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册封大典
作者:高拙音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238

宗义智唤手下拿剑给他,日本家臣对主上无限忠诚,又都恼恨明使轻浮,顿时有四五人拔出剑来,有往宗义智手里递的,更有的直接就冲明使奔过去了,李宗城吓得推了酒案,瘫倒在地,

“都住手!”宗义智喝住众武士,拂袖起身,怒道,“李大人,你也太过分了吧!这几日在我岛上花天酒地地胡闹,看在两国封贡的大计上,我都不计较;可今天你居然当众调戏我的爱妻,真叫人忍无可忍!副使大人,请你评评理,这样的人物也配代表天朝出使我国吗?”通译赶紧把他的话译出来,杨方亨听罢羞愧不已,无言以对,李宗城有苦说不出,隐约明白中了人家的圈套,又见日本众武士咬牙切齿地盯着自己,心中更是大惧,完了,今日性命难保!

宗义智大声斥责李宗城,真可谓句句义正辞严,不容辩驳,说到悲愤处眼中噙着泪花,别说他的家臣,就是杨方亨见了也暗自点头,心想这厮如此作为简直丢尽了我大明的脸面,就算对马岛主真要动手杀他,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李宗城这时慢慢坐起来,身子僵直,双眼翻白,喉头一动一动,倒把宗义智吓了一跳,莫非此人有隐疾在身,受不得惊吓?若真逼死了他,倒是难办。

众人也都怔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他嘴唇哆嗦着,低头伏在案上狂吐起来,搞得酒气醺天,满身污物,紧接着放声大哭。

众人掩鼻侧目,窃笑不已。杨方亨见他这样不堪,身为副使更觉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听宗义智高声道:“把这个不知廉耻的狗东西给我轰走!那劳什子玺书也一并带去,别污了咱们的眼!”几个家臣上前横拖竖拽,把李宗城推到阶下,玺印和封书连包扔到他身边,顺势又踹了他几脚,李宗城半晌方跄踉着站起身,昏乱中不辨东西,一头撞在柱子上,跌倒后爬又起来,抓起绸包哭着向外跑去。

“杨大人,你也请吧,希望这只是个例外,请自重些!”宗义智横眉冷对道。杨方亨自知理屈,哪还敢争论,听他这么说如释重负,忙拱手离开。

宗义智叫过一名家臣道:“你去赶上那李宗城,把他的玺书抢了丢掉。哼,失了这些物事,看他还怎么做使者!”

“是!”那家臣一挥手,带两个小使追了出去。看着这一切,宗义智得意地笑了起来。“主公,夫人在后宅吵着要上吊呢!”一名家臣跑过来道。

“天,这都是你爹的主意,不干我事啊,和姬!和姬……”宗义智大惊,忙返身跑进内府去……

李宗城出了对马守私邸,正昏昏沉沉地要靠墙根歇会儿,忽然身后脚步声响,几个大汉从黑影里奔过来,不由分说抡拳就是一顿痛揍;等他七荤八素地爬起来时,才发现身边的小包不见了,李宗城只觉脑中一片眩晕,玺书丢失,如何继续东封?如何向皇上交待?完了,这回想不死都不成了,念及悲处,再次放声大哭,漫无目的沿着长街向前走,隐约听得身后杨方亨在寻唤他,却不回应,将腰带解下来,在路边一株小树枝上作了个扣,找了块石头垫脚,颤巍巍把脑袋伸进扣里。死了吧,一了百了,这般想着,咬了几回牙,总是不敢真去蹬了脚下石块。

这时杨方亨已经寻声追过来了,见状大惊,虽然恨他误事,终归不能见死不救,忙上前把他抱住,道:“李大人不可如此,有事从长计议。”

李宗城大哭:“玺书都被强人夺了去,我可怎么办啊?放开我,让我去死,都别拦着我!”杨方亨听他这么一说更是心惊,玺书丢失,他若是自杀死了,朝廷追究起来,自己这个副使怎脱得了干系,当下不由分说将他拉下,好言相慰。

半晌李宗城方止住悲声,抹着泪水道:“这定是对马岛主陷害我,玺书也必在他的手上,杨大人,你可要救我啊,快帮我讨要回来。”

“放心好了,属下先送大人回驿馆,等明天一定去和岛主交涉。”杨方亨口中称是,一边搀着他走,一边心里开始暗暗核计,宗义智存心要这小子好看,又怎能交出玺书?我不如抢先写道折子送朝廷去,如实汇报,弹劾这李宗城,或能免了自己的责任。

次日天明,杨方亨心中定了主意,劝说李宗城对马岛是待不得了,先离境保命要紧,派随从四人借了日方一条海船,暗地里却将一封弹劾他的折子交给亲腹人,命他送李宗城到朝鲜忠州后,即刻快马回京,将此事上报朝廷,再求定夺。

送走了李宗城,杨方亨愁眉苦脸,宗义智也不来理他了,驿馆里茶饭渐疏,正苦熬时,这一天忽然随从跑进来说,沈游击回来了。杨方亨仿佛天旱之人盼到了甘露,大喜过望,忙在随从指引下到海边码头去看,只见一条大福苍船稳稳停在岸边,对马岛主宗义智已先到一步迎接。

原来沈惟敬一去日本半月有余,不但见到平秀吉,送上带来的礼物,而且为了让日方对自己信任,居然在日本娶了家室,又热闹了几天,等小西行长将宗义智的口信送到,知道事成,他方得意洋洋地回来,这时正和宗义智窃语,远远见杨方亨被日本武士挡在远处,不敢近前,忙快步迎上去,单膝跪下道:“杨大人,在下奉李大人之命去日本演习受封礼仪回归,请求谕示。”

“这可好,难为你了,快请起身。”杨方亨讪讪将他扶起。宗义智却不过来,双手抱肩,眼望别处。

二人回馆,沈惟敬说了在日本的见闻,及至中午,驿馆下人送上粗茶淡饭一盘,沈惟敬举箸不下,诧异道:“倭人好不晓事,咱们天朝使者去册封他国首领,居然不肯用心服侍,难道不怕咱们在平秀吉面前告他一状吗?李大人呢,怎么不见他来?”

听他这么说,杨方亨无奈只得将李宗城做的荒唐事讲了一遍,沈惟敬故做不知,连连叹息,想了想道:“就算李大人酒后误事,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为何连咱们也怠慢了?难道李大人走了,天朝就不能再派人去册封了吗?真是可恨!”说罢大声喝令馆驿人员去叫宗义智,杨方亨拉他不住,恐宗义智来又生事端,只急得不住搓手。

不一时宗义智赶到,沈惟敬沉着脸大声和他说话,宗义智连连点头哈腰退了出去,紧接着大鱼大肉流水价送上来,见沈惟敬不用通译就能和倭人对话,且倭人对他甚为服从,杨方亨颇为感慨,道:“还好有沈先生随行,当时不觉,今日方感圣上的英明啊!”

“哈哈,哪里哪里,惟敬不过初通些倭事,报效国家,应该的啊!”自此杨方亨心中对沈惟敬多了一丝羡畏。当晚,宗义智亲自来邀请杨方亨和沈惟敬参加府宴,席间痛说爱妻被李宗城调戏一节,沈惟敬也非常地同情他,向杨方亨道:“这位对马守的夫人是倭国大将小西行长的女儿,李大人调戏这样尊贵的夫人,的确有些令人难以接受呀!”

杨方亨恨恨道:“李宗城贪淫失节,丢弃玺书,我已经写了折子送到朝廷参他一本。”

“是这样啊,可是这样一来,朝廷是不是会派别的人来做使者呢?我已经到日本和平秀吉大人见过面,册封大典将会很顺利地举行,现在无论谁做正使,都会很轻松地得到这件大功劳啊!”杨方亨心中一动,面上浮起了微笑。

接到杨方亨的奏折,得知李宗城有辱使命,调戏倭国室女,并丢失玺书,神宗皇帝大怒,立即派人去朝鲜忠州将李宗城逮捕,押送回京送审。

李宗城是被下狱了,可是朝廷却犯了难,因为对日本情况的不了解和李宗城的下狱,一时间无人愿接替这个差使。恰在这时,杨方亨的第二封信从对马送来,信中说是汇报,实为自己脸上贴金,倍言李宗城逃走后,他如何与日方交涉,博得了日人的尊重,维护了帝国的声誉,并且盛赞了随员沈惟敬精通倭事倭语,不用通译即可与日人对答,使得倭人叹服我中华人物的聪慧。最后他表示一定全力完成使命,希望朝廷早日派正使前来主持大局,渡海册封倭王秀吉。

石星接信大喜,即然杨佥事这么能干,还用再派人去吗?不如干脆让他充任正使,沈惟敬是自己的亲信,又得杨方亨赞其懂得倭事,那就提为副使好了,这两员干才前去倭国,定然无往而不利呀!想到这儿他与礼部官员合议之后上奏明帝,万历皇帝见兵部、礼部大臣合力举荐,自是没有二话,当即准了,并重新置办了国书金印、国王冕服派人尽快送到对马岛去。

于是,在这一年的八月末,新任明使杨方亨、副使沈惟敬一行人在对马岛主宗义智的护送下,乘安宅大船前往日本大阪册封秀吉。

“前面就是日本九州,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到神户港靠岸啦。”

“啊,好大一片岛!”杨、沈二人站在大船第二层的高台上,迎着海风眺望日本本土方向,不知是因为海风凛冽还是心情有些激动,越近海岸,杨方亨身子抖得越厉害,牙齿也咯咯地互碰作响。

“杨大人,外面风大,咱们进舱休息片刻吧。”沈惟敬不失时机地劝道。

“好,好。”二人进了船屋。有随从递上热茶,杨方亨呷着茶,身子渐渐暖和起来,向沈惟敬微笑道:“沈副使,杨某还是初次来倭国,不知倭国风土人情如何,那平秀吉又是何等样人物呢?”

“倭国的风俗现在和中原差不多,当然了,以前是不毛之地,无论是经济还是文化都很落后。起初倭国在朝鲜是有属地的,后来在当地几个小国互相攻伐中被灭掉,唐高宗东征朝鲜时,又在白江口打了倭人一个落花流水,倭人从此不敢再上大陆,还好又过了些年,唐朝有个和尚叫鉴真,带了大批经、耕、织、医的书籍渡海去倭国,一边传播佛学,一边普及文化,使得倭人渐渐开智,这以后两国走动渐多,直到现在。倭国除了和咱们语言不通,其他的也差不了太多啊!”

“这就好,只要他们懂得中华礼仪,双方便可交流,否则像是南洋狮子国生番那样,朝廷派人带了礼物去宣抚,生番不但收了礼,居然把人也吃掉了,那才叫冤呢!”

沈惟敬听了笑道:“杨大人不必害怕,倭人是不会吃人的!不过他们虽然形似中华,但内心实在是阴狠凶蛮,咱们这回去见平秀吉,要想完成册封大典安全回国,在交涉中必须做到‘支吾中国,奉承日本’,这可是我和倭人打交道的诀窍啊,大人不可不知。”

“那是当然,早些年福建沿海闹倭寇,就知道他们不是善良之辈,此番册封,全凭沈副使作主,事成回国,杨某定在圣上面前重重褒奖于你。”

“那就多谢大人了!”

二人对答间,船已经驶到岸边,一行人上了岸,小西行长亲自到栈桥迎接,沈惟敬欢呼一声跑了上去,却不理行长,直奔他旁边一名日本女人,将其搂入怀中。杨方亨见状大惊,心中暗暗叫苦,原来这沈副使比李宗城还好色,完了,再惹得倭人动怒,怕是没见着倭王平秀吉,倒要先去海里见龙王!

谁想小西行长等人并不见怪,反而面带笑容。杨方亨壮着胆子走到近前,沈惟敬得意洋洋的指着那倭女介绍道:“杨大人,这是我在倭国娶的小妾,你看姿色还可以吧?”

那女子生得白嫩肥美,嘴里说着倭话,不住地向他哈腰鞠躬,杨方亨大吃一惊,此时方知沈惟敬果然“精通”倭事,佩服之余心中又有些不安;不及多想,又被沈惟敬拉着上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往内陆而去。

丰臣秀吉原本想在京都附近的伏见城接见明使,可是年初的一场地震,把个大好城池毁于一旦,连他自己都差点压在下面,所以不得不改在大阪接见。

大阪城是丰臣秀吉心中的梦之城,它应该是豪华的、壮丽的,更应该是日本最美丽的城市;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动用了6万工匠,用了两年时间建造完工,堪称当时的日本名城。城内代表建筑物天守阁外观五层,内部十层,远远望去,非常高大雄伟。明使一行人进城后,见了也不禁为之叹服。

到了驿馆安顿好,丰臣秀吉的手下大臣德川家康、石田三成、毛利辉元等纷纷上门拜访,见他们言语客气,服饰庄重,杨方亨心神渐渐安定,打起精神来与众人周旋。

沈惟敬则被小西行长找去单独会晤。“沈先生,你的日语说得是越来越好了,每次见面都发现你有新的进步啊!”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了,我国皇帝是招安的意思,你国太阁却一心以为是你们自己定的那七条,快说说看,这封书到时候可怎么读啊?”沈惟敬急切地问道。

“啊,请放心吧,届时我会让负责翻译的僧人按咱们的意思解释封书。另外,需得让朝鲜人也派使者来朝贺才好,这样才能满足太阁大人的虚荣心。”

沈惟敬并非职业外交使臣,不过无赖一个,哪管后果严重,听了小西行长的话只是点头,心想只要利用双方在汉文上的隔阂,在互相误解的夹缝中求得将东封大典顺利举行完毕,他的任务便算大功告成。他悄声道:“如此甚好。不过千万记住,让通译在宣读我国皇帝的诏书时,将其中的若干句文,凡是和咱们先前所说有抵触的地方,都不要译出。”

“那是当然,否则被人识破,你我都有性命之忧啊!”

“嗯,只要大典顺利完成,我拿到回书交给圣上,就可以安然脱身了,到时候咱们合伙搞些大船在海上做贸易,那该是多么的好啊!”

“做贸易我最拿手了,对了,我帮你找的女人还中意吧?到时候可别忘了也给我找些中国女子啊!”

“那还用说?到时候包你满意,还要给秀吉先生找一个呢。”

二人说到高兴处,捧腹大笑。

回到驿馆,沈惟敬对杨方亨千嘱万托,告诉他册封那天一定要看自己的眼色行事,杨方亨在对马岛时锐气就早被磨灭了,这时人生地不熟,只有点头的分,但求早早完成封典好回国交差。

1596年9月2日,册封大典正式进行。

鼓乐声中,毛利辉元为向导引明使进入接见所。穿过长廊,来到一个宽敞的大厅,诸将40人列坐两旁,杨方亨在前,惟敬在后,捧着诰命、敕谕、金印站立在中央。不久殿上黄帏拉开,日本实际统治者、太阁丰臣秀吉大人在两个小使陪同下出现在众人面前。

杨方亨抬眼望去,只见此人年逾60,身材矮小,面容憔悴,若非亲眼看到,实在难以想像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怀着勃勃的野心,妄图消灭自己的邻国,称霸世界。他的一己之念,害得朝鲜山河破碎,更使三国无数军民死于战乱之中。

正想间,忽听得一名武士大声喝道:“太阁大人到,众家老大臣参见。”德川家康等五大老,石田三成等五奉行纷纷叩伏在地。

这时沈惟敬手捧诰敕扑通地居然也跪了下来,整个大堂只剩杨方亨一人站在那里。“快跪下,这位平秀吉大人杀人不眨眼!”听着沈惟敬小声威吓,大明东封使者杨方亨脚一软,跟着跪在了地上!

这哪里是封诰?分明是乞降!明朝随行人员远远在阶下看了,都是大惊,即而怒不可遏,转身就走。

丰臣秀吉这时候已不复当年统一日本时的英姿,对朝战争的旷日持久以及日本内部的政治斗争,大大耗费了他的心力,使其日渐衰老;这时颤巍巍出来,拿眼一扫厅下,喘着气道:“大明使节在哪里,他们来了么?”有小使指了指伏在当中的二人道:“明使跪下了,您往那看。”

“噢?”丰臣秀吉虽然发动了侵略朝鲜的战争,但是从不敢轻视真正的对手大明国,随着战事失利,更加后悔当初的莽撞。从他所拟定的议和七条中就可以看出,全是在占朝鲜的便宜,最多是希望明朝答应和日本展开贸易,这样的议和实质上只是为了有个台阶下,体面休战罢了。

可是明使的跪伏却让他感到震憾,这其中的又惊又喜实难用笔墨来形容。原来强大的明国也不过如此啊,看吧,他们的大使见到我之后害怕了,向我跪下了,难道这一切不正说明对朝鲜的战争使我获得了“显名于三国”的目的吗?不正说明了日本国的强大使明国畏服了吗?或许拒绝议和,把战争进行下去才是最正确的啊!

这一瞬间,丰臣秀吉的精神面貌彻底改变了,他的内心涌动着继续战争的狂热念头,由于喜悦,使得他整个人重新焕发了生机,面色红润,声音宏亮,这时威严地下令道:“明使起来吧,左右,把他们的议和书取过来!”

有站殿武士上前夺过沈惟敬手中的诰敕,转交给秀吉身边的小使。“大家辛苦了,我也累了,明天再说吧。”丰臣秀吉说罢转身,在小使的簇拥下一脸幸福状地走入内室。

半晌,杨方亨和沈惟敬才敢起身,这时日本群臣看向他俩的眼神都有些异样,沈惟敬却不以为意,照样和众人打着招呼,然后陪同失魂落魄的杨方亨离开了接见所。回到驿馆,随行的从员更是对二人面露鄙夷之色,杨方亨暗暗宽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大典顺利完成,跪这老儿一次又怎的,就当跪儿子了,这么一想,脸皮不觉又结实了许多,坦坦然洗漱睡了。

9月3日,黄道吉日,至夜,丰臣秀吉在太阁府设宴款待明国使臣,并正式宣读册封文书。宴会上,丰臣秀吉对没有朝鲜使者出现大为不满,惟敬连忙解释,说不久将至,并请求日军撤出朝鲜。

可是丰臣秀吉自从昨天见识过明使的卑懦后,气势大盛,根本不肯妥协,对朝鲜迟迟不派使节重臣来贺表示“强烈愤慨”,不同意继续谈下去。

在座的小西行长暗暗叫苦,忙出言帮劝,秀吉才勉勉强强地认可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可以接见朝鲜使臣。不久,宴会结束了,秀吉命令精通汉文的高僧宣读诰命、敕谕。

沈惟敬这时站起来,讨好地用日语道:“请太阁大人穿戴起我国皇帝奉送的冠服吧,然后由我来宣读诰命。”

“不必了,沈先生通晓我国语言,难道我国就没有通晓你国语言的人才吗?先生如此说,可是小看了我日本国了。”

“不敢不敢。”听丰臣秀吉这么说,沈惟敬只好退下,用眼瞅着小西行长,小西行长微笑示意,沈惟敬这才心中稍定了些(其实丰臣秀吉是个非常要强的人,虽然出身贫贱,却和其他日本上层人物一样学习过汉语,在1931年重修的大阪城秀吉事迹陈列室里,就有他当年写给天皇的汉文奏折陈列,但是在这种场合下,是不可能由他亲自来阅读明皇帝诏书的)。

丰臣秀吉拿捏了一番,穿起蟒袍纱冠,端坐厅上不动。按理说,大明天子的诰书,是需要接封者跪下受封的,可是杨、沈二使哪敢提这个,只好任凭丰臣秀吉坐着听宣。

“让高僧上前宣读明王的诏书吧。”丰臣秀吉挥挥手,从厅下转过来一名老僧,从小使手中接过诰书,小西行长一见这老僧,神情大变,汗水顺着额角淌了下来!

沈惟敬不明所以,呆呆地看着他,只有小西行长心里明白,宣读诰书的高僧通译居然不是自己事先联系好的那个,天父啊,快来救我……

原来丰臣秀吉身边通晓汉文的高僧有三人,分别是承兑、灵三、永哲,但当时只有灵三和永哲在大阪,小西行长料想必是这二人主持仪式,便拿了事先写好的译文并厚礼一份,求他们读诰书时需按他的意思翻译,二人满口应允。谁想丰臣秀吉却连夜从京都召回了更有威望的承兑和尚,请他来主持册封,这可大出小西行长意料之外,知道事情要糟,虽然暗暗鼓励自己要镇静,可汗水却仍止不住地从额头滴落。

这时候承兑打开诏书,读一段,译一段,虽然老和尚懂得汉文,但仍翻译得十分吃力。文曰:“……圣神广运,天覆地载,莫不尊亲……”这一段高僧打起精神照译了。然后又读到:“龟扭龙章,远赐扶桑之域;荣施镇国之山,嗣以海水之扬。偶致风占之隔,当兹盛际,宜赞彝章。”这一段,可苦了他,不知所云地胡乱翻译了出来,沈惟敬和小西行长对视一眼,觉得还可以,稍松了一口气。

诏书下面一段:“咨尔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国,西驰一介之使,欣慕同来,北叩万里之关,恳求内附,情既坚恭顺……”这一段比较直白,承兑为了显示自己学问,字正腔圆地译了出来,还生怕秀吉听不懂,又解释道,恳求内附,就是请求做明国的属国……

沈惟敬和小西行长见丰臣秀吉面色沉下去,吓得魂都没了,却听承兑又接着念道:“封尔为日本国王,赐之诰命。”丰臣秀吉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上前由高僧手里将诏书夺下掷掉,再将头上戴的冠冕、身上披的蟒袍全扔在地上。

册封会场顿时秩序大乱。丰臣秀吉环视明使并众臣,咬牙恨道:“吾掌握日本,欲王则王,何待你国来封?且吾而为王,何以封天皇?诏书中根本不是我说的那七条,是谁这么大胆和明使串通一气来骗我?真是我邦之耻辱,若查出这人来,看我不杀了他的头!”

话音未落,只听“咕通”一声,小西行长已经晕倒在座位下面。(注:明万历神宗皇帝给丰臣秀吉的诏书现收藏在大阪市立博物馆,当时丰臣秀吉把诏书掷在地上,侍臣堀尾吉睛趁乱捡起来揣进自己怀里,成为堀尾家的传家宝,其后多经辗转,在1946年(昭和二十一年)重现于世。

原文如下:奉天承運,皇帝制曰:聖仁廣運,凡天覆地載,莫不尊親帝命;溥將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誕育多方,龜紐龍章,遠錫扶桑之域,貞珉大篆,榮施鎮國之山。嗣以海波之揚,偶致風占之隔,當茲盛際,宜讚彜章。咨爾豐臣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國,西馳一介之使,欣慕來同,北叩萬里之關,懇求内附,情既堅於恭順,恩可靳於柔懷。茲特封爾為日本國王,錫之誥命,於戲寵賁芝函,襲冠裳於海表,風行卉服,固藩衛於天朝。爾其念臣職之當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無替欵誠,祗服綸言,永尊聲教,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