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审判之前
作者:李红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971

新浅沼人天性严肃和严谨,这种严肃和严谨分毫不差地渗透进了他们生活的各个方面,他们居住地的建筑严格地按照一个规则的巨大四方型建造,房屋位于四条边线上,屋顶彼此相连,组成一个完整的方形结构,如果一个人走上了屋顶,他就可以到达这里任何一户人家的头顶,和中央的空场一样,屋顶也是他们的公共交通设施,这种结构同时也有利于各家饲养的度环鸟做临时的起落台。在这个由房屋构成的四方型的中间是开阔的场地,覆盖这低矮柔软的深色扁叶草,长着成排的高大杨树,最中间是这里唯一的一座只有一层的建筑,用同样的圆木搭建而成,它像这里的布局一样被建造成规则的四方型,外沿有围廊,每个朝向都开有很大的窗子,正面有一个红榉木门框的高大方门。这里是新浅沼人举行重要会议或者祭祀的场所。

现在这扇厚重的红榉木大门敞开着,门外的空地上有几只悠闲地散步的度环鸟,门口的围廊上站着几个必恭必敬的年轻人,他们都有着新浅沼人典型的又瘦又长的手臂和腿,在细长的脖子上是高昂的头,脸上那双又圆又大的黄色眼睛里充满着新浅沼人特有的一丝不苟的严肃,然而,因为过于严肃,他们的脸上反而会有着一种似乎是茫然无措的神情,新浅沼人天生遵守规则,而且,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地应该遵守规则,当他们意识到现实并不总是这样的时候,严谨的本族性和纷杂的外部世界的冲突往往就给了他们这种怅然若失的神情。

门里面的大厅里在中央摆着八个火盆,整齐地排列成一列,驱散了这里的潮湿,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精美的壁毯,造型奇特的雕塑,或者闪闪发亮的珠宝,这都是在新浅沼人的帮助下解决了问题的其他种族的浮灵赠送的。宽大结实的橡木高背靠椅整齐地排列在这些装饰品下面,供客人落座。这里宽敞得足以容纳300个客人同时进行一场会议,也整洁得像是随时都准备着迎接客人。

在这个下午,整个住地另人惊讶地安静,因为严格的限令,人们没有不顾礼仪地在中央会所围观,但是,也没有人仍然能够继续往常的工作,今天,通灵族的族长将会到达这里。

新浅沼人的领导者是通过绝对公正的选举产生的,他们并不像有些种族采用世袭制或考察制,在生活的各个方面,新浅沼人都最大限度地实现着公平和严谨,当选者大多是德高望重的老人,新浅沼人的领导者几乎可以算是幽界里最值得信赖的人,他们公正诚实,铁面无私,在族里被称做最终裁决人,除了处理日常事物,他们还拥有对所有纷争做最终裁决的权利。

现在,作为最终裁决人的拜侬老人就坐在大厅里,在他旁边坐着他的协助者,在他右手边的椅子里坐着沃尼克族的弗勒尔族长和她的随从。

沃尼克族人是一个奇特的种族,他们拥有不可思议的高超的建筑能力,他们能够运用幽界里任何一种元素充当建筑原料,也似乎能够随心所欲地制造出他们想要的任何建筑原料,在他们那里,建筑是一种真正的艺术,和他们相比,所有其他种族的建筑都低劣得像是原始的窝棚。

而所有这些建筑奇迹都是由沃尼克族的年轻男子完成的,沃尼克族人有着奇特的生命。每个男人在16岁就将离开母亲独自生活,他用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时光来建造房屋,对于沃尼克族的男人们来说,这座房屋几乎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然后,在完工那天,他就会坐在这个建筑里,等待有一个姑娘来敲他的房门。第一个来敲他房门的姑娘就将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女人,他们会住在这个房子里,直到他们的孩子出生。沃尼克族人都是独子,母亲终生将只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在孩子出生的同时,父亲就将死去,而母亲就在这座遗留下的房屋中独自养育孩子,视他(她)为她唯一珍爱的男子生命的延续。然后,在男孩子16岁的时候,离开母亲,重复他的父亲的生命历程,而女孩子也将在16岁的时候离开家门,去寻找她生命中的那个男人,直到她找到那座房屋,敲开那个男子的房门。

每个沃尼克族人都永远不会见到他(她)的父亲,男人们在短暂的生命中将最美好的年华和所有向往、希望与祝福都倾注在他的建筑里,让他的生命以这种方式永久地留在亲人的生活里,而女人们离开父亲的房屋之后就终生生活在她们丈夫的房屋里,没有人知道她们是否悲伤。

所有的人都说,沃尼克族人的建筑是有生命的,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成就这种生命的哀伤的秘密。

沃尼克族的族长历来都是女人,然而沃尼克族人没有属于女人的名字,所有婴儿不分男女都沿用他们父亲的名字,弗勒尔族长已经不再年轻,她有着典型的沃尼克族人的白色皮肤和温柔的琥珀色眼睛,面孔上还隐约留有一丝年轻时姣好的痕迹,但更多的是多年的辛劳生活造就的坚毅和顽强。她平静地坐在拜侬老人身旁,与她的随从们掩饰不住的激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时站在门口的年轻人快步走进来,在拜侬老人耳边说了句什么,拜侬老人马上站起身来。

“通灵族的费拉顿族长到了,”他对弗勒尔说,然后转向他的族人,大声说,“迎接客人!”

弗勒尔族长和拜侬老人肩并肩地走到门口,他们的族人跟在他们身后,刚刚走出大门,来到门口的檐廊,就看到一只度环鸟和一匹雪白的骏马并排向他们走来。在蓝色的度环鸟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衣的人,白马上坐着一个身穿灰衣的人,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只能看到两个人有着一模一样的在明亮的天光下闪耀着宛如水晶般璀璨光泽的头发。这头发似乎使得他们全身都在发光,把蓝色的度环鸟和雪白的马都同时笼罩在这光晕之中。

他们走近,这是两个拥有极其英俊的相貌和挺拔身姿的男子,他们从坐骑上下来,两个人的动作有着同样的天然的优雅和高贵。如同任何建筑都会在沃尼克族人的面前自愧不如一样,任何人的气度不凡也同样会在通灵师的面前黯然失色。

身穿灰衣的费拉顿族长和他一袭黑袍的长子走上前来,在这个过程中,几乎所有房子的窗口都出现了人影,所有人都争着想要看看他们的样子。通灵师在幽界里本身就是很少见的,通灵族的族长就更是难得一见。

“感谢您把度环鸟借给我的儿子,让我能够及时得到消息。”通灵族的族长率先开口说道,他的声音悦耳,态度温和。

拜侬老人和弗勒尔族长几乎是本能地向他鞠了一躬,完全忽略了他是嫌疑者的族长和父亲。他们走回大厅,费拉顿族长和塞格蒙德在拜侬老人的左手边坐了下来。这个屋子里现在有八个新浅沼人和十三个沃尼克族人,通灵族的族长没带任何随从,只和他的长子一起来到这里。

拜侬老人开口说道:“我们是局外人,但是完全公正,当然,我们只负责见证,调停不是新浅沼人的职责。”

他的声音和他的面孔一样严肃,没有一丝感情。

“我相信您。”弗勒尔族长说,然后把锐利的目光转向费拉顿族长。

她此时已经完全从初见两个通灵师的目眩神迷中摆脱出来,她的声音发冷,有一种克制的愤怒。

费拉顿族长望着她,温和地说:“不管真相如何,我都要为我的儿子卷入其中向您道歉。”

另人惊讶的是,通灵族的族长说话的时候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和他根本无关的事情。

“费拉顿族长,”这种平静让沃尼克族的族长感到意外,她稍稍提高了声音,“我们尊敬通灵师!但是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道歉!”

“只要我能够做到,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提供帮助。”费拉顿族长依旧温和地回答。

“您应该知道年轻男子对于沃尼克族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弗勒尔族长沉痛地说,“他们都还没有留下自己的后代,他们只是出去寻找失踪的族人,现在还没到他们的母亲和妻子品尝悲伤的时候!”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一个哀痛的母亲。

费拉顿族长当然知道沃尼克族人奇特的生活方式,他叹了口气。

“您的儿子现在在这里,”拜侬老人说,“您要不要见他?”

费拉顿族长轻轻点了点头,说:“请把他带到这里来吧。”

塞格蒙德悄悄看了看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个年轻的新浅沼人迅速走了出去。

周围的木头有一种潮湿腐朽的味道,当作支撑的木头柱子已经有被白蚁噬咬的迹象,从粗大圆木桩垒起的墙壁的缝隙中,天光一缕缕漏进来,使得这间小小的潮湿的木屋底层充满着变幻的光与影,细小的灰尘都在光线中飘舞。地上有干草的碎屑,简单地摆了两把粗木的椅子和一只充做桌子的三角凳。没有窗子,门紧锁着,隐约可以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度环鸟走动的声音和低低的咕咕声。

新浅沼人的房子都是圆木搭建的二层小楼,二层是人居住的房间,底层是饲养他们心爱的度环鸟的地方。阿什亚并没有觉得他们让他住在一个临时收拾出来的鸟棚里是一种不尊重的表现,他也没有考虑自己是否处于一种被“关押”的状态,尽管在某种意义上此时的他并不是一个确定无疑的罪人而仍旧是一个通灵师。

他坐在椅子上,在微弱的光线里仔细看着一张摊开的羊皮纸,这是在冥界的耶塔拉苏大陆那位老人画的奇异图案。他被关在这里已经五天了,而他却似乎并不大关心他被指控的罪名,尽管这罪名一旦成立的话他会受到极其严酷的惩罚。在这五天里,他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这张纸上,现在,他确定这就是迦挪族的文字,和所得诺的地下迷宫里一样的迦挪族文字。耶塔拉苏的泰尼老人记错了一些,他把它们改正过来之后,除了一些断句,仍旧可以看出这是一篇近乎完整的祭祀祷词,在这篇祷词里,迦挪族人令人震惊地毫不掩饰地描述了他们所信奉的神的伟力以及对这伟力的赞美。

可以确定的是,这位神不是三界的主神。

为什么最卑微的妖灵居然不信奉三界的主神,却向另一个不知名的神祗奉献虔诚呢?也许所有人都需要一个信仰在未知的命运中充做安慰,那么是什么决定了我们的信仰,一个人又怎样决定应该信仰什么?

正确或者错误?正义或者邪恶?

三界的主神和这世界里生灵们偶尔生出的其他信仰之间真的仅仅是如此简单的关系么?

阿什亚出神地凝视着在缕缕光柱里乱舞的灰尘,许多时候,这个世界里的生灵就如同这些尘埃,在女神给出的光芒之中拼尽全力地乱舞,想要永恒地停留在这个光芒万丈的世界中,然而,当尘埃落定之后,每个人都坠向无边的黑暗,死亡是个怎样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谁是主宰?

当新浅沼族的少年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年轻的嫌疑犯坐在椅子里,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虚空的样子,他沉静而又温和,年轻的新浅沼人在一时之间有种疑惑,在他周围,弥漫着一种难以理解的宁静,时间和空间像是同时停止,所有的纷杂搅扰也同时沉降为心灵的满足和安慰。

一个杀了人的已经失去通灵师资格的人,怎么能够在他周围创造这样一种宁静呢?

听到门响,阿什亚转过头,望着瘦高的新浅沼族少年。

少年带着未及收敛的疑惑说:“跟我走吧,你的族长来了。”

父亲……

阿什亚默默地把桌子上的羊皮纸收起来,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少年望着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不担心么?”

阿什亚转过身,对他一笑,平静地说:“我有比担心更重要的事情。”

少年想问一问他这重要的事情是什么,然而通灵师已经走了出去,他的脚步平稳,身姿挺拔,像是毫不在意即将面对的审判,少年摇了摇头,关上了门。

要理解一个通灵师,是幽界里最困难的事。

即使是一个也许杀过人的即将失去资格的通灵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