”

“是我害了你。”我深深地望着他惨白的脸庞，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朝我冲刷过来。

他睁开眼眸，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神情益发憔悴，“知不知道你来这里很危险？傻丫头，快走吧！”

“那你呢？你随时都有生命危险，难道我也不来见你吗？”我的声音颤抖得支离破碎，“你干嘛这般傻？你干嘛要为了我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我捂住了嘴，拼命的把呜咽的声音咽回去，“为了我真的值么？你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我记住你一辈子吗？让我忘不了你吗？你是要让我良心不安的过一辈子吗？”清泪漫盈，止也止不住。

他的呼吸急促着，渐渐沉重起来，那一呼一吸间的沉重与滞缓异常清晰。他看着我的目光，悲哀而宁静，仿佛似有千言万语。终于，他低唤我，“玉燕，”，伸手揽过我的腰，紧紧将我拥入怀中。

我好似迷途的孩童忽然遇到亲人一般，一下子伏偎在他胸前，紧紧闭上眼睛，让泪水滑落。

“玉燕，玉燕，”他低低的一声声呼唤，听在耳中，哀伤至极。他的手紧紧环扣在我腰间，将我箍得不能动弹，仿佛用尽他全部的力量。心中窒住，我闭上眼，静静的任由他抱着我，泪流满面。

“告诉我，到底我该怎样做才能救你？无论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平安。我只要你没事！只要.....”我仰起头，定定望着他，低声抽泣。

“嘘，”他将手指轻轻放在我的唇上，直凝视着我，“别说话，玉燕，你听我的，不要去想，什么都不要想。记住，你什么都不要去做。”他的声音变的很低，仿佛在梦吟。

“不行！绝对不行！你要让我眼看着你去送死吗？”我咬了咬嘴唇，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眼眶中含着的泪水，使劲地摇头。

他静了好一会，重重长叹了口气，低头温柔地看着我“为你，我愿意！”

“你为什么这样傻？谁要你为我去死？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干什么这样一厢情愿？我不需要，不需要，你懂不懂？你让我拿什么回报你？”我心中骤然一痛，心如刀割，冲他叫道。

他看着我，眼中无限痛惜与怜爱，“我明白，我怎会不明白！一直以来皆是我一厢情愿，对吧？！你不用觉得内疚，你真的不曾亏欠我什么。”

“你就是用这样的方法让我忘不掉你吗？你自私，你存心不让我好过是不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拼命地喊，泪水如决堤洪水。

他一怔，默不作声。清澈的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哀伤，深深的，沉沉的凝视着我。然后用他粗糙的手轻轻地捧起我的脸，他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来回抚弄着我的脸颊。他看着我，很深，很深，神色黯淡，眼底布满了丝丝悲伤。然后他朝我缓缓俯下头，有些冰凉的唇印在了我的面颊上，轻轻浅浅地将我的眼泪一点一滴吸允着，他的唇薄而软，带了一点点血腥味儿，滋味难辨。他的温柔，他的怜惜，他的爱恋，他的无奈，缠缠绵绵地传递给了我。我一颤，只觉如身置云端，晕晕糊糊，身心俱软。

我颤抖得越发厉害，只茫然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看他。终于泪水汹涌决堤，我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我不要你去死，不要！你不是说要照顾我吗？难道是骗我吗？”

他重重地揽着我，感觉到他略有些不畅的呼吸声，听到他在我耳边低语，“你心中是有我的，对不对？那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你心中还是记挂我的！”

泪水迷离了双眼，心中因他这句话而波涛起伏，我心中真的有他吗？我是动心还是仅仅是被他所感动，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是面对如此深情的他，我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低头温柔地凝视着我，替我轻轻拭着眼泪，“别哭，别哭！玉燕，你可相信前世今生？也许，也许前世是我欠你的，所以今生轮到我还你。若是我先离开你，你也别伤心，因为，因为我们还有来世！我会在那里等着你，好不好？”

“不要跟我说什么来世，我只要今生今世和你在一起！你不是对我说要照顾我吗？”他的话令我心痛不已，我使劲摇头，推去他的手，却不防碰到他的遍身的伤口。

“我弄痛你了......”望着他苍白的脸庞，额上、鼻尖渗出的汗珠，我慌得不知所措，颤抖着手摸向他的额头。

“不痛，真的不痛。”他朝我虚弱地笑了笑，汗水湿了鬓发，沿着惨白的面颊颈项滚滚落下。他拉过我的手紧紧握在手掌中，眼底是温馨的宠溺。

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你答应我，不要轻易放弃，好不好？”

“玉燕，”他温柔凝视我，“我答应你，只要我能走出这里，我定来娶你......”他的气息就在我的耳畔。

“我是一个死心眼的人，你既然说要娶我，我就会一直等你。一年，两年，或者一辈子，我都不在乎。你记住，你生我嫁你，你死我替你守寡！”我打断他的话，仰起头，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我的心意在那一刹那坚定如磐石，如今的形势我虽无力扭转、无法改变，但愿能够相伴良苦如斯的他。命运好似落花流水，谁都不知将飘向哪里。我们终究是看得不够远，只能随遇而安。也许有什么是始终没有放弃，始终都在追寻的，只是人在命运面前不得不低头。长清，你我今生注定要错失彼此，如果可以，许你来生吧！

他静静看着我，眼眸中牢牢锁住我的身影，四目相对，仿佛有缕缕刻骨柔情在宛转摇曳，连我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异彩。两人的气息交织着，静得只听得彼此渐渐凌乱的心跳。

他气息变得紊急，胸口起伏不断，紧紧拥抱住我，那么紧，仿佛就连骨头也隐隐作痛。那幽寂眸子里渐渐凝起水雾，弥散挥之不尽的凄凉，透过泪水，与我执手相望，只觉怎么也看不够。他的眸色越发深沉，眼中的惊讶，心疼，深情交缠着，轻轻吻上我的眼睛，低低呢喃，“玉燕，玉燕，你让我该拿你怎么办？！”

一杯伤心酒，两滴相思泪。

到如今，

菱花镜里空憔悴。

莫问当年朱颜带绿翠，只怨谁错把鸳鸯配。

芳华任谁贪，凭君枝头占，

不承望，花飞粉谢珠落散，

待得来日霜鬓垂肩乱，

回头看，不见来时伴。

牢门蓦然一声响动，“姑娘，快点走吧！”

雷元荆一怔，放开我，“你快走！”

我迈不到脚步，泪水坠落，“雷大哥......”

他猛然推开我，“快走！”，以手按着胸口，低低咳嗽起来。

看着他，一时目光凝住，再不能移开。我咬着下唇，双眼噙着盈盈的泪水，心里有一瞬间空洞，踉跄几步。

“姑娘，走吧！”牢头大步跨进来，牢牢地抓住我的手。

“不要忘了我的话！”胸口一窒，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我哽咽地喊道。

最后一眼，泪水渐渐迷离了我的视线，只觉得他象极了一只飞娥，扑进了姹紫嫣红的火海里，迅速被火吞蚀，化为灰烬。

天空更加阴沉。铁块似的乌云笼罩着大地，久久不能散去。一缕灰白色的轻雾，缓缓浮动，一阵阴凉的秋风袭过，树叶发出萧萧飒飒的响声，象是悲哀地哭泣。我呆呆地站原地，任由秀发被吹得凌乱飘动。

我怎能忘得了他，他苍白的脸，紧抿的嘴唇，绝决的眼神，已然烙印在我心头。只觉得身体像被刀子狠狠地割剐着，一点一点，渐渐血肉模糊，眼看着血流蔓延，最终趋于麻木。从此，我的脑中无时无刻都有这些记忆、这些片断。

“小姐，是回府了吗？”车夫的声音传入我的耳畔。

缓缓转过身，身后便是诏狱，我和他被那几堵厚厚的铜墙铁壁隔着，明明是近在咫尺，却遥迢如彼岸。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个地方，无论如何我要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