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伐音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2362

他人的长剑折断是一回事,自己的长剑折断又是另一回事,白衫男子握着孤零零的剑柄,在一边惊惧地瞪着昭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唯有汗珠依然流淌如故,大有纳滴水以成江河之势。他心里清楚,若不是昭风手下留情,自己师兄妹五人怕是早已躺在地上了,怎奈门主之命难违,绝不能就这样罢手了事,否则回去也没办法交待。

黑衣女子体内十二正经的伤势直可说是无以复加,稍有不慎,则经络寸断,呕血而亡,由不得昭风不小心,面色忽忽变为凝重,瞬息数变。白衫男子看在眼里,心思刹时活跃起来,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他打了个手势,倏地取过黄衫女子的长剑,划了半个大圈,刷刷连出五剑,分取昭风胸前大穴,剑到中途,手腕一振,五剑合为一剑,笔直刺向昭风腰眼,来势迅捷狠辣,似已使出了全身的力道。那封师弟右腿内拐,奋力掷出剑柄,跟着贴地滚出,抓住祁姓女子丢在地上的长剑,抖手削向昭风足踝。两人一左一右,动作轻灵膘悍,身后的黄衫男女站在原地,手中或无剑,或断剑,许是反应不及,并没有联手上前。昭风眉头微皱,翻转左手,中指凌空虚点三下。

白衫男子闷哼一声,松开了长剑,腕部溅出一串血珠。他长剑未及落地,正好被第二道射来的劲气撞中,斜斜弹出,搭上了横空贯来的剑柄,一齐飞往远处。那封师弟眼看要削断昭风右脚,心中大喜,不料长剑陡然受到重撞,手心一热,身子朝前扑跌过去,此人反应也快,双手立刻猛拍地面,身子借力旋转,刚要屈身弹起,却听白衫男子大喝道:“不要动!”他平素对这位褚师兄极为信服,闻言想也没想,赶忙卸去腰力,轰然一声,仰面躺倒在地,定睛瞧去,猛地一个激灵,暗叫好险,只见昭风的中指动也不动,正指着自己的脖子。适才他要是慢得片刻,即使昭风不发指力,脖子上恐怕也多出了个血洞。

昭风静静地看着白衫男子,一语不发,右手源源送出和气。黑衣女子的眼睛逐渐有了光彩,头上有水汽冒出,雾气一般,在光线下回旋盘绕。白衫男子益增骇异之心,但觉昭风的功力不只“深不可测”,简直“可畏可怖”,一面为人疗伤,一面还能挥洒自如,轻易破了本门的剑术。他打消侥幸之念,又见封师弟躺在昭风指下,手足不敢稍有异动,而昭风却似没看见,只默然看向自己,微一怔仲,抱拳说道:“尊驾手下留情,在下等师兄妹技不如人,却也非无赖之辈,今日就此别过,他日敝门门主自当亲身一会尊驾。”昭风淡淡一笑,收回手指,心道:“此人倒还有点胆识,明知命悬我手,还敢说出这等话来。”众人舒了一口气,那封师弟一跃而起,退回白衫男子身边,这一番死里逃生,神色多少有点不自然。

白衫男子向昭风施了一礼,态度恭恭敬敬,之后招呼几人离开。他让另一名黄衫女子抱起那祁师妹,替她把了脉,封住肩背要穴,转头看了黑衣女子一眼,欲言又止,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那祁师妹本来肤色极白,此刻笼上了一层灰气,显得有点惨淡。她恨恨地盯着昭风,目光怨毒,听白衫男子说话后,神情一松,怨愤之色却不减分毫。昭风见她对己颇有恨意,而黑衣女子又分神不得,暗道:“不知‘金蚕丝雨’毒性如何?可惜现在无法问她解药在哪里,帮不了你,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五人纵骑远去,马蹄下踢腾起五道黄尘,滚滚而北,声势威猛,却是薄薄的,给风一吹,登时散了。

昭风又费了一个时辰,才堪堪打通黑衣女子的正经脉络,累出了一身大汗,当下收回右手,任她自行调理。他在行功的过程中还不觉得怎样,这一下撤了和气,顿感疲累欲死,脚下酸软,也顾不得阳光刺眼,就地坐了下来,闭目运气。

不知不觉,日近正午。

光线毒辣愈盛,昭风身上的汗蒸干了,又流出来,后颈滚烫,灼热难耐。他缩了缩脖子,忽地心有所觉,睁开眼来,只见黑衣女子蹲在身前,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双目黑璨晶亮,不由微微一怔。黑衣女子也是一怔,目光下意识转向别处,不欲与他正视,过了一会儿,目光又转了回来,却见昭风仍在看着她,眉头微皱,道:“你在看什么?”昭风道:“姑娘的伤势无碍了吧?”黑衣女子摇了摇头,说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昭风笑道:“姓褚的那人不是说了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此而已。”黑衣女子哼声道:“褚人凤这厮乘人之危,我总有一天要他好看。你自身难保,原不必出手的。”昭风道:“姑娘于我有赠药之德,略效绵力,也是应该的。”黑衣女子道:“我赠药给你,并没安什么好心,那第二重药力,你大概领教过了吧?”昭风点头道:“药力奇寒,效用神奇。”

黑衣女子道:“奇寒是对的,神奇却不见得。”昭风道:“不敢请教姑娘。”黑衣女子冷声道:“别文绉绉的,到底敢还是不敢?你以为我想告诉你吗?”昭风苦笑道:“正要请教姑娘。”黑衣女子道:“腐骨丸听名字便不是好东西,说什么‘补血益气’,真亏你相信了它!”昭风道:“我是相信姑娘,却非相信什么药丸,而且姑娘说的没错呀,腐骨丸确有补血顺气之能,我服药后得益匪浅,不然为何要谢过姑娘?可姑娘又说它不是好东西,依我看来,世上每每有出人意表之事,明明是毒药,听起来却像是补药,明明是补药,听起来却又像毒药了,凡此种种,大抵是用来惑人耳目的,姑娘说它是腐骨丸,想来也是为此。”黑衣女子皱眉道:“你这人说话不真不实,一味胡言乱语。我说腐骨丸不是好东西,那它便不是好东西,又哪有什么惑人耳目的意思了?”昭风愕然道:“此话当真?”

黑衣女子道:“内家真力修之不易,你与我无亲无故,却肯费神为我疗伤,我自然承你的情,虽说我对你讨厌的紧,却不能再骗你了。”顿了顿,又道:“你若还是不信,不妨用手按按臂上青灵穴,是不是微有轻痛?”昭风见她言之凿凿,不禁信了三分,按了按青灵穴,却不觉有任何异样,心中一宽,笑道:“姑娘真会说笑。”黑衣女子目光一寒,道:“谁和你说笑了?”旋又讶道:“没有?”昭风摇了摇头。黑衣女子疑道:“你再按按腿上五里穴,是不是酸痛难挡?”昭风试了试,又摇了摇头。黑衣女子接着说了五六个穴位,都不离人体四肢,症状不一,昭风每次都摇头作答,有心看她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到后来,黑衣女子蓦地“啊”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怒道:“原来你根本没把药吃下去,没的在这消遣本姑娘!”昭风道:“我吃下药丸,姑娘可是亲眼所见的,再说了,那时我又不知道它是毒药,怎会存心相欺?”黑衣女子道:“以你的功力,不难运气裹住药丸,然后再将它吐出来就是了。咦,不对啊!腐骨丸沾水即化,入了口中,想运气也来不及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昭风忍不住道:“腐骨丸到底有什么毒性?”黑衣女子道:“顾名思义,腐骨丸能腐人筋骨,服药者初时只觉四肢微恙,各处穴位或麻或痒、或痛或酸,待得两三年后,症状加重,四肢渐渐开始腐烂,令人痛楚难言,那滋味真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声音中颇有恨意。昭风沉吟半晌,说道:“姑娘是为了白玄璧的话,想要报复于我?”黑衣女子听他直呼白玄璧之名,错愕道:“你不是他的人?”昭风道:“姑娘说黑是黑,说白便是白了,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分别?”

黑衣女子道:“话不是你说的,我本不该迁怒于你,可谁叫你轻薄无耻,又和白玄璧是一丘之貉?那便是你自己找死了,可怨不得我。你要怪我,眼下还来得及,再伸掌打死我好了,我绝不皱一下眉头。”昭风淡淡道:“姑娘言重了,我怎敢怪罪姑娘?”心下却也暗讶于此女的狠辣和机心,她若是隐讳该药的名字,随便捏造一个好听的名字,譬如说什么“十全大补丸”之类,哪自己多半不会吃药,偏她故意实话实说,自己一个不慎,竟落入她的算计之中。黑衣女子道:“我现在告诉你这些,只不想你蒙在鼓里,并不是想给你解药。身为影教中人,须当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怨还怨,我若是有解药在身,自然会双手奉上,也算救了你一次,从此两不相欠,可惜我只有毒药,解药却没有。”

昭风道:“正如姑娘说的那样,腐骨丸有两重药力。第一重为热力,发作时令人通体舒泰;第二重为寒力,发作时猛烈非常,但若运功化之,则又令人神清气爽,确然不似毒药,该作何解释?”黑衣女子惊道:“你将寒气逼出去了?”昭风道:“没有。”黑衣女子释然道:“那就对了,这股寒气才是腐骨丸的药力,世上绝没有人能逼出这股寒气,除非借助解药才能将之化去。至于那股热力,是腐骨丸外面所裹药衣的作用,实非凡品,单独用之,则补血益气,于习武之人大有用处;在其中混合了腐骨丸的寒力,则反而大大有害。寒气深植于服药者体内,游移于九阳诸脉,挥之不去,化之不尽,正是因为热力的作用,即便你功力天下绝顶,那也是无可奈何。腐骨丸乃毒中极品,制之甚为繁难,我也是费尽心力才从小……偷来的……”这句话听来便是:我也是费劲心力从小偷来的。昭风微微一笑,知她又隐讳“小姐”二字,只听她继续说道:“……只此一颗而已,解药却一颗都没有。我估料你第一次不会接药,所以先给你的是假药,然后才把腐骨丸给了你。”心中大吃一惊,想不到此女心计如此之深,自己还是低估了她。

忽地想起一事,他当时运功疏导寒气,明明途径任督二脉,由阳脉散入阴脉,怎地黑衣女子却说寒气游移于九阳诸脉之内?面上不露异样,问道:“姑娘说的是各路阳脉?”黑衣女子道:“嗯,即使阳刚之气再强,也奈何它不得。”昭风见她额际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半蹲在那里颇为吃力,又是在烈日之下,更为辛苦,于是站了起来,说道:“这里蒸炉一般,人都快烤熟了,我们到树下坐坐如何?”黑衣女子跟着起身,闻言怒道:“你……你……又说这种话?我……”目光射到昭风脸上,只见他面色坦然,眼中露出讶色,不由怔了怔,口气微缓,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既知道我下毒害你,后不后悔救了我?不管你初衷如何,我很承你的情,但你别以为可以胡言乱语,现在我问你一句,究竟杀我不杀?若是不杀,我可就要走了。”昭风听她言语间始终不能释怀,无心的一句话也会惹怒她,心中大不是滋味,激发了与生俱来的一股傲气,昂然说道:“大丈夫为人行事,焉能处处介怀?世上有腐骨丸这等药物,却没有后悔药可吃。我不明白姑娘所谓的‘胡言乱语’意在何指,但我绝不是有心冒犯,姑娘只管自去,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走向大树那边,脚下控制不住地打晃。

他费力走了十余步,黑衣女子在身后叫道:“你为什么不回去?”昭风淡淡道:“到时候我自然会回去。”黑衣女子一指丈许外的马匹,也不管他回没回头,说道:“那匹马不是我的,我也不要了,你若是还剩点力气,不妨骑着它回去。”昭风停步转身,道:“姑娘伤势初愈,切忌妄动真力,用马代力要好的多。”黑衣女子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了?走几步路都晃来晃去的,弄得我眼花。”昭风道:“找我的人快到了,姑娘不用担心我怎么回去,况且你与她们碰面也不太好,不宜久留此地。”

黑衣女子怒道:“原来你是想……我……我偏不要马代力,看会不会碍着你们!”一跺脚,飘身掠出丈余,展开身法,狂奔而去。昭风丈二摸不着头脑,暗道:“我又说错什么话了,她要这般着恼?”怔怔地看着黑衣女子的背影,心念一动,寻思:“张元维说过,雷二的轻功得授于楚轩舒,这女子的身法和雷二十分相似,莫非师从于一人?”突然“啊哟”一声,只见黑色的背影晃了几晃,扑跌在地。

他叫了一声“不好”,瞥了一眼马匹,仰卧倒地,手心斜拍地面,身子借反向的推力,贴地滑去,临近马匹时,双掌齐按地面,和气狂涌而出,斜翻到马背之上。马匹受到惊吓,长嘶一声,前蹄踢腾。他险些被摔下来,赶忙伏贴着马背,一手搂住马颈,一手拉转缰绳,纵马向北疾奔。

不一会儿到了黑衣女子身边,昭风放缓马速,翻身落地,他有真力护体,虽是平平跌下,倒也不觉得疼痛。黑衣女子侧卧在地,双目紧闭,已然晕了过去。昭风双腿无力,蹲也蹲不住,干脆在她身边坐下,将其她扶到身前,背对着自己,略一迟疑,双手搭上黑衣女子双肩,两股和气源源透出,瞬息间游遍奇经八脉,直入十二正经。这一次是二度施为,驾轻就熟,不消多时,黑衣女子便醒了过来,只觉体内两股真气柔韧温和,舒服已极,心知是昭风到了,又见真气流转周身经络,契合本门的内功心法,讶异之余,复又念头笃定,调息片刻,竟而安然睡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男子气息,黑衣女子一惊之下,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躺在昭风怀里,他正出神地望向远处,不觉大羞,急跃而起,退开几步,怒瞪着他喝道:“你干什么?”昭风瞧向她,若有所悟道:“我明白了。”黑衣女子颤声道:“你……你明白什么了?”昭风似笑非笑,说道:“姑娘一直说我无礼,先前我还不信,现在却信了,更知道我是如何对姑娘无礼的。”黑衣女子摸了摸面纱,慌张道:“你刚才做了些什么?”昭风道:“助姑娘疗伤啊,不想姑娘却睡着了。”黑衣女子道:“那我睡着的时候,你……你是如何……如何对我无礼的?”说着目光转为凌厉,狠狠地盯着昭风,叱道:“快说!”

昭风笑道:“这话该我问姑娘才对,姑娘却反过来问我,岂非好笑的紧?”黑衣女子愕然道:“你说什么?”昭风见她惊怒交集的样子,不忍再逗弄她,说道:“姑娘睡觉也还罢了,为何要躺在我怀里?这不是对我无礼吗?不过我大人大量,却不来怪姑娘,谁让我与姑娘共骑时也小睡了片刻呢?想必那会儿无意冒犯了姑娘,惹得姑娘大大生气。现在好了,大家无心犯过,又都吃了亏,算是相互扯平了,谁也不能怨谁。”

黑衣女子见他说的认真,眉目间却满是笑意,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想确是如此,登时前嫌尽释,啐道:“你身上好香么?可臭也臭死了,还说吃了亏,当真臭美的紧!”话刚出口便觉不妥,那样不是说自己很香吗?女孩儿家说这种话不免大是忘形,脸上飞起一抹晕红,幸好有黑纱遮面,倒没让他瞧见。昭风笑了笑,想起那阵阵幽香,脱口说道:“姑娘香胜麝兰,可比妙乐,绕梁三日,犹且不散。我自问不臭,但在姑娘眼里,自然臭得紧了。”黑衣女子得他称赞,心中欢喜,道:“你又瞎说了,香气是用来闻的,难道还能看到或听到不成?你却说‘可比妙乐’,又说‘在姑娘眼里’,可知是乱七八糟,胡说一通。”低低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出起神来。这一顿抢白中也有“瞎说”、“胡说”等字眼,但再无恼恨之意。

昭风见她独自发怔,一时无言,闭上眼睛调匀内息。黑衣女子出了一会儿神,向昭风道:“喂,你睡了吗?”昭风睁眼道:“你在叫我?”黑衣女子道:“除了你,这里还会有谁?”昭风道:“我可不叫‘喂’,姑娘弄错了。”黑衣女子“嗤”的一笑,道:“你这人真难缠,好吧,我该叫你狄云风呢?还是叫你赵二?”昭风见她笑得天真,自言自语道:“原来你也是会笑的,我还以为你只晓得冷笑呢。”黑衣女子敛眉怒道:“你在叽咕些什么?”昭风道:“随姑娘自己愿意,想叫什么便叫什么,狄云风也好,赵二也无不可,左右是我就行了。”黑衣女子道:“那我还叫你赵二吧。”昭风点了点头。

黑衣女子道:“赵二,昨夜那两个姑娘是你什么人?听她们口口声声叫你‘少主’,莫非是你的侍从?功夫可好的很哪,人又美丽清雅,难怪让你念念不忘,一心记挂她们。你有婢如此,想必大有来头,是不是?”昭风淡淡一笑,并不回答。黑衣女子怒道:“这会儿装哑巴了,你既然急着去和她们见面,为何又来管我?死了便死了,有什么打紧?我却不要你来救我。”昭风道:“姑娘自轻性命,这又是何苦?”黑衣女子听他言语温柔,眼圈一红,扭过头去。两人一时无话可说,昭风低声叫道:“姑娘?”

黑衣女子不答,过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盯着他道:“赵二,你说我的声音像天籁一般,是真是假?”昭风料不到她会问出这种话,微微一怔。黑衣女子冷笑道:“我就知道你口不对心,也不知对多少女子说过,心里哪还有印象?怕是连什么时候对我说的都忘了。”目光中露出严峻之色,锋利如刀。昭风道:“姑娘的声音本来就是天籁,又何论真假?”心里却暗骂自己嚼舌,转念一想:“世上原没人听过天籁,自也说不出天籁是如何的动人。这女子的声音清如水石碰击,说是天籁又有何不可?”他说话时直视着黑衣女子的眼睛,这样一想,便不觉自己是在作违心之论,更露出真诚的光彩。黑衣女子目光一缓,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高兴才这样说的,其实我的声音难听的很。”

昭风道:“姑娘的声音若是难听,世上更有何人的声音堪能入耳?”黑衣女子眼中闪过欢喜的神色,看了昭风好半天,眼神数变,忽又转为冰寒,冷然道:“谁说没有?有一个人,她的声音比天籁还好听,不,何止好听,要美上一千倍,一万倍,准叫人听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尤其是你,要是听了她的声音,准保十魂丢了九魂,再也不愿离她而去。”昭风奇道:“为什么尤其是我?”黑衣女子哼道:“因为你不是个好人。”昭风哭笑不得,干脆默不作声,心道:“你说的应该是楚衍月了,她的声音妙比天籁,那是不假,却还不至于让我徘徊不去。”

黑衣女子走过去牵来马匹,皱眉道:“你怎么总喜欢坐在地上?还不快起来?”昭风道:“姑娘要走了吗?咱们真的要别过了。这匹马虽非上品,总可供人驱策,姑娘就不要再推辞了。”黑衣女子道:“我们一道走,有什么好推辞的?难道丢了这匹马,大家步行么?”昭风讶道:“我和姑娘并不是同路,怎么一道走呢?”黑衣女子道:“你说过的,这么快便忘了吗?还说自己是大丈夫,难道出尔反尔的也叫大丈夫?”昭风大为疑惑,心想这女子前后态度截然不同,难道有什么企图?说道:“大丈夫极重脸面,姑娘曾出言拒绝,我怎好厚颜跟从?”黑衣女子道:“大丈夫当百折而不悔,被人拒绝一次又算得了什么?”昭风淡淡道:“有些事情,一次也足够了。”黑衣女子神情大变,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冷声道:“你不去?”昭风道:“不去。”

黑衣女子道:“你不想知道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吗?”昭风道:“既然不去,又何必相问?”黑衣女子道:“你服过腐骨丸,不想要解药了吗?我这便带你去拿解药,你也不去?”昭风道:“不是我不信姑娘,但姑娘也亲眼看到了,凡是种种应有迹象,我一概全无,怎能说是中毒了呢?既然没有中毒,要解药又有何用?”黑衣女子道:“或许是药效未到,你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毒发的时候想要解药也没了。难道你宁愿冒性命之险,也不愿去?”昭风愈加疑惑,面上却不表露出来,道:“生死有命,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

黑衣女子又道:“解药的主人是一名女子,便是我适才说的那人,难道你不想听听她的声音?她不只声音胜过天籁一千一万倍,容貌之美,更是连天仙也要惭愧无地,你就算不贪图解药,难道便不想见一见她?”昭风道:“音貌之娱,于我如过眼云烟,不见也罢。”黑衣女子的目光停在昭风脸上,清冷的眸子散发出晶亮的光辉,复杂难明。

昭风站了起来,举步便走。黑衣女子咬了咬牙,叫道:“你等一等!”昭风停住脚步,并不回头,道:“姑娘有话请说。”黑衣女子道:“你先转过身来。”昭风依言转身,禁不住全身一震,只见她已揭开面纱,露出了秀丽的容颜,一如清冷的眸子,脸上泛出一层寒玉般的洁光,恍似红尘中的仙子,美得令人不敢正视,她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闭着,血色极淡,透出一丝奇异的苍白。“其洁若何,秋菊披霜。”昭风暗赞一声,瞬也不瞬地看着黑衣女子,只听她说道:“赵二,你说我长得美吗?”昭风道:“姑娘天生丽质,秀美绝俗。”黑衣女子道:“和你的两位侍从相比,那又如何?”昭风道:“各有千秋。”黑衣女子道:“口说无凭,你已见到了我的容貌,心里怎么想我不管,总算嘴上没说我丑。现在我要告诉你,那人比我美上何止千万倍,你想不想见她一见?”昭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黑衣女子先见点头,眼光中闪过一阵奇怪的神色,说不清是喜是怨,后见他摇头,这目光一瞬即逝,色变道:“你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昭风道:“点头表示我想见她,摇头表示我不敢见她。”黑衣女子道:“那是为什么?”昭风道:“若果如姑娘所言,天下间竟有这等绝色女子,试问有谁不想一见?但见到她又未免令人自惭形秽,故而我不敢见她。”黑衣女子道:“这么说,你还是不去?”昭风道:“不去。”

黑衣女子愣在那里,瞧了昭风半晌,想从他温润的眼眸中看出点什么,却是枉费心机。昭风转身又走,黑衣女子把心一横,追了上去,拦在他面前。昭风道:“姑娘还有事吗?”黑衣女子盈盈向他行了一礼,道:“实不瞒公子,那人眼下有极大的危险,还请公子相助一臂之力。”这一下突如其来,昭风虽猜到她别有所图,却没料到她竟是有求于自己,眼前所见,恍如回到了昨夜,康柔正在求白玄璧设法救他,楚楚可怜,娇柔婉转,不由心中一阵激荡,却不知是欢是悲,毅然说道:“好,我随姑娘一行。”

他伸出右手小指,凌空钩划,嗤嗤声响过,只见地上灰尘四溅,露出了一行字迹,言道:“无须找我,十日内等不到我,可在黄家集相会。”又撕下长衫上的一块布,向黑衣女子要来一枚发簪,连着布条钉在地上。发簪没入至柄,仅余簪头凸在外面,布条被风吹动,飞扬起来,一摇一卷,便在远处亦可见到。

黑衣女子见他答应下来,反倒不再言语,默默地看着他做完这些事,待到上马时,微一踌躇,依旧让昭风坐在身前,伸手托住他后腰,轻轻一夹马腹,策骑向前驰去。

烈日当空,两人均是重伤初愈,黑衣女子内力不足,昭风则是气血亏损,一般的不耐酷热,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奔驰了一阵,昭风还好些,黑衣女子已是香汗淋漓,身上的幽香之气随汗水散发出来,馥郁而又淡雅。昭风嗅进鼻中,只觉闷人的热风中掺进了一丝凉爽,别是一番滋味绕心头。

临近傍晚时分,来到那片树林的外面。黑衣女子取出一根小竹管,吹出呜呜的一串长音。昭风正自好奇,蓦地听到急促的得得声响起,一匹马从林中直窜出来,眨眼间奔到眼前,来势飞快。他定睛瞧去,只见那马从头至尾都是白毛,四蹄却是黑色,形相奇特,像是夕阳下的一团白云,格外令人生出亲切之意,当下喝采一声,赞道:“好马!”黑衣女子眼中放出光彩,跳下马来,迎上前去。那白马欢嘶一声,走近黑衣女子身边,不断用头蹭她衣边,亲热非常。黑衣女子好似换了一个人,面带微笑,一边抚摸白马,一边说道:“黑雪,我让你等我两天,却过了四天才回来,可苦了你啦!你不恼我吧?”将耳朵凑上去,听了一会儿,笑道:“我知道你不会生气的,是不是?你果然没有恼我。”

昭风慢慢爬下马背,走到白马旁边,向黑衣女子道:“我要摸摸黑雪,她不会踢我吧?”黑衣女子道:“黑雪温顺的很,不会介意的。”昭风摸了摸白马,只觉触手柔滑,丝绒一般顺畅,煞有介事地对它说道:“黑雪啊,黑雪,我还没有和你说话,你主人已说出了你的芳名,虽然在我看来,应当叫你白雪才对,但总也有了个称呼。只可惜我和你主人说了半天话,却还不知道她的芳名,你说公平不公平?”也学样将耳朵凑上去,听了一会儿,笑道:“嗯,不公平,那就拜托黑雪小姐,将你主人的芳名告诉我吧。”黑雪打了个响嚏,踢了踢脚。昭风面露难色,向那黑衣女子道:“姑娘,黑雪含而不露,这句话大是深奥,许是要告诉我姑娘的芳名,无奈我是个笨人,竟没有听明白,就麻烦姑娘转述一下可好?”

黑衣女子嗤的一笑,道:“偏你有这么多古怪,问个名字也要转弯抹角的。”昭风理了理白马的鬃毛,笑道:“黑雪,你问问你家主人,她问我名字的时候,我有没有推三阻四?”黑衣女子道:“我是问过你,可没一定要你说,你自己说的,又怪得谁来?我偏不告……”眼眸一转,似是想起了某种心事,道:“你真的要知道么?我的名字可难听的紧,你不会后悔么?”昭风道:“姑娘说我偏有那么多古怪,我却说姑娘偏爱讲反面话儿,所谓人如其名,名也如其人,姑娘的名字一定悦耳动听。”黑衣女子冷笑几声,道:“那可未必。”顿了顿才道:“我是个孤儿,本来无名无姓,后来教主收养了我,让我跟他姓楚,又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无双’。”昭风道:“楚楚动人,无双无对,姓的好,名字也好。”黑衣女子冷声道:“‘无双’倒过来写便是‘双无’,无父无母,无名无姓,一样皆无。”

昭风听她话中大有凄楚之意,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她手,以示安慰。楚无双神情一黯,旋又挣脱跃开,怒道:“我不要你来可怜我,你敢对我无礼,我一剑刺死你。”昭风颇感羞惭,面色一红,转即隐去。楚无双没有瞧他,想了想,又冷冷说道:“我现下有求于你,却不能容忍你无礼的举动,你是不是很不以为然?”昭风暗生怒气,哼了一声,道:“姑娘将我看成什么人了?”楚无双道:“天下男子多是如此,以为女子不如男,嘴里说什么要保护弱女子,心里却生着无耻的念头,根本没将女子当人看。”昭风哑口无言,心道:“听你的口气,倒是我答应的不该了。”他是言出必践之人,答应便是答应了,不管是自告奋勇,还是应人所求,都一般的要去助人,分说无益,索性默然不语,却也觉得楚无双想法奇特,迥非寻常女子。

楚无双从黑雪背上取下一个包裹,独自走进林中,再出来时已换了一套鹅黄衣衫,步履轻盈,衣带飘动,昭风眼睛为之一亮。她走到黑雪身边,从另一边的革囊内取出干粮和清水,自己取了一点,其余的都递给昭风。昭风腹中空空,口中干渴,也不客气,接过清水便咕嘟咕嘟地饮了一大气,水中带了一丝寒气,在炎炎暑气中喝来清凉入肺,他心中痛快之余,又暗自诧异。楚无双看出他的心思,边吃边讲出了水的来历。原来梦金国极北的地方有一个冰泉,泉水常年不断,清澈如镜,看来与寻常泉水无异,只是泉水奇寒,误饮此水者鲜有不被冻死的,但泉水也非不可饮用,饮水之前需经过六蒸六冷,即先将泉水煮沸,侍其冷却,再煮沸,如此反复六次,除去了大部分寒气,方可入口,却仍带了一丝寒气,也正因为这一丝寒气,当地人用它来消暑,效果奇佳。黑雪在林中待了四天,革囊中的食物能得以不坏,皆为冰泉水之功。昭风嘴里吃着东西,耳里听着楚无双娓娓道来的话语,感到这一日夜来,以此刻的光景最为醉人。

两人吃饱后,楚无双提身上了马背,对另一匹马说道:“你没用,自己去吧!”扬鞭击打一下,那马展蹄跑了开去。她扔掉马鞭,拉昭风上马,轻拍了黑雪一下,道:“黑雪,我们走。”黑雪一阵风般驰向西方,左边的林木似乎连成了一片,迅疾无伦地朝后滑行,风声扑扑在耳边刮过,昭风心道:“难怪她说那匹马没用,若是两骑同驰,黑雪如此快法,早将那马甩得没影了。”快马诚然难得,更难得的是黑雪步履稳便,背上稳稳当当,昭风免了颠簸之累,即使不用楚无双托住腰身,他也能坐正身子,只不愿说出口来,时不时还故意摇动一下,使得楚无双不敢撂开手去。

树林东西连绵数十里,不消半个时辰,黑雪已来到林边。楚无双拨转马头,斜斜向西北方向奔去,一直到半夜时分方才停下来,怕是跑了不下二百里之遥。因地处旷野,两人无处安睡,各自打坐调息,料理伤势,等到天边放亮,再又纵马前行。这般日行夜宿,沿途毫无耽搁,仗着黑雪神骏,每天只休息几个时辰。一路上昭风数次要问那人住在哪里,但楚无双要是想说的话,何须等他来问?是以终究没说出口来。

第三日傍晚,到了一处市镇,镇上屋宇鳞比,有上千户人家。两人在镇上吃了饭,由楚无双付了银子,昭风也不在意。他衣衫上早染了脏土,又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前两日在荒野上奔波,楚无双不好言语,这时出了酒店,便立马要他去买一套衣服换了。昭风身边连个钱囊也没有,勿论囊中羞涩了,他听了洒然一笑,并不理会。楚无双瞧他模样,猜出了七八分,哼道:“不愧是让人服侍惯了的,身边分文不名。”心知给钱他也不会要,可要自己去为他买衣服,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只得撇开不谈,且由他去。

两人出了市镇,纵马向北,其时昭风手足已恢复了大半气力,楚无双虽让他坐在前面,却不再出手扶他,他也不好意思无故晃荡,在马背上微微前倾,适意而已。驰了两个时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夜色中遥遥望见前面横亘的山脉。昭风心道:“山地荒僻,莫非还有路行?”又过了一盏茶工夫,到了一座笔立的山峰下,仰头看去,只见黑魆魆的山顶直插天际,陡峭凌云。楚无双跳下马来,说道:“到了,今晚早点休息,明日一早上山。”又自言自语道:“不知萧悲风和丁慕林来了没有?”山脚边大石甚多,两人各捡了一块平整些的坐下,阖目行功。石头吸热快,散热也快,到了这夜半光景,早凉得透了,加上山风习习,树阴寂寂,昭风不多时便神意合一,步入两忘之境。

天色将明时分,山上突然传出一缕箫声,柔媚婉转,在山下听来,恰似在半空飞舞的妙音,袅袅回旋。昭风、楚无双同时心头一震,睁开眼来,箫声又倏然止息,分外显出周围的天空地静。楚无双一跃而起,叫道:“糟了。”昭风也站起身来,道:“我们这就上去吧。”楚无双点了点头,急急向山上赶去,脚下却不显焦躁之态,飘逸轻灵,背影婀娜,宛如被风吹动的荷叶,姿势美妙。昭风背负双手,悠悠闲闲地跟在后面。他当日急追雷二不成,反累自己受伤,终于领会到了“任意所之”的要义,此时展开身法,抛开一切杂念,竟将这难行的山道看作了平坦大道一般,任它磕磕绊绊,我自清风明月,由它崎岖不平,我自恬静空广。

到了山腰,天色已明,楚无双停下稍息,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吃了一惊,只见昭风静静地站在身后三寸处,借着微光,依稀可以看到他嘴边挂着的笑意,不禁暗讶,心想此人内功深厚,不想轻功也大而化之,达到了如斯地步。她转念一想,又觉不快,心道:“你轻功好便好,为何要面带微笑,意在讥讽?是本姑娘的身法没练到家,可不是本门的轻功输给了你。”挂念山上情况,举步又行,却不知他的笑容实乃发乎于心,纯系乾元心法使然,倒非意在讥讽。

山道自腰畔开始成曲线上升,又走了十余里,山道渐渐折向北面,到了一处拐角的所在,楚无双轻轻停下。她脚步本就轻如飞叶落地,这一刻意施为,更加无声无息。昭风会意,走到她身边,凝神辨音,隐约可听到前面有两个人的轻微呼吸,气脉悠长,显是不寻常的高手。楚无双向他看过来,伸出两个指头,意带询问之意。昭风点了点头,心道:“莫非这两个人便是萧悲风和丁慕林?”

当下小心探出头去,只见拐角的后面豁然开朗,山道比这里宽上了好几倍,再向北处,一块巨大的岩石凌空凸向外面,其上有一座石亭。那亭子不大,但构造独特,地处半空,又借大石之衬,宛如傲立岩上的苍鹰,拍翅欲翔。亭内的东角坐着一名男子,面前横着一具古筝,西角站着一名女子,手里拿着一根短箫,刚才的箫音想是由她吹出。

光线从东面透过来,照在亭内,昭风见两人都是面北而坐,下意识望过去,一时身心俱颤。原来亭子的对面耸立着一座孤崖,与亭子隔空相望,中间仅连着一根铁索,险峻无比。孤崖四面光秃秃的,一无邻山相连,若非崖上映出点点绿色,远处看来便如一根撑天的大石柱。接近崖顶的地方有一个石洞,前面是窄窄的一方平台,台中央立着长形的石桌,桌后是两张石凳。那根铁索便附着在平台的前端,铁索甚细,要不是阳光射在它身上,泛起一溜银光,绝难隔了这么远还能瞧见。昭风心道:“此索决非凡铁所铸,否则横贯空中,历经风吹雨淋,何能色泽不褪?”又不禁暗叹造化之功,实非人力所能比拟,试想在到达此地前,有谁能想到山的对面竟然矗立着一所孤崖?

“嗡”,一声弦响突然从洞内传出,清越激昂,划破了山间的寂静。昭风心中怦然一跳,斜眼看了楚无双一眼,她脸色平缓下来,大约是知道那人无恙,暂时放下心事。他目光转向洞口,心中又是怦然一跳,只见一名白衣女子抱琴走了出来,有如浮萍飘水,足不沾尘地走到平台上。昭风暗叫可惜,心知此女必是楚衍月无疑,不过脸上遮了一袭白纱,难以一堵真容。楚衍月将琴轻放在石桌上,人坐到正中的石凳上,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亭子。那名男子站了起来,遥遥行了一礼,复又坐下,朗声道:“一大早扰了楚小姐清梦,还望勿怪,在下等恭候多时了。”声音雄浑,震人耳鼓。楚无双在昭风手背上轻轻写道:萧悲风,镜花门大弟子。她指端滑腻,横竖轻划,昭风只觉得手背微痒,麻酥酥的,不由心中一荡。楚衍月拨出一声弦音,算作了回答。萧悲风不以为意,说道:“楚小姐想好了没有?我师兄妹已在此盘恒三日,诚意可表,还望楚小姐成全。”又响起一声弦音,短促简约,隐含不满之意。昭风和楚无双互望了一眼,均想:“原来他们早到了。”

萧悲风道:“我和丁师妹已先后领教了楚小姐的琴技,自叹弗如,本当知难而退,但师命难违,楚小姐既然执意不去,今日唯有联手请楚小姐赐教。”昭风闻言一震,他当日领教过弦音的厉害,心神受无形之力所控,举止失常,手舞足稻,若不是系在树上的布条偶然飘过眼前,恐怕会狂乱至死,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饶是如此,最后还是旧伤复发,晕死过去,至今想起来仍有余悸。萧、丁二人却能单独与之过招,虽然有所不及,但相差不会太远,否则焉能全身而退?这份功力委实不同等闲,难怪姓褚的那人说他们是镜花门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为了相助楚无双,已然和镜花门结怨,卓奇迟早会找上门来,弟子尚且如此,“飞花神剑”的厉害可想而知,即便以他的洒脱,虑及于此也不免心惊。又想到楚无双赠他的并非良药,却是毒无可毒的异药,算得上是连番害他,自己却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只为了一刹那的冲动,是不是好没来由?

弦音连响三下,最后弹出一声长音,有如鹤唳长空,远远传了出去,在崇山峻岭中绵绵回荡。萧悲风哈哈一笑,道:“三战无功,我师兄妹有何面目再烦扰小姐?自当即刻下山,永不复返。”西角的女子横笛身前,道:“楚小姐送客的雅意,我和萧师兄先谢过了。”楚无双又写道:丁慕林,镜花门三弟子。丁慕林声音娇软,昭风暗道:“那白衫男子呼她为师姐,怎地听来甚为年轻?”又听她说了声:“得罪了!”短箫就唇,按宫引商,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箫音类似笛音,低如钟声,只听得箫孔中逸出几缕颤音,好似一个少女的低声浅笑,冲淡了山间的肃穆,随后练成一片,诸音齐发,忽焉在前,忽焉在后,忽焉在左,忽焉在右,或轻唱,或浅笑,或急舞,或痴玩,仿佛少女在偷会心爱的情郎,百般喜悦,又百般热情,围着他载歌载舞,且吟且诉,百灵鸟似的到处飞舞。楚无双面色一红,心中突突直跳,连忙收摄心神,运功相抗。昭风有前车之鉴,知弄音攻敌者多以控人心神为主,寻隙而入,一旦聆音者心志疏忽,则即刻为音色所控,幻像万千,不能自已,故而箫音初起时,他便默诵乾元心法,守元归一,藉以与箫音相抗。

箫音轻快,润气回肠,又兼具秀逸之风,他明通乐理,到了精彩处,禁不住怦然心动,暗暗为之叫好,旋又悚然一惊,想到上次之所以受琴声所惑,正是因为心随曲动,不由自主地陷入迷乱的转态,正所谓“善泳者溺”,指的便是这个道理。

明白了这一点,干脆袖手静观,置身事外,冀望能够“旁观者清”,他试着去聆听山风的轻啸、松针的飒响、林涛的哗动,到得后来,凡是能听到的,一应种种声响皆收归耳底,不分彼此,连箫音听在耳中也一般无异。他到了这个境界,已是身在局外,脑中一片澄明,于是放心向局中看去,只见楚衍月双手笼起,依旧静静地坐在琴后,意态安详,而萧悲风端坐身子,双手摆在筝上,右肩微微朝后斜起。这时丁慕林斜跨了一步,曲音一转,箫声变得绮丽艳色,情致飘忽,便似一个女子时而娇喘细细,时而软语温存,时而柔声叫换,时而低低呻吟,又时而轻声叹息,正娇靡万端的当口,古筝声淙淙响起,有如溪水在高山峡谷中缓缓流淌,自由自在。

昭风瞧向萧悲风,只见他右肩微动,左手或揉,或按,或点,或滑,动作如行云流水,空谷生风,眼前恍惚出现了一汪清泉,两只鸥鸟正在泉中追逐嬉戏,一会儿引颈交缠,一会儿拍翅生波,一会儿又若即若离,曲乐本该让人感到得悠闲自得,却偏偏融和了那勾魂摄魄的琴音,愈加诡谲诱惑,听来神魂颠倒,血脉卉张。楚无双脸颊绯红,呼吸渐渐急促,手足发抖,似乎忍不住就要婆娑起舞。昭风暗叫不妙,伸手握住她手心,将和气源源输了过去。楚无双和他手心相触,浑身剧颤,重重呼了一口气,随即心中浮起一片祥和,只觉得诸音全消,心中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箫音渐急,筝声渐高,蓦地里弦音飞起,宛如御风来去的仙子,凌云出尘,纵不可见其飘飘然之风姿,亦可聆其佩玉之铿锵。昭风呼吸一畅,霎时神游太虚,心头不沾片尘,只见楚衍月右手或拨或稔,长发轻扬,腰间的丝带随风飘起,洋洋然似欲乘风归去。耳中闻得一山的箫音,满谷的筝声,琴音虽然渺渺,却似在九天之外动荡,始终不被筝箫合奏声所掩。过了一会儿,楚衍月左手按上琴弦,双手纷弹,清越的曲声铺泻开来,时而如碧水流于石上,时而如清风吹入松林,时而如秋雁落于平沙,时而又如暖雨打湿梨花,清晨刚刚过去,深夜已越先而来,明月普照大地,秋高气爽,夜深人静,又从半天里掠过一抹淡烟,游离于清寒之中,恰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仙女。

筝声平缓,箫音回肠荡气,琴音变化万千,三者此起彼伏,此伏彼起,纷至沓来。昭风再听片刻,忽然醒悟过来,乐音间有交缠分合,武学中有攻伐解御,两者岂非并无二致?彼进则我退,彼高则我低,或揉身直进,或缓以待敌,三股音色有柔有刚,相互激荡,便似三个武学高手在交手过招,各施绝技,不过却非回环邀击,三音混战,而是箫筝联合以攻琴,琴音独奏以拒箫筝,只要一方露出了空袭,另一方必定乘虚而入。双方互有消长,僵持不下,又各各变幻乐声中的意境,以之惑人心智,扰人心神,不攻而攻,不破而破。

此时箫音又变,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可舞幽壑之蛟龙,可泣孤舟之嫠妇。筝声二转,清泉化作了平湖,夕阳洒下万道金光,照耀着万倾碧波,远处有一叶孤舟随波消逝。两音合奏,便如一个遭人离弃的女子在夕阳下呜咽,对着鳞鳞泛光的湖面,对着天际的孤舟,哀伤欲绝地留下了眼泪,是不是舟上载着那负心的男子?是不是他这一去便永无相见之期?琴弦叮咚,泻出清幽之调,万里长天大雪纷飞,百鸟绝迹,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冷风彻骨,正彷徨无依之际,眼前陡然出现了一株寒梅,傲骨棱棱,绝世而独立,夷然不惧欺天的风雪,但见楚衍月双手或拂或琐,弦下逸出梅花朵朵,便在凛冽的严寒中也不改孤标本色,花香浓烈,独支出一片暖意。

缠绵与清隽媲美,悲哀与孤高争锋,三股乐声纠缠渐急,逐步到了生死一线,贴身相搏的境地。萧悲风袍袖贯风,双手连挥,头上冒出一缕一缕的白雾。丁慕林不停走动,脚下踏着奇异的方位,愈走愈快。箫声筝音相和,个中哀婉之意一波三折,催人泪下,断人愁肠。琴音忽地一窒,清扬的乐声里掺进了一丝哀伤,梅花在傲然自赏中夹杂了点点自怜,楚衍月双眉微锁,十指翻飞,琴音迅速回转原来的曲调。短箫突然吹出高音,凄厉痛绝,大有号哭泣血之慨,筝声三转,悠然中平添几分愁意,却哀而不伤,倍增箫声之惨烈。

楚衍月衣袂鼓荡,眉头愈锁愈紧,琴曲几度三番乱了步调,慢慢的带上了几许凄楚,挥之不去。昭风大皱眉头,想起乐理中有载:“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这凌霜的音韵自当超凡脱俗,心无杂念,胸中自有一片天地,哪里管得红尘中的扰攘,又哪里管得世俗之人的眼光?他人不赏我自赏,他人不羡我自羡,只为自己本在红尘之外,又何能有自伤自怜之叹?楚衍月许是发觉不妥,十指加急,指影交叠,却闻得“叮”的一响,琴弦断了一根,这一来阵势大乱,叮叮叮叮叮,连响五声,琴架上瞬间只剩了一根弦,调不成调,曲不成曲,眼见大势将去,无力回天。第六声断弦声崩出,正是琴曲峰回路转、自低走高的当口,昭风清啸一声,运足了丹田之力,和气迸发于这一啸之中,宛如蛟龙腾于深渊,扶摇直上天际,四周山岭一齐震荡,回声久久不绝,声势极为惊人。

箫悲风、丁慕林二人听了这裂石穿云般的啸声,心中大震,箫声筝音齐齐一滞,楚衍月见这一啸恰好补上琴曲的下一拍,承前启后,心知来人有意相助自己,当下轻拢慢拨,琴弦虽仅余了一根,却也被她弹出了诸般音律。曲音的意境踏入最后一重,梅枝在风中摇曳,凛若冰霜,却又婆娑有致,仿佛在迎接远来的客人,隐隐有苍松青竹之韵,凄楚之意荡然无存。昭风听她将自己比作了苍松青竹,那便是引为知己的意思,会心一笑,倾听曲中的欲罢不能之味。箫音筝声又起,步步进逼,楚衍月双眉舒展,如沐春风,琴音转速,每每有高起之调,昭风便以啸声相和,犹如龙吟虎吼,第一声啸出,“筝”的一声,筝弦断了一根,丁慕林步法一乱,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一连啸出了十四声,间中杂以琴音的流转,只闻得筝筝声不绝,古筝的十四根细弦全数断尽,萧悲风身形一矬,“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丁慕林更是步法凌乱,箫音频错,待得最后一声啸出,身子蹒跚左跌了四五步,也吐出了一口鲜血,只一瞬息间的工夫,箫声、筝声、啸声尽皆止息,只有一缕杳杳然的琴音在山间徘徊,白云般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