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盅茶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676

六人暗怀心思,各各不同,却都没了吃饭的兴致,当下草草用完午餐,一同出了武馆。南凤走在最前面,古道和金艾分伴左右,夏武、夏功走在中间,昭风跟在两人后面,隔了六七丈,负手而行,若不是穿着淡黄色的武士衫,倒像是孤身一个,和前面几人一无关系。

众人沿着街道一路转悠。日金城里数东北区最为繁华,青楼、赌场、各色生意场子,林林立立,可算是一大销金之地。甫一踏足东街,满目所见,尽是五颜六色的招牌旗布,层层密密,扑面压来。街上行人如蚁,摩肩接踵,喧嚣无伦。挤过了几里路,街左有一家武馆,馆名“青云”,有两名壮汉守在门外,面带煞气。要说像样的武馆,城内还有四五家,但青云武馆名声极响,这一带繁华地段只它一家独霸,除了奉天武馆洁身自傲的原因,它本身也有出众的实力,一脚踩踏黑白两道,凡在本地闹事的,不论品流复杂,大多能罩得住,因此各大商家也乐意分红给它。

青云武馆的弟子持势生骄,一向目中无人,只不敢得罪奉天武馆的人,南凤几次欺上门去,他们都敢怒不敢言,有一回实在忍不住,冲撞了这位大小姐,南霸天一怒之下,险些挑了整个馆子,打伤二十多人。经此一役,两家结下深仇,青云武馆吃了天大的亏,却是无可奈何,先不说实力远远不及,光凭皇家武馆的名号,他们又能兴起什么风浪?仅止于暗中怀恨罢了。此事在三年前轰传一时,成为奉天武馆众多弟子间公开的秘密,昭风入馆不过两个月,也已有所耳闻。

六人从青云武馆门前走过,那两名壮汉见到奉天武馆的衣饰,顿时目露凶光,又强行扭过头去。南凤哼了一声,故作不见,古道等人大摇大摆,昂扬不理。一路继续前行。古道能说会道,又熟悉周围风物典故,和南凤不住谈笑。金艾几乎插不上话,渐渐落后几步,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目光始终停在南凤身上。昭风很少来这里,这般不紧不慢地转悠,听着古道精到的解说,兴味浓厚。

进入另一条街道,喧嚣不再,宁静平和,有茶香在风中飘逸。一行人走了两个多时辰,从出门到现在,没有喝过一口水,渐感口渴。金艾提议找间茶馆,休息片刻,润润嗓子。古道道:“何用去寻找?本城最出名的一家茶馆便在附近。”夏武道:“古师弟说得是‘听雨楼’?”古道道:“正是,听雨楼号称茶中第一楼,汇集各地名茶,不下五十余种,特别是‘三生梦’茶,为茶中极品。此茶是东南地区特产,听雨楼独创冲泡之法,妙现茶中三生之味,远近闻名,许多人不远千里而来,只为品一品听雨楼的‘三生梦’。”夏功道:“什么是三生之味?”古道道:“人生在世,有苦有甘,各人有各人的滋味,不尽相同。是哪三生之味?还须饮茶者自己去体会,若能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又何用如许多人来品评?”说话间来到听雨楼前,南凤一马当先,冲进楼中,占住一张空桌,叫五人过来坐下,又大声叫人上茶,点名要“三生梦”。

众人围桌坐定,不消一会儿茶水送来,南凤游兴未尽,一边喝茶,一边和古道继续兴谈日金城风物,整个茶馆中只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和古道稍显尖细的说话声,一时人人侧目。古道似受南凤情绪感染,微白的脸色隐隐透出红晕,兴奋莫名。金艾见二人说笑,心不在焉,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夏武兄弟俩专心处理杯中之物,一杯接着一杯,却不知品出了几生之味?昭风端起一杯茶,茶水幽绿,热气翻腾,有如碧湖温泉,他一下倒进嘴里,入口微苦,稍含片刻后,化为微甜,这时咽入喉中,清香之气沁入肺腑,满口余香,由衷暗赞一声。

众人各行其是,古道和南凤说些什么,昭风充耳不闻,想到“人道是富贵荣华,一生忙,终归幻梦。”心想:“我竟喝不出什么人生滋味。老伯洞彻世情,无牵无挂,他的人生之味,想来和这茶水一样,清香淡然。”不知谈到何种好笑的事情,对面的古道忽然哈哈大笑,南凤也咯咯笑个不停,银铃似的悦耳。蓦地又有一阵冷笑声响起,一人哼声道:“不愧是奉天武馆中人,果然好威风,好煞气!”

循声望去,门左的一张桌子边坐着四个人,三男一女,身上是一色的武士衫,颜色素白,袖口处有“月金”二字。其中一人高鼻薄唇,眼神阴冷,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南凤,嘴角含有不屑之色,微微扬起。

南凤谈兴正浓,被人喝断,不由怒从心起,回头看那男子,怔了一怔,右手一拍桌子,喝道:“郑玉田,你算什么东西?每次见到我都是这副德性,你当我奉天武馆怕了你月金武馆吗?我们自在这喝茶谈笑,碍着你什么事了?”昭风下意识向她右手看去,白里透红,柔若凝脂,心想为何她一天到晚拍桌子,手却越发滑嫩,难不成拍桌子可以活血健肌?郑玉田瞥了古道一眼,嘴角不屑之色更浓,冷声道:“诸位高谈阔论,任意笑谈,简直不将他人放在眼里,茶馆乃淡心养情之地,岂容你们如此放肆?又或是我郑某人孤陋寡闻,不知听雨楼何时成了奉天武馆的私产?”古道怒道:“阁下何人,不嫌自己管得太宽了吗?”郑玉田道:“别人怕你奉天武馆持强横行,我郑某人可不怕。别人敢怒不敢言,我郑某人看不过去,就是要管一管你们。”

南凤大声道:“你凭什么?仗的什么人的势?你以为你能管得了我们吗?”郑玉田森然道:“理之所在,管不了也要管。”他语锋直指奉天武馆,不只针对南、古二人,昭风听出蹊跷,心知他故意取闹,朗声说道:“阁下四人既是为我奉天武馆而来,不妨划下道来,何必另找托辞?我等在此谈笑,确有不是之处,但茶馆亦非禁人言语之地,阁下一味以此相责,未免太过了些,倒显的有些矫情。”郑玉田目光中电芒一闪,昭风似无所觉,微笑回视。南凤刁蛮霸道,倒不是笨人,一经昭风点醒,瞪了郑玉田一眼,道:“哦,我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眼下又临近一届七年之约,此行必是为了此事啰?”心想:“狄小混蛋倒也有点良心,姓郑的话里藏刀,我差点被他糊弄了。”

郑玉田道:“南大小姐说的是。”南凤道:“离约定的日子还有大半个月,你为何来这么早?郑伯父也来了吗?”郑玉田道:“我先行几日,打点一些琐事,家父和陈大人要过两天才到。”南凤道:“本届约会是敝馆作东道,难道郑伯父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又或是嫌弃敝馆薄陋,所以让你先来打点一切?”郑玉田道:“家父本要我和他一块动身,是我一年多时间不见南大小姐,心中记挂,于是自告奋勇,先一步过来。”古道冷笑一声,道:“打点琐事是假,想给我奉天武馆一个下马威方是真的吧?”郑玉田正色道:“贵我两馆向来交好,情同一家,贵馆的面子也是敝馆的面子,我是看在自家人的份上,这才出言劝戒,一番苦心,还望体谅的好。”南风一拍桌子,道:“得了,少来那一套!爽爽快快的,想打架是不是?用不着诸多借口。”

郑玉田一一看向昭风、古道、金艾,笑道:“南大小姐,这三位面生的很,是今年入馆的弟子吧?”南凤道:“不错。”郑玉田道:“大小姐快人快语,很合我意,刚好敝馆也新收了三名弟子,吴师弟、林师妹、陈师弟,不妨和各位相互切磋一下。我们数次见面,只无缘一睹大小姐高招,心中实以为憾,这次就请大小姐不吝赐教。”南凤心想:“以前不是有郑伯父在场,便是有爹爹,我想教训你也没机会,现下你送上门来,再好不过。”起身道:“好,要打便打,转弯抹角的,太讨人厌。”

昭风忙道:“师姐请等一下,我有话说。”南凤白了他一眼,似嗔非嗔,道:“就你话多!”她突露小女儿神态,语带娇媚,昭风不禁一呆,道:“刚才郑公子说过,茶馆乃淡心养情之地,我们在这里舞刀弄剑的,未免扫了他人兴致……”众茶客有心看热闹,一人道:“不扫兴,不扫兴,你们只管自便。”其他人纷纷附和,又一人道:“你们要是不打,那才扫兴呢!”周围登时响起一片哄笑声。昭风笑了笑,端起一杯茶,说道:“听雨楼是茶馆,不是武馆,各位是来喝茶的,却不是来打架的。我倒有一个提议,双方各以三盅茶论胜负,既可顾全茶馆雅韵,又不致令郑公子空手而归,诸位以为如何?”

郑玉田不明其意,问道:“如何以三盅茶论胜负?阁下能不能说明白点?”昭风道:“双方各出三人,相互印证武技,点到为止,是为三战,另外各出一人品茶,预料比试中孰胜孰败,又须在每场比试结束前作出断言。为免影响场中较技之人,品茶者不得出声,权以杯中清茶示意胜负,喝茶即表示己方获胜,泼茶即表示不胜不败,原封不动即表示对方获胜,一共预料三次,多中者胜。这也算一战,加上前面的三战,实为四战,我们就以四战定胜负!”众茶客纷纷叫好,楼上的茶客聚在栏杆边,一面饮茶,一面期待。

昭风实是为自己打算,他眼见难免一战,郑玉田点明要新弟子应战,自己阳火真气尚不能收控自如,学得只是防身武技,动手时,一不小心便会露出底细,心中正踌躇不定,看到桌上香茶,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个法子。他既是为自己打算,当然不会将品茶的事让给别人,又见众人都有赞成之意,接着说道:“狄某不才,入馆前未曾修习武技,但自信眼力不弱,愿代表奉天武馆,以茶品战。”南凤求之不得,心道:“小混蛋也知道自己懒,武技差劲,就想出这么个懒主意,也好,省得他败给月金武馆的人。”

此法别开生面,郑玉田大感有趣,点头答应,转头向对面的女子说道:“小师妹,你出身武学世家,见识定然过人,由你代我月金武馆品战如何?”那女子轻声应道:“如雪尽力而为。”众人此刻才注意那女子,突觉眼前一亮,她剪水双眸,肤白胜雪,宛若冰雪雕成,一袭白衣更衬其冰清玉洁之风华,与南凤之美艳相较,又是另一番美丽,动人心魄。昭风听她语声轻柔,心生好感,觉得用‘如雪’二字形容此女,实不为过。南凤见他细细打量白衣女子,暗骂道:“小混蛋,见人家长的漂亮,魂都没了,待会若是输给她,我定饶不了你。”

白衣女子也感受到了昭风的注视,回望过来,略略点头示意,昭风报之以一笑。南凤见了,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怒气。半盏茶的工夫,茶馆中间挪出一块空地来。东西两端,昭风和林如雪相对而坐,两张桌子上各放有三杯茶,刚刚冲泡好,热气氤蕴。众茶客见二人年纪相当,虽未成年,但在众人围视之下,一个恬然自若,一个面静无波,丝毫不现窘态,不由暗暗称奇。

南凤性急,第一个跃入场中,叫道:“郑玉田,你不是要我不吝赐教吗?在那里磨蹭些什么?还不过来和我痛痛快快较量一下,让本小姐看看你这般狂妄,是否有真才实料。”郑玉田慢步踱入中央空地,面向南凤,站定后,手一摆,道:“多谢南大小姐赏脸,我们便为师弟妹们放个样子,只是武技上的切磋,不伤贵我两馆和气,请!”

两人没用兵刃,南凤使的是掌法,郑玉田用的是拳术。南凤性如烈火,胜似男儿,昭风本以为她的武功走急快一路,实则不然,只见她步法轻灵,掌影虚虚实实,似慢实快,似快实慢,表面看去攻多守少,真正的攻势却不到三成,内力明显逊色不少,一遇到郑玉田的拳风,立刻急速退后,好似风中飞燕,只能在他周围游走不定。郑玉田拳招质朴,内力浑厚,欺南凤不敢硬接,任她漫天掌影泛起,一拳击出便迫她掌退影散,悠悠然站在原地,并不急于抢攻,只是见招拆招,倒似在有意容让。

昭风暗赞郑玉田高明,南凤所施掌法与性格不符,久攻不果,定然心急,但这套掌法意在绵密,虚实交替,心急之下不免失之于浮躁,念及于此,端起第一杯茶,原封不动,又轻轻放回桌上。如雪微微一笑,将茶水一饮而尽,两人所猜结果竟是相同。果不其然,半个时辰之后,南凤怒叱一声,掌法一变,直劈郑玉田左胸,郑玉田左拳外拐,右拳迎掌击出。“啪”的一声,拳掌相交,南凤连退数步,而郑玉田一步未退,意态悠闲,对南凤一抱拳,笑道:“承让。”南凤怒道:“谁让你了?我的确打不过你,否则定要你好看,想要我让你,哼,那是妄想。”郑玉田暗道:“我不过说句场面话,使你有台阶可下,又不是真的说你让我。”面上讪讪一笑,转身返回。

月金武馆那一边,最小的一人拍手叫了起来:“郑师兄好武艺,我也要学。”另一人笑道:“陈师弟不用心急,以后习武的日子长着呢,不过郑师兄是我馆出类拔萃的天才,你就是学上一辈子,也别指望能赶得上。”郑玉田喝道:“不得多嘴,我在馆内又算得了什么?超过我的大有人在,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那人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神色却不以为然。陈师弟也学样吐了吐舌头,道:“我怎敢和郑师兄比,只要能学得郑师兄一半武功,我就心满意足了。”众人见他可爱,都笑了起来。

古道见南凤落败,急于为她挽回颜面,在一片笑声中,忿忿站起,取出随身佩剑,目视郑玉田四人,道:“在下古道,入馆前学过几招粗鄙剑术,请指教。”曲指按住剑簧,拔出鞘中之剑,剑尖斜向上指,嗡嗡声不绝。一人从对面跃出,瘦削矮小,肤色黝黑,使一柄单刀,将刀横摆胸前,道:“在下吴文英,小心了。”话声未落,刀已如闪电般劈出,直取古道左臂。古道跨步上前,剑回划外削,铛的一声,两人各自后退一步,复又上前,一剑一刀,光华耀目。剑术多以刺为主,削为辅,古道反其道而行之,剑走偏锋,式式外削,只攻不守。刀是主攻兵器,吴文英人虽瘦小,一柄刀却是霸道异常,丝毫不让,与古道针锋相对,连连抢前。两下都是以快打快,招招对攻,一时间僵持不下。众人只见刀光电闪,剑光如练,看到惊险处,忍不住哄声喝采。

古道平常对南凤态度颇为暧昧,昭风不懂个中含义,却知古道正急于为南凤争回颜面,以博南凤欢心,但吴文英身手不弱于古道,任一人稍有不慎,定落得受伤身败之局,古道急于求功,应是必败无疑。他向林如雪看去,见她将茶泼于桌上,认为此局为和局。部分茶客收回目光,向昭风望去,想知道他怎么预料这场比斗的结果。昭风不露声色,端起茶杯,再次轻轻放回桌面,众人“咦”了一声,无暇多想,目光又转回场中。

双方又斗了一阵,蓦地传出“嘶”的一声,血光闪现。古、吴二人在空中错身而过,落地后俱都静立不动,四周瞬时声息全无:剑尖无血,刀锋上一溜血滴顺次滴下,落地有声。众人哗然作响,结果一目明了,古道肩部被刀锋划破,吴文英腰部衣衫裂开,皮肉未损,显是吴文英胜了,却胜得忒也惊险,只要剑锋深削一两分,必受重伤。吴文英收刀回身,经过古道身旁时,面色诚恳,说道:“阁下好剑法,适才若非心急,在下决计不能险胜阁下。”古道脸色惨白,目光闪乱,吴文英所言不假,他若不是贪功冒进,决不会招致失败之辱,心中又恨又悔。

下面只剩了一场比斗,金艾整整衣衫,正要上前,郑玉田朗声道:“和那位狄兄弟一样,陈师弟入馆前也未曾修习武技,第三场我们认输。”转向昭风道:“阁下眼力果然不凡,下一场自然不会料错,便算同林师妹平了一场,如何?”

林如雪眼力过人,第二场比试输了一场,是因为不知古道有为南凤出气之心,致使估算失误,第三场想必不会败给他,况且先前规定:预料三次,多中者胜。昭风平一场,胜一场,已然获胜,不必再作计较,笑道:“好的。”郑玉田道:“那比斗就到此为止,贵我双方各胜两场,不分胜负,届时家父率敝馆弟子,再到贵馆一会,以践每七年之约。”言罢率同三人结帐而去。昭风心中暗惊,郑玉田此人真会攻于心计,月金武馆真刀真枪赢了奉天武馆两场,第三场认败也只是由于那陈师弟年幼,不曾修习武技,是以在旁人眼中,实是月金武馆胜出了一筹。

六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今日一战虽说是不分胜败,但气势上已输了。古道受的是皮外伤,包扎了一下,并无关碍。昭风两次听说“七年之约”,不知是什么约会,在路上向夏武探问出实情。各皇家武馆每七年一次派弟子参与都城会试,名额有限,朝廷为激励各馆尽心尽力培育人才,要求相邻大城编在一组,在都城会试前三年,例行一次武技切磋,胜出者增一名额,反之减一名额,由两馆轮流作为东道主,接受对方的挑战。月金武馆是月金城的第一大武馆,和奉天武馆编在一组,两馆的“七年之约”便是指此而言,在较技当日,由两城城守负起裁定之责,多年来互有胜负。撇开七年一次的约会,两馆常相往来,郑玉田和南凤自小便熟识了。

听到这里,昭风心中一动,暗自寻思:“郑玉田指名要与南凤交手,会否另有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