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克力特拉达。

人族的暴动是午夜时分开始的。由于走漏了风声，魔族采取了紧急防范，因此有很多人在暴动伊始就被抓或被杀了。尽管如此，大半个克力特拉达还是陷入火海，乱成了一片。天亮，暴动被镇压下来。超过三分之一的房屋被焚毁，人员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此役，超过三十万的人族奴役参与了暴动。在他们中间，有低贱的劳工、风度翩翩的琴师、满腹经纶的学者，甚至还有卑污的妓女。可在这一刻，他们全都一样，都是满腔愤怒的人族战士。

这些人族仿佛不知道死亡为何物，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和武装到牙齿的魔族士兵展开了搏斗。当然，在他们中间也不乏精通战斗的好手，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当魔王和他的黑暗骑士登场之后，胜利的天平迅速地倾斜，剩下的只是单方面的屠戮。

这一天的克力特拉达，永远和血腥这个词紧紧联系在了一起。除了极少一部分侥幸地冲出了城门，三十万乱民全部被戮。几乎所有的街道，都淤积了一层厚厚的血浆，踩上去甚至会把鞋底粘脱。

魔王亲自参加了平乱的战斗。

残忍如他，亦杀得手软。

回到天魔殿，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点胜利的快乐。说到底，这些倒在他剑下的人，本来都是帝国的财富。难道，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血池计划，就这么成为一个笑话么？

一干文臣武将，早早就来到天魔殿侯着。宰相托利亚心中忐忑不安，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这个掌管行政的最高长官难辞其咎。以魔王的脾气来说，把他拖出去杀了也很有可能。

“大法师。”魔王说道。

“老臣在。”依斯喀斯向前跨出了一步。他永远是那么从容不迫，面带微笑。而此刻魔王的心情很糟，所以这种表情仿佛成了无声的嘲讽。

“血池计划有必要改动一下，”魔王抑制住怒气，目光阴沉地看着依斯喀斯，继续说道：“有问题么？”

“没有问题，陛下。”

“原来的计划是把所有的人族壮年男性转化，可是，你知道昨晚的事。”魔王的声音透着苦恼。

“真是一桩不幸的事呢，陛下。不知道伤亡数字统计出来了没有？”

“这个要问我们亲爱的宰相大人了。”魔王冷笑道。

“臣在！”托利亚的耳朵比兔子还灵，闻言出列，行礼道：“陛下，具体数字正在紧张统计中。一有结果，马上就会报上来。根据初步估计的数据，大约有三十多万人参加了暴乱，男性约为二十八万，其中壮年约为百分之八十左右，也就是二十二万四千人左右。”他一口气报出一串串数字，心中的不安更甚。他也知道这是个惊人的数字，克力特拉达的人族壮年男性，这一下就折了一多半。

魔王冷笑着不说话。

“另外，约有一千名左右的人族暴徒逃出了克力特拉达，现正在追捕中。据人族的犯人交代，他们的凯瑟琳公主也在其中。”托利亚的脸已被冷汗湿透，却不敢伸手去擦。

“凯瑟琳公主？”魔王微微有些诧异。

“她的另一个名字，陛下应该熟悉，那就是卡琳*里文爵尔。”托利亚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什么！那个给我舔卵蛋的婊子居然是见鬼的公主？”魔王不可置信地怪叫了一声，大笑起来。大殿上的众人赶快附和着哄笑起来，一个个心中却都捏了一把汗，今天肯定有人要人头落地了，但愿不是自己。

“扑通！”一声闷响，一个魔族武将跪了下来：“陛下，提督洛克斯治安不力，请陛下降罪！”

“你这个该死的饭桶，你该死一百次你知道吗？不过，本王今天不想杀你，留着你有用，起来吧。”魔王淡淡地说。

“谢陛下！”洛卡斯连滚带爬地退了回去。

又有几个大臣先后跪下请罪，分别是情报大臣和军务大臣。都被魔王不咸不淡地训斥了几句，算是暂时没事了。

托利亚暗道要糟，硬着头皮说：“陛下，老臣……”

“杀了！”魔王然地站了起来，一句断喝打断了他。

数个黑甲应声而出，把托利亚拖了下去。众人震惊当场，位高权重如托利亚，魔王一句话还不是照杀不误，大殿一时静得吓人，只有托利亚的惨叫声远远地传来。

“好了，大法师，我们继续。”魔王把身体靠回王座，说道。看着噤若寒蝉的大臣们，心中说不出的快意。什么叫杀一儆百？这就是了。

“嗯……既然只剩下一半不到的人族壮年男子，两天就可以转化完。”依斯喀斯有条不紊地说，他是大殿上少数没有受到影响的人。

“不，大法师，你还没懂本王的意思。仔细听着，我的意思是把所有的人族男性都转化掉。”

“包括小孩和老人？”依斯喀斯仍然是一副平静的表情。

“包括婴儿！”

“如您所愿，陛下。”依斯喀斯说，“不过，除掉这次暴动被杀死的，人族男性至少还有七十万，转化起来所花的时间会比原计划长一倍。”

“无妨，就让精灵小丑们再多等几天吧！”

“还有一个问题，陛下。婴儿就算被转化成血僵尸，上了战场也是没有任何杀伤力的。”依斯喀斯说。

魔王再度爆出一阵狂笑：“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说到这里，从王座上走了下来，来到依斯喀斯的面前，伸手帮他理了理原本就整齐无比的衣领，一字字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后面半句话：“关键是，他们必须绝种！”说完，他的大手有意无意地在依斯喀斯的脖子上停留了一下。

“老臣明白了，陛下！我这就去办！”依斯喀斯的身体终于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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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力特拉达近郊五十里。

一片稀疏的树林中，几百个满身血污的人聚集在一起。能够杀出重围，并摆脱追兵，他们的实力已不庸置疑。然而，他们还远远未曾脱离险境，魔族的斥候，迟早会发现他们。

“公主殿下，您先走吧！”一个剽悍的人族战士，来到凯瑟琳*罗尔斯的面前，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个礼。

凯瑟琳正忙着给一个受伤的战士处理伤口，雪白的衣裙沾满了血污，几乎分不清本来的颜色。听到杰西的话，她直起腰身，转过头来。漆黑的长发，苍白的脸庞，极度美好的五官，正是昔日曾在天魔宫取悦魔王的卡琳*里文爵尔。获悉血池计划之后，她不得不仓促地发动了这次暴动，准备的不充分加上走漏消息，终于惨败收场。作为领导者的她心怀内疚，早就有了必死的决心。只听她淡淡地说：“我说过多少次了，西尔将军。我将与你们同死。”

“殿下！您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不惜万死，我们也要让陛下平安到达怀特罗斯大陆！”西尔情绪激动地说。

“不，西尔。即使我们可以逃脱，我也必须死。”凯瑟琳依然轻言细语地说，话中却有着百分之百的坚定。

“那就对不起了，殿下。请饶恕我的冒犯。”西尔说完，手掌重重地砍在凯瑟琳的颈侧。

几乎在西尔出手的同时，一阵金属磨擦声在他的耳边响起，一个浑身裹着闪亮铠甲的战士忽然出现了，手中长剑迅捷无比地挥起，西尔只觉眼前一花，冰冷的剑锋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阿鲁萨达！”西尔看了一眼来人，紧紧扶着凯瑟琳的身体，大吼了一声，两行热眼从他的脸庞滑落下来，“阿鲁萨达！你要杀我？”

“放下公主。”剑士静静地说，虽然是一把柔和的女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杀了我吧阿鲁萨达！殿下就交给你了。”西尔猛地往前走了一步，如果不是她的手够快，缩了缩手中长剑，西尔的咽喉将被刺穿。饶是如此，也划破了一道口子，顿时有血流了出来。

“放下公主。”阿鲁萨达的语调还是那么沉稳，谁也看不见头盔下她的表情。

“不。除非你答应带殿下走。你会答应的，对吧？阿鲁萨达！”西尔激动地说。

阿鲁萨达默然不语，长剑还是不松不紧地贴在西尔的咽喉，在冰冷剑气的刺激下，咽喉附近的皮肤不停地抽搐。不过，西尔仍然半步不让地死死盯住阿鲁萨达头盔上眼睛的位置。

良久，阿鲁萨达点了点头，收回了长剑。

“你会将殿下护送到怀特罗斯大陆？”西尔看着她，一字字地说。

“我会将殿下护送到怀特罗斯大陆。”阿鲁萨达平静地回望西尔，也一字字地说。

“哪怕付出生命？”

“哪怕付出生命。”

“太阳神与你同在。”西尔说完，把凯瑟琳恭恭敬敬地交到阿鲁萨达手里。

阿鲁萨达把凯瑟琳拦腰抱起，无言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却无人说话。

她朝树林外走去。沉重的铠甲丝毫影响不到她的行动速度。

金属的磨擦声逐渐从四处响起。几十个战士从林中各处走了出来，默默拿起了武器，跟在了她的身后，个个都是全身披甲，身材雄壮的剑士。这些剑士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兄弟会！

在戒备森严的克力特拉达，要凑齐这么多套盔甲和武器，其难度超乎想象。作为凯瑟琳公主的亲卫队，兄弟会的本身足够强大，在早先的战斗中完好无损地存活了下来，而阿鲁萨达，则是兄弟会特力特拉达总部的会长。

金属的磨擦声渐渐远去。

西尔和剩下的人们一起，注视着阿鲁萨达一行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他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不知什么时候，大家都慢慢聚拢来，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转身，默默地看着这些人。经过一夜的厮杀，每个人都非常的疲倦了。在昨天之前，他们之间甚至从未谋面，现在却走到了一起。每双眼睛都传递一个同样的讯息，那就是对死亡的无限渴望。

“杀了我……好吗？”一个少年踉跄着走了出来。他看上去还不到十五岁，却受了很重的伤，一只手被齐肘断去，剩下的手按住脖子，那里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虽然做了处理，但还是无法完全止血，浸出的血已染红了他幸存的整只手臂。

“孩子，要死，就死在敌人的刀下。”一位中年男人搀住他，轻轻地对他说。

少年把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努力使自己站稳。

“我们……”西尔开口，咽喉处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

“我们的尸体，将让魔族止步。”一位老者越众而出，来到西尔的身边，和他并肩而立。他的话音不大，语调也很平静。他是西尔的父亲，一个老迈的、经历了太多沧桑的诗人。

人们静静地站着。没有呐喊，没有誓言，因为那些东西，在这个时候已变得多余。

黑龙的怒吼声，已从天边隐隐传来。

西尔*威碧斯特发出一声沙哑的欢啸，拔出了他插在土中的巨剑“屠龙者”。

“孩子，他们来了。”中年男子轻声说，放开少年，拿起弓箭。少年却软软地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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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听到黑龙的咆哮声时，队伍正在树林中急速行进，已走出了好几里外。他停住脚步，“阿鲁萨达！”他喊了一声。

阿鲁萨达停了下来，身后的兄弟会战士也跟着停住了脚步，排成整齐的两列。

她转过身子，朝着弗雷投去询问的目光。

弗雷飞快走到了她的跟前，“阿鲁萨达，我想回去看看！”他的嗓音很稚嫩，分明还是个大孩子而已。

阿鲁萨达静默了几秒钟，开口说道：“弗雷，你知道这是不允许的。我命令你马上归队。”

“大人！我一定要回去看看！魔族派出的是黑龙！我的父亲也许已经死在黑龙的利爪之下，我回去只是想向他献上一个儿子的敬意，大人！”弗雷激动地说。

“混蛋！你要回去看你的父亲，那他们呢！他们的父亲和兄弟，不是一样也和你的父亲在一起么？”阿鲁萨达指了指其他的战士，斥道：“难道全部都和你一样回去吗？听着，马上滚回队伍！”

“我不！大人，如果我不能够回去，我宁愿死在这里，你杀了我吧！”弗雷负气把头拧到了一边，声音还带着哭腔。

“你！……”阿鲁萨达气得说不出话来，有什么东西在她头盔深处的眼角闪光。停了一会儿，她森然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我知道你会杀了我！你这个冷血女人！”弗雷豁出去了，大声吼道。

“放肆！”阿鲁萨达空出一只手，重重地击中弗雷的下巴，砰地一声，他失去了重心，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大人，让弗雷去吧！”一个战士见状不忍，开口道。

其他人也纷纷劝说起来，都是在替弗雷说好话，求阿鲁萨达网开一面。

“我自己动手，你满意了吧？”弗雷爬起来，拔出长剑就往身上扎，却被旁边的战士眼疾手快拉住了。

阿鲁萨达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你这个孩子，真是让人头痛。屠龙者西尔会因为有你这样的儿子而耻辱。要去你就去吧，记得小心些，不要和敌人冲突。我们在前面那块大岩石下等你，如果一个小时之后你还没有回来，我们将不会等，哪怕是一分钟也不！……你直接去此处南面三十里的铜匠山谷，在那里有一个隐蔽的传送阵。”阿鲁萨达的语气越说越冷漠，最后终于成功地恢复了指挥官应有的威严：“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没问题！”弗雷赶紧立正敬礼，然后扭头就往回跑，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大声说：“谢谢你！母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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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将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毕竟，对于争斗来说，仅仅靠必死的信念是远远不够的。

一个年轻的魔族军官，骑着黑龙在高空盘旋。作为指挥官，乔伊对这场歼灭战非常满意。他的分队由二十头黑龙组成，这样的追击分队一共有十支，显然，他是最幸运的。只付出了一条黑龙的代价，就把这些人族垃圾消灭干净了。回去后，等待自己的将是丰厚的奖励。

除了一个像疯子一样的双手剑士，没有人能够对黑龙造成威胁。可叹的是，在他把一头黑龙的头颅斩掉的同时，自己也被其他的黑龙吐出的龙息直接考成了焦炭。

打量了一眼浓烟滚滚的战场，确认无任何漏网之鱼，乔伊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准备下令再往前追击一百里。忽然，眼角的余光中，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一条黑龙从克力特拉达的方向飞了过来，转眼到了眼前，看上去体型比一般的黑龙大得多。

“什么事？烈火？”乔伊迎了上去。

“陛下命令，停止追击，马上返回龙塔待命！”烈火咆哮着说。

“什么！这一队逃犯肯定还有漏网之鱼！你看看这些脚印就知道了！”乔伊不满地说。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孩子们，回龙塔！”烈火说完，发出一声震天的嗥叫，顿时，所有的黑龙乖乖地朝克力特拉达飞去。

“妈的，不要仗着你是黑龙王就这么嚣张！小心我升了官，调你去守离魂岛！”乔伊坐在不听自己命令的黑龙身上，恨恨地骂道。

“小爬虫，你烈火大爷这会儿没功夫理你！我还要去通知其他小队呢！说到离魂岛，如果我早一点去了，管叫精灵族的垃圾有来无回！”烈火傲然说完，拍了拍龙翼，往另一个方向飞走了。

等黑龙飞远，到处是火的树林深处跌跌撞撞地冲出一个身影，正是去而复返的弗雷。几十分钟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一大群人，变成了眼前的这堆小山一样高的尸体。由于全都是死于龙息，所以看上去焦黑一片，恐怖至极。他再忍不住，掀起头盔的面罩，跪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头盔下的这张脸，虽然因为痛苦而扭曲，看上去仍然是非常的年轻。

他突然看到了他的父亲——西尔的尸体。即使是被烧成了焦炭，还是屹立不倒，双手紧紧握在“屠龙者”的剑柄上，而剑则由一半插进了土里。

他抹了把泪水，把自己的长剑拔出来扔掉，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父亲的手指一只只从剑柄上掰开，费力把剑拔了出来。失去了支撑的尸体，慢慢倒了下去。

弗雷把屠龙者拿到手上，拉下头盔的面罩，对着西尔的遗体行了个礼，然后退了几步，挥动巨剑狠狠地砍向了四周的树。虽说没有罗尔的布雷德那么有名，但屠龙者既然能够屠龙，其刀锋之犀利自不待言，加上这些树本身就被龙息点燃，有的已经烧得差不多，大都轻轻一碰就倒了。

很快，弗雷停了下来，喘着粗气，不顾浓烟呛人，把一棵棵树拖到了尸堆边，架起一个巨型的火堆。手上被烧起了血泡却恍若未觉。

他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表情，一定会惊讶于他的冷静。

这一刻，有一个孩子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