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信任
作者:那条鱼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630

有这样一小群人,他们散落在世界的边边角角,悄无声息地活着。林中奇曾带若水去拜访过他们中的几位,说是拜访,不若说是求访。因为所有人都将林中奇拒之门外,明知人在屋里,就是不出声,你说再多的话、等再长的时间也没用,他们根本已当自己不存在,不存在的人是无法见到的。唯一偶遇的一位,更装聋作哑,不紧不慢地回屋,将门不尴不尬地关上,然后,就不存在了。

若水问:为什么?

父亲说:因为他们是这样一小群人。

你问他(她):你信任一个人吗?

他(她)摇头。

你再问他(她):如果你不信任别人,你会信任自己,对吗?

他(她)摇头。

你继续问:如果这也不,你信任这个社会吗?

他(她)仍会毫不迟疑地摇头。

剩下,你只有最后一问:你信任这个世界吗?

他(她)会想一想,既不摇头,也不点头,然后,默默地,默默地离去。

他们曾是肖然时代最彰显才华的一群,是肖然最信赖的一群。他们和肖然相互吸引,成为朋友、引为知己,聚合一起为大家共同描绘的蓝图而奋斗。肖然消失了,随后而来的难分敌我的战乱中,他们首当其冲,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能活下来的都是九死一生。可,生对他们有意义吗。他们已不再信任,对每一个人的信任,对每一样物的信任,他们仍活生生在这个世界上,但只是孤立的、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个体。对这个世界而言,他们存不存在没什么区别。他们的心紧紧封锁,只为他们曾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人――肖然。他们躲在自以为最隐蔽的地方,臆想着那个曾经的美好时代,默默终老山谷或没于世间。这个世界的好或坏,对他们来说也并无分别。

要打开这样的一个人的心,该有多难?要让这样的一个人信任自己,希望是多么渺茫?让若水疑惑的是,星云为何就取得老婆婆信任了。星云说自己是肖然的儿子,老婆婆就相信了?决不可能,能这样简单自己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况且,星云的出生是那么不可思议。

“你为什么不信我,却信星云?”想不出,若水干脆直接问了。

老婆婆被问愣住了,深深看了看若水,突然反问:“这么说,我信他是错的啰?”

若水听得冷汗直冒,谁知道星云是如何取得老婆婆的信任的,而老婆婆又信星云几分,万一自己一句话使老婆婆疑窦顿生,星云也跟着遭殃,可就太惨了。

“你信不信他是你的事,跟我无关。”若水既不敢再质疑星云,也不能帮星云辩解,故作淡淡姿态撇清关系。

老婆婆一丝不苟地盯着若水,若水脸上的种种全然落入她的眼帘。若水知道自己的不成熟给了对方窥探自己真实情绪的机会,而自己从老婆婆的神情中看不到任何变化,依旧犀利平静地注视自己,心中更为忐忑不安。

若水决定孤注一掷,于是说出了这样的话:“我是窦隆京的奸细,如果你认为是的话,那我们来谈谈当前的形势。窦隆京在这里安排了一个连,多少人,你比我清楚。死的几个,我相信不足他们的十分之一。如果他们不是太愚蠢的话,一个半小时内肯定会发现这里有异常。苏三婶他们走了多久,我不知道。但以他们老老少少的脚程,快这帮职业军人一个半小时是没有用的。

你再审我,我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你不如用点心思来想想,如何阻止这帮敌人的追赶。至于你,我知道你活不活着都无所谓,只,祝你死得其所。”若水最后原想说,希望你能将你要保护的人先安置好。但突然忍住,将这话咽进肚里,千万不要再扯到星云了。

老婆婆听完,更加专注地看着若水。若水无处可蔽,只能对看着,越看越不知所措,同样是看,她就是一点都看不出老婆婆到底在想些啥。当然,她也不知对方在自己脸上到底看出了什么。

老婆婆兀的开口:“你算的倒挺准!”

若水瞬间愣了一下,再仔细听,听到了轻微的嘈杂声和凌乱的几声枪响。不禁心一紧,脱口:“苏三婶他们?”

“不用担心,上山的路已经被炸毁了。”

若水松了口气,想起了另一个问题。“这么说,我睡了一个多小时?”若水试探地问。一个多小时是段不短的时间,送苏三婶他们走、炸毁上山的路、将自己埋到土里,好像加起来也不该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你在想,我用这段时间干了什么,对吗?”老婆婆压低了声音说,若水的耳边却像响起了惊雷:她真的能看透自己的心思?

老婆婆又对若水神秘地笑笑,说:“你会知道的。”

传来的声音渐趋清晰,若水听得出,人数不少。有人大声呵斥着,但一点都听不清呵斥的内容,声音里总有嗡嗡的回响。若水先是疑惑,而后才留意到整个帐篷里点着四盏粗大的蜡烛,照的整个帐篷如同白昼。她开始打量自己的头顶,帐篷还是那顶破烂不堪的帐篷,可从帐篷破损的洞看出去,帐篷外已不是广阔的天空,而是漆黑的土墙。若水盘算了一下,看来像是个山洞,并不大,刚好够完全撑开帐篷。所以若水刚醒时,没警觉到自己已经换了个地方。

老婆婆也侧耳倾听着,更声响渐趋渐小时,她毅然出了帐篷。

若水本能地想将老婆婆叫回来。敌人警醒而来,人数不在少数更不会很好对付,一个功力全失的老婆婆就算经验再丰富,只怕也不会有胜算。可若水也怕,自己的叫喊暴露了这隐蔽的藏身之所,老婆婆回来时更为艰险,只能无奈地细细倾听,揣测外间发生的事。

敌人的脚步声越行越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婆婆似乎只是去查看,并没有打搅这群疑惧而来的家伙。若水正庆幸着,一声巨响突发而至,使她振聋发聩,晕了好一会儿,才又恢复听觉。外间,凶狠叫喊和密集枪声交织成网,不曾间断。听着,若水的心不断下沉。巨响理所当然是老婆婆弄出来的,遇此类突发事件,前来查看的这群家伙却只慌乱了片刻,之后就忙而不慌,开始有条不紊地分散射击,可见都是战场上惯于厮杀的常客,老婆婆能逃脱的可能性又小了不少。

很快,枪声停止了,脚步声四处分散开来。若水嘘了口气,老婆婆显然还没被找到。若水不准备再呆呆地在这里等了,她必须想办法出土。

没被埋过土里,不会理解若水此时的感受。原本手脚的束缚对若水不会是个大问题,但老婆婆也不是省油的灯,将土埋到若水的胸前就是防止若水运气挣脱。无法扩胸运气,仅凭双手的蛮力,手上粗粗绳索毫无断裂的迹象。若水想了想,开始用最原始的武器――牙,一根一根剥离手上绳索的粗纤维。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艰难的工程。而且,等若水剥开了一圈绳索时才发现,老婆婆的捆绑方式很奇怪,每一圈都是个死结,都需断开,若水才能完全解脱。若水看着这一圈圈的绳索,再抿自己酸酸的齿牙,真有点泄气。

骤然,枪声一下接一下响起,很快密集得可怕,似乎找到了靶子。若水顾不得自己的牙阵阵传来的疼痛,加紧解放自己的苦力。第二圈绳索刚刚断开,踉踉跄跄地脚步声由远及近,窜进了帐篷,噗地一声,扑灭了两盏烛火。若水一眼看到了红,红红的血迹在老婆婆本很素白的衣裳上分外耀眼。若水不敢喊,噙着泪,用牙死命地咬着。

老婆婆听到了撕扯声,费劲地将头转来,待看清若水,慢慢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一手匕首,一手撑地,缓缓爬来。

若水停止了撕扯,很苦很苦地笑着。她能看到老婆婆一脸的坚毅盯着自己,可她不懂老婆婆到底要干什么。相对老婆婆,若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弱智。她曾以为父亲对自己的训练,足可应付所有的状况,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有时,自己还很嫩,不,是太嫩了。所以,若水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完完全全接受老婆婆的任何举动。老婆婆要想在自己临死前找一个垫背的,若水也只能接受,这也是最大的可能吧。除了,除了父亲,除了星云……

老婆婆终于爬完了这不到五步的距离,爬到了若水面前。她伸出撑地的手,满手血迹地紧紧抓住捆绑若水双手的绳索。若水没有动,既使自己能挣扎一下,对方也不会给自己第二次机会。况且,对方已明确在防着自己的反击。若水等待着。

老婆婆停住了,又盯着若水。若水坦然面对着,反正她也看不出老婆婆意欲何为,不妨敞开心胸,让对方看个够。老婆婆忽笑了,若水突觉得老婆婆很美,美美的笑很温暖。老婆婆竭力前挺,持匕首之手倏地向若水划下。

若水轻轻闭上了眼,自己短暂的一生,以一个温暖的笑容画个句号也不错,没必要看清自己血迹淋淋的残躯。只是,星云,你在哪里,你还好吗?老婆婆想必安排好了你的藏身之所。你要好好地活着,活着见到谈东方。他会告诉你,你不是杀害父亲的凶手,你不该忍受那种痛苦的折磨。星云,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再见了……

“你自己出来!”低沉地忍痛之声在若水耳边轰响。似是从梦境中醒来,若水双手的绳索已被划开,匕首就在手边,老婆婆摊倒在面前。若水本能地抓住了匕首,在自己周身排土,等胸部四周松弛可运气时,双手深深下按,运用意志力,全身竭力向上,一寸一寸,若水将自己拔了出来。再用匕首断开脚索。

此时,若水再清醒不过,自己取得了老婆婆的信任。这信任从何而来,从何时起,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和老婆婆是值得信任的战友。

若水查看了老婆婆的伤势,深深蹙眉。枪伤在老婆婆的胸前、大腿各有两处枪伤,血溅开花,老婆婆能坚持到现在,完全是她深精医道,用手按住了最致命的出血之处。而为了解放自己,这致命的血浆四溅,不断耗尽老婆婆的生命。若水没再犹豫,撕开帐篷,为老婆婆包扎了伤口,暂时止住了出血。老婆婆悠悠醒来,看到若水,又笑了,真的很美。

“老婆婆?”若水低声说。

“不要紧。”老婆婆轻轻地回着,“孩子,不要说话,听我说。外面是一个连的兵力,约一百人左右。你和那孩子还是要躲一躲,不要和他们正面冲突。我刚才引爆了他们的爆破兵带的炸药,没有炸药,他们就没法清除路障,去追苏三婶。你们的藏身之地就算被发现,一时三刻他们也很难攻进来。剩下的,只能靠你们自己了。”老婆婆竭力向帐篷指去,“划开这帐篷,从后面那个小洞爬过去,就会发现你要找的人。”

“你的伤并不致命,只要有血浆和止血药就死不了。”若水不能确定地说。在老婆婆面前,她已成了稚嫩的孩子。

“这个保护地里,所有的药品早就用完了,山洞里也根本就不会有。”老婆婆淡淡地笑了,“孩子,你走吧。将和这个山洞的通道堵上,如果他们真的发现了这里,你们就从另一条路走。”

若水为老婆婆的笑而茫然,笑里的那份淡然让若水无法想到这是生死离别,很想顺从老婆婆的话。可看到自己亲手包扎的伤口,若水改变了主意。毋庸置疑,和老婆婆相比,自己的经验太少,处事太嫩,但不能说自己就无所作为。

“要不,我们要向窦隆京那家伙的走狗要要,试试看?”若水很轻很轻地嚅嗫,老婆婆倾耳听之,却没听清,因为她及时昏了过去。

若水绕开帐篷,将山洞的通道从自己这方堵上。完全掩饰好,若水站起,对着另一边的那个人,在心底里轻轻说:“对不起,星云,我一定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