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识
作者:那条鱼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828

子未学院的游泳池里,不少学生上下扑腾着,用溅起的水花和追逐的欢乐,嘲笑烈日的作弄。林若水斜依在阳台的护拦上,平静地注视着这个自己曾欢笑的地方,遮掩不了的哀伤写满眼眉,眼前的快乐和她无关。

温一旬端着两杯茶,静静地看着。两个月前看来那么稚嫩的小丫头,现在老了好多。两个月前的事犹在眼前。到阳台上小憩的自己,像往常一样眺望泳池。看到这么年轻的老师,他和那帮学生都吓了一跳。她该多大,相信许多人都在猜测。看起来顶多二十岁的样子,如果开学的时候来报道,肯定会被撵到学生注册的队伍里,谁也不会想到她是老师的身份。还有那幅顽皮,对,就是那幅顽皮,使她让人感觉更小。现在,真的无法从这么忧伤的脸庞上看到一丝顽皮的影子。

温一旬将茶递了上前:“林小姐,茶,你会喜欢吧。”

林若水回神,转头,扫过井井有条的屋子,说:“谢谢,你这里不像男生的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

“我喜欢有条理的生活。”温一旬微微一笑。

“而且,大教授就是不一样,阳台的位置也这么好,下面是梅花林,前面是游泳池。当初,我的宿舍外面可只有饭堂和操场。”挤出的嘲讽抹不去淡淡的哀怨。

“你如果现在来这教书,我和学校去说,将这屋子让给你。”温一旬兴致颇高的提议。

“不用了,我有工作。”林若水有些黯然。

温一旬撅了撅嘴,问:“你喜欢吗?”

“喜欢?有多少人是因为喜欢而工作。工作就是工作。父亲在世的时候,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都在工作。他说他是为工作而生,他说他活着是因为工作的需要,如果没有了工作,他就失去生活的意义。他一年只抽出三四天的时间来看我,我却从来没有抱怨。因为我知道如果他发现自己有能力帮到别人却没有去做,他就会痛苦。所以尽管他那么努力的工作,依然会痛苦。他认为那是他的工作职责,他认为人人都有平等的权利,这个世界应该是公平的。可这个世界真的是公平的吗?如果真的公平,他这种人为什么会死!就是死,他也不该那么死。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一生追求的公平,自己却没有得到。这是错误,还是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公平。”

平静的娓娓道来,悠长虚无的空洞目光,没有女人应有的伤心,没有女儿该有的眼泪,也没有词句中透出的怒怨之气。平静!温一旬似乎顷刻间掉进了一个平静的深渊,平静得没有纤毫波澜。搅也搅不开,抹也抹不开,让温一旬整个心陷了进去。任何愤怒,任何哀怨,都不及这平静来得更让人震撼。平静得让人无力挣脱。

温一旬放弃了一切对抗平静的企图,静静地对着林若水,看着她,无比认真地看着她。良久,她的眼眸从遥远的虚无中,蜕生出世俗的草木纷繁,平静在那一刹那,被收进她正娓娓关闭的心灵,波澜不起的深渊被填平,温一旬被救起。

谁也没有动,如同已被拍下的照片,所有的时间都停在了转瞬即逝的一刻。只有温一旬知道,他动了,他已不是前一刻照片上的那个自己,他那颗陷落的心没有回到原位,依然陷落在某个地方,无法自拔,也无从拔起。

他茫然若失,无所适从,只有等待。

终于,林若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依旧眼望欢乐的泳池,开口:“谢谢温先生。今天如果没有温先生出现在那里,我只怕会抑制不住,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叫我一旬。若水,你做出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原谅的。你没有必要用笑容来掩饰自己。虽然你的笑容真的很美,但那么努力地去笑,会让你忘记,怎样用真心去笑。”这番话没经大脑思考,就已从口中流出,温一旬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说。他知道这不像自己,但自己就是这么说了,等意识到不对,话已出口,收是收不回来了。

“原来你知道。”林若水静静地说,“我只是努力用回忆,冲淡我忍不住要做的事。那件事也许没有那么好笑,但却是我痛苦之前最后一次开心的笑。我从没想过,笑的感觉对我会这么陌生,会离我这么远,谢谢你又让我想起来。”林若水温柔地回眸看着温一旬,“说起来,我和你虽然认识的时间不过几个时辰,但需要感谢你的地方真的很多。谢谢你的茶,谢谢你让我回忆起开心的事,谢谢你听我说话、陪着我。你为我做的事,我现在除了说谢谢,也没有别的报答。如果有一天,我能帮到你,我一定会去做。现在,我该走了。”

“我送你。”温一旬无言。

林若水独自离去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子未学院门前,温一旬愣愣地站在原地,眼中抹不去林若水转逝的瞬间。木然地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靠在最爱坐的阳台的一角,为自己倒酒,一杯,一杯,直到将自己灌醉。灌醉了自己,也许可以忘记那一刻的陷落,一觉醒来,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

婉拒了温一旬的好意,林若水向左径直走进子未学院旁的茶馆,闪进约好的包间里。

上好的碧螺春在透明的器皿中上下翻滚,幽幽的香馥萦绕四周,若水注视着某一片叶子的运动轨迹,看它沉落,看它漂浮,看它绽开,让自己的心随之沉浮开放,什么也不想。这是林若水近来常做的功课,她希望自己能心如止水,以承受即将到来的一切。只是所有的纸上谈兵似乎都无济于事,就像今天和肖星云的初次见面,以及后来在温一旬处的袒露心扉。她依然这么不能自抑,可见这静心的功课没有及格,她得更努力些。

隔壁包间的关门声告诉林若水,她等待的人来了。相隔的一面墙被推开,一个西装笔挺、微微发福的中年人走进来,看林若水依旧穿着一身黑衣,那人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对不起,小姐,打扰你了。”来人礼帽地道歉,对林若水甚是恭敬。

“李绍基经理不用这么客气。我既然已经说过我不再插手中奇公司的事,也就和中奇公司没有关系了。您和父亲差不多年纪,也是我的长辈,请叫我若水。我想一定有令您为难的事,您才会这么着急找我。”

“好,那我冒昧。若水小姐,你能不能回来,中奇公司不能没有你,请你一定收回和中奇公司没有关系的话。林总的遗嘱上写得明白,林总的位置由若水小姐继承。这是林总最后的心愿。你不能因为那个人的胡说八道就放弃一切,那个人也不会因为若水小姐的让步就满足的,你不必在意。”

“李经理,你还是不明白吗。”林若水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我不是放弃,而是摆脱。我真的没有勇气承担这么重的责任,我非常怕,怕对我报以期翼的父亲失望,也怕大家对父亲的女儿失望。李经理,很抱歉让你负担这么重的责任,但你忠心耿耿地已经跟随父亲十多年,我相信你会做的比我好。那个人,你不必放在心上,她满不满足并不重要,她无权要求什么。我让步,只是希望父亲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如果她还不知足,可以明确告诉她,不管她做什么,她都不会再得到任何东西。”

李经理叹了口气:“你猜出来了。她跑来说要起诉公司和林先生的继承人,她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所以用这个称呼代替。不过,我怀疑她不会去起诉,只是在敲诈。不管她有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林总的遗嘱写得非常明确,她不会得到什么。麻烦的是,如果上法庭,你的身份就不得不公开。

其实,我倒希望这样。若水小姐,你把我看做长辈,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不管你回不回公司,你现在做的事,我真的希望你能停止。杀了肖星云,也不能让林总活过来。就算你心有不甘,也不用亲自动手,肖星云早晚会遭报应的。”

林若水皱了皱眉:“我只是需要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正好适合我,你不要多想。”

李经理看着林若水十分无奈,眼前的女子就是这样,看似十分随和,却就是这么倔犟。如同林总已经逝世两个多月,她依旧穿着这件黑衣一样。只好说:“统领府里一个叫钟睿的人,是我们在统领府里最好的内线,他非常同情林先生,林先生逝世的原尾也是他查出来的。你的事我已经拜托他,你有困难可以找他。如果你想离开统领府,他也可以办到。”

林若水端起茶杯,说:“我出来的时间已经很久,该回去了。你就以父亲生前的习惯做事,其他的不用去管。如果你真的不想承担这些,我会考虑推荐合适的人选。”

“小姐,您保重。不要总”

李经理只好退到隔壁的包间里,离开。

林若水微微抿了口茶,像往常一样,真的很香。只是,曾经和她一起喝茶的父亲呢,他现在也有茶喝吗?一年只能抽三四天时间来看自己的父亲,亲切地看着她去烧水、洗茶杯、放茶叶,等开水稍冷冲进茶杯,香馥随热气飘散出来,她将父亲爱喝的碧螺春端到了父亲的面前。父亲嗅着飘散的清香,眼中的赞赏对着她稚嫩的笑。幸福就是这么简单,自己的笑也是那么容易。

袅袅上升的香馥里,父亲的轮廓已经略为模糊。如果时间更长,自己会不会完全忘记父亲的模样?林若水的心揪了起来,她知道时间可以湮灭一切,她怕,怕自己就这样忘了父亲的容颜。上次见父亲的时候,她真的没有想到,那居然就是最后一次,她没有刻意地去注意父亲,好让自己记住父亲的模样。父亲在公司里留下的所有影像,都不是自己心中的那个父亲。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会仔细地看着父亲,直到将他烙印在自己的记忆里,连时间也无法湮灭。

可,父亲,我再也不能看到你了,这是真的吗?林若水双手托住茶杯,竭力克制自己不由自主的颤抖,眼前的一切被眼帘中闪现的泪花冲刷得愈加模糊。

林若水喝了很长时间的茶。等她出来的时候,骄横的烈日也已厌烦了无聊的游戏,躲到天穹无尽的深处,温柔的月儿照亮清朗的夜晚,徐徐的微风拂过她的黑发,她的心静了不少。借着洒落的月光,林若水独自回到了统领府。碰到的任何人,对她的晚归都没有表示不满,似乎她特殊的地位已经奠定。甚至,一个侍卫还好心的告诉她,餐厅还开着,她可以去免费用餐。她要了份简单的素面,坐到一个角落里。可容纳近百人的餐厅,独个坐了她一个人。只有在这个角落,她才能略为安心地去填自己的肚子。

没想到还有人和她一样。她刚吃了几口,一个人在她对面坐下。抬头,她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略为滑稽的人。瘦长的身躯应该配上个瘦小的脑袋,可这个人明显近来吃得太多,而肉又全长到了脸上,精瘦的四肢扛着个肉呼呼的圆脑袋,肆意打量她的小眼珠滴溜溜地乱转。林若水的心沉了沉。

这个人很快表明自己的身份——钟睿,听到这么名字,林若水没由来的一阵厌恶。她如果想公开自己的身份,就不会这样来到统领府。看钟睿有恃无恐的架势,李经理的好心显然做了坏事。眼前的钟睿决不是一个因为同情父亲,就会帮助自己的人,他出卖肖星云只怕另有目的,自己说不定已经成为他可以利用的一颗棋子。

林若水警惕地看着钟睿,让钟睿一下子要继续套近乎的话咽了下去,猜测是否是李绍基还没有将自己的身份,告诉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恰逢此时,肖星云也端着餐盘来到这张桌旁。

看着钟睿餐盘上累积似山的食物,肖星云笑着说:“钟先生,还吃这么多?自打你从玛雅回来之后,真变了个模样。这样下去,你只怕过不了这个年,就被人宰了。”

听肖星云将钟睿形容成一头猪,林若水不由地噗哧一笑,钟睿讪讪地溜走。肖星云不客气地坐到钟睿让出了位子。林若水的脸沉了沉,低头沉默着,认真地数着碗里的面条,开始做静心的功课。

“数面条很好玩吗?”星云不甘寂寞,“十日兄在棋盘上算无遗策的脾气,原来林小姐也有,不怪十日兄重色轻友。不过,难道你每天都数着面条吃,是在减肥吗?你并不胖啊。而且,你可是我的贴身护卫,没力气就不行。对,你肯定是因为见到十日兄,就后悔来当这个护卫,准备节食自动退出。不怪我打电话找十日兄,他总不接,原来他一直和你在一起。你若真的是想退出,可以说出来,我会马上批准你到十日兄那里。”

肖星云一路编造故事,将林若水逼到了不得不回答的死角,不回答似乎就默认了她想离开,仿佛肖星云说的都是事实。林若水被误解的冤气无形中上升,无心再去练她那心如止水的功课,一心想如何将自己和肖星云口中的那个十日兄撇清关系。但这股冤气,在林若水抬头看到肖星云的瞬间消散殆尽。这股被挑逗起来的冤气,难道比父亲的冤死更重要。

林若水冷冷地盯着对方:“肖统领想寻人开心,可以找别人。我在吃饭。”说着,林若水三口两口将面条全塞到嘴里,嘴巴鼓胀得像个蛤蟆,留下肖星云独自走了。

几件简单的衣装已经整理好,林若水换上简单的休闲服,将脱下的黑色长袍,用手仔细抚平挂进衣橱。这是中奇公司送给自己的丧服,在林若水得知父亲死讯的同时,它也被送来。是黑色的它带来了不幸的消息,还是不幸的消息附赠了黑色的它,林若水分不清。她只知道,和自己一起的那个父亲没有留给自己任何东西,这件黑色的长袍也许是唯一可以留做纪念的东西。尽管中奇公司的那个父亲将一切留给了自己,但那些东西都没有染上父亲应有的气息。

清凉的夏夜,最适合独自散步,在脚步中想着父亲的点滴,林若水不知不觉来到统领府中最阴凉的大槐树下。对树来说,大就是古老而粗壮,这槐树想来已经有好些年头,直径足有两人宽,一人站在一侧,另一侧的人肯定看不见。大槐树夹在一片松树林中间,已经成材的松树密荫成林,隔绝了统领府中各式钢筋水泥,将林若水从紧蹦中解脱出来。

林若水一下子就喜欢起这槐树,古老,比自己大上许多,就像父亲。如果父亲知道我此刻在这里,他会说什么。自己压抑一腔悲愤,来到统领府,下一步该干什么。杀了肖星云,这太简单。如果仅仅为了这样简单的报仇,自己就不用费心混进来。自己需要的是复仇,彻底的复仇,要父亲得到他应得到的公平,像他给别人的公平那样,给父亲一个公平。父亲的死绝对是个错误,自己应该纠正这个错误,这个世界应该是公平的。

“父亲,你会得到。”林若水轻轻对着槐树说。

“你想得到什么?”一个人施施然从槐树的另一侧走了出来,林若水有点惊愕,等借着月光看清是肖星云的时候,她神经又紧蹦起来,沉默着。

良久,见林若水没有回答也没有动,肖星云有些尴尬地自语:“不知你上辈子是不是个哑巴,还是上辈子话太多,将这辈子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所以不愿说话。你不愿说话就陪我走走吧,这样一个明媚的夜晚,很适合走走。你不要掉头就走,你是我的贴身护卫,这可是你的职责。”

职责二字触动了林若水,跟着肖星云,林若水默默地相伴在后。见林若水没有离开,肖星云泛起笑容,嘴巴没有停止运动,只是声音轻而悠远,并没有破坏夜晚林间的寂静。而他开篇的绪言,让林若水不好责怪什么。

他是这样开始的:“你不要怪我多话,我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出去了。这里除了侍卫,就是各种管事的人,我连个说闲话的人都没有。这些日子要不是十日兄来陪我,我真的要被闷成傻子。可十日兄偏好安静,喜欢下棋看书,和我真的不太一样。你是不是会问我,为什么没有朋友?是的,像我这样的人,真心和我相交的朋友没几个。权势、财富,这是大多数人想认识我的原因,与其说要和我做朋友,不如说他们要和权势或财富做朋友。当然,我还是有真心相交的朋友,肖沐希,谈东方,谈西方。你听说过这三个人吧,他们都非常出色。东方和西方虽然是兄弟两人,却截然相反。东方谦和有礼,西方咄咄逼人;东方不爱金钱,西方最喜欢的就是金钱;东方认为人人有生存的权利,西方认为弱肉强食是正常的。现在仔细想来,他们真的没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刻意的背道而驰,也是一种模仿。”林若水突冒了一句。

肖星云愣了愣,停住脚步。林若水没有改变一惯的步伐,依旧向前方慢悠悠地踱去。一下子,林若水超出了肖星云身后,肖星云落在了后面。等醒悟过来,肖星云上前几步,伴在林若水一旁,不再罗嗦,静静地散步。

半晌,肖星云突然笑了几声,打破了沉默,林若水莫名地看着他。肖星云解释:“我想起你下午吃饭的样子。说真的,要怎样才能像你吃得那么快?”

“如果你曾一个星期都没有任何东西吃,你也能像那样。”林若水回答得十分平静。

听了,肖星云不再言语。

清风将光阴慢慢推走,月儿也沉了下去。林若水没有说什么,进了自己的屋子。肖星云也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走了。这一夜,林若水睡得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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