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伯阳鬼魅般穿行在夜色缭绕的群山之间。不到两个时辰，已经踏入褒中境内。
褒中县隶属汉中郡管辖，坐卧在群山环伺之中。县令的治所则在一条十七八丈长的石板道旁，左右相邻着几间简陋的屋子。
这时天色尚早，家家关门闭户，城里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魏伯阳一路行来，也只能偶尔听一两声有气无力的犬吠，听松动的青石板在脚下发出的“哐啷”声响。
这一刻，白茫茫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吹过褒中，漫过城里不计其数的陋屋与数十条冷清的石板道。即便是县府门前的两座深红色的石狮子，在浓浓的雾色中也变得不清晰了起来。
“好像来早了点儿。”魏伯阳站在县府门前的石板道上，喃喃自语道：“不知这里的县令起来了没有？”
“这是哪儿？”小思思在他肩上伸了个懒腰，前爪懒洋洋地搓揉着小眼睛，迷糊道：“道士，我们不是要赶去长安吗？你怎么弯来拐去，又跑到这么个破陋的地方来了。”
“当然要去长安。”魏伯阳笑道：“只是昨晚一战，作乱附近郡县的邪灵尽被诛灭。我们总该见见褒中的县令，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吧。”
小思思“嗤”地一笑，道：“我看你是想学臭光头，问人家要赏钱吧。”
魏伯阳摇了摇头，叹道：“唉，你真是有所不知了。在红尘中闯荡可比不得山里，吃喝住宿没一样离得开银子。咱们辛苦了一趟，取点除魔资费也好应当吧。”目光穿透浓雾，望着县府旁侧贴着的一道大红告示，笑道：“好奇怪，昨晚分明从悟天和尚嘴里听到的是八万赏钱，怎么这道告示上写的却是十六万。”
“真没想到褒地表面贫困，这里的县令出手还挺阔绰的。”魏伯阳随手扯下告示，三两步行到紧闭的县府铁门前，拂袖荡到门上，引出一阵响亮震耳的脆声。
片刻后，大铁门“吱呀”一声往内打开了。
一位年轻瘦弱的兵卒站到门内，草草打量了魏伯阳一眼，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道：“你是谁呀？要喊冤告状等天亮后再来吧。”再伸了伸懒腰，两手把着铁门，立即又要将门合上。
“等等。”
魏伯阳随手将告示塞到他怀里，笑道：“快去禀告你们大人，就说有人取赏钱来了。”
年轻兵卒神色微变，迅速瞟了一眼告示，态度立马恭敬起来，连声道：“是是。您请稍后，我这就去禀告大人。”话音刚落，立即小跑也似的直往里奔。片刻不到，又重新回到魏伯阳身前，恭声道：“大人请您进去。”
魏伯阳微微点头，道：“烦请带路吧。”说话间，倒先提步跨过了门槛。
县府内的空间并不广阔，紧挨着大铁门的是一处十丈见方的小院落。院落里落叶纷纷，尽头处则有一间上了朱漆的厅堂。
此刻，厅堂的大门是朝外敞开着的。堂内摆放着一张古铜色的圆木桌，一位六十余岁的干瘦老者正背朝着房门，盘膝坐在桌旁。
年轻士卒刚将魏伯阳领进厅堂，便独自快步行近老者身旁，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大人，他已经进来了。”
老者身躯微震，迅速起身打量着魏伯阳，正色道：“老朽就是此地的县令陈天放。这位侠士既然要来领取本府赏钱，莫非已经将告示上所提之事解决了？”
魏伯阳早有准备，道：“魏某正是来告诉大人，最近扰乱贵县安宁的妖魔小鬼，昨夜已经全部伏诛了。”
陈天放神色动容，道：“魏侠士所言非虚？”
魏伯阳道：“陈大人看我像是在说笑吗？”
“好好…真是太好了。”陈天放怔了怔，瞬间露出欣喜的笑意，望了眼侍立在旁的年轻士卒，道：“小蒋，你快去将郡尉大人请来。”
年轻士卒应了一声，迅速转身行出厅堂。
“魏侠士，快请坐下吧。”陈天放打了个哈欠，重新坐回桌旁，叹道：“唉。只因为鬼魅在邻近本县的数条山道作乱一事，本官实在已经很久都没有安睡了。”
魏伯阳笑道：“现在妖孽既除，陈大人便可以睡个好觉了。”
陈天放随手端起茶盏，哈哈笑道：“若非刺史大人明日要来敝县巡视，本官倒情愿偷懒大睡它三天三夜。”
魏伯阳微微一愣，暗道：“原来是益州刺史要来巡视你的政绩，敢情你是担心刺史大人会在半道上给妖怪捉了去吃掉，这才急匆匆将除魔的赏钱提高了一半。”
陈天放饮了茶水，将茶盏重新放回桌面，再踌躇了片刻，颇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个…不知魏侠士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扰乱本县的鬼魅确已伏诛？”
魏伯阳微微一笑，探手将怀里的小布袋掏出，随意搁放到圆桌上，道：“陈大人想要看的东西，全在这里面了。”
陈天放直盯着布袋，略皱眉头，道：“魏侠士不会在诓我吧？”
魏伯阳笑道：“大人如果不相信，尽管打开来瞧瞧？”
陈天放迟疑片刻，道：“这…倒是不必了…”
魏伯阳哂笑道：“还是我来替大人打开吧。”迅速拉开紧住袋口的红绳，探手伸入布袋，将里面的小花蛇一把拎了出来。
小花蛇在魏伯阳手中挣扎摆动着，两三尺长的蛇身时而甩落到圆木桌上，发出“啪！”的短促的脆响。
“这个…”陈天放颇有些难以置信，道：“魏侠士难道要给本官看的证据，便是指这条小蛇。”
魏伯阳笑道：“它只是给我暂时制住，难以恢复原形罢了。若大人见到它的真面目，保证不会以为它仅是一条小蛇。”见他仍透出悬疑不定的目光，又道：“要否我撤去禁制，将这妖孽恢复原形，好给大人验明正身？”
陈天放微微一怔，连声道：“不用，不用…，本官还是相信魏侠士的。”
“为什么不用？本姑娘倒觉得验明正身，是很有必要的。”
厅堂外，徐徐传来一把清晰悦耳的女子声音。
片刻后，一位年届双十的蓝衣女子绕过院落，轻步行了进来。她有着挺直的笔梁，白里透红的脸颊与红润而略薄的嘴唇，黑亮的眼眸半掩在长长的睫毛下，闪烁着智慧狡黠的目光。
陈天放不悦地打量着她，沉声道：“姑娘是谁？为何不经通传，便敢直闯本府。”
“哈。陈兄千万不要生气，是本官领她进来的。”
伴着爽朗的大笑声，一位身高体胖的中年大汉，紧跟在蓝衣女子身后，大步迈入堂内。
陈天放脸色微变，瞬间辨出来人正是掌管兵事的郡尉华远昌，脸上立即堆满笑容，欣喜地迎上前，道：“原来是华大人来了。”诌媚似的笑了两声，又道：“下官刚刚还遣了人去寻你呢？”
“本官正是听说大人有事，才急匆匆赶来的。”华远昌哈哈一笑，指了指身旁的蓝衣女子，道：“这位韩蓉姑娘是本官多年前的好友，陈兄可不要与她太见外了。”
陈天放干笑两声，急忙道：“岂敢岂敢…”心中却想：“她既然是你华大人的亲朋好友。我一介微末小吏，又岂敢不与她见外。”
韩蓉“噗哧”一笑，道：“县令大人虽然嘴上岂敢。这会儿心里面，可还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呢。”美眸直盯着魏伯阳，淡淡道：“如今天底下擅长招摇，骗吃骗喝的假道士多比牛毛。陈大人若稍微放松了警惕，只怕马上便有人随便拎一条小蛇来糊弄您了。”
陈天放微微一怔，道：“韩姑娘的意思…是要魏侠士当众将蛇妖恢复原形？”
韩蓉冷笑道：“现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人说成妖怪。大人如果不看清楚分明，很容易会给人蒙了的。”
“本官原本也有此想法，只是…”陈天放颇有些为难，道：“这里是县府重地，若蛇妖到时候不受控制…”
韩蓉哂笑道：“怕什么？他既然能捉住妖怪一次，自然也该有本事再捉一次才对。”
陈天放看看魏伯阳，再望着华远昌，迟疑道：“这个…大人…”
“陈兄只管照蓉儿的意思办吧。”华远昌豪气地摆摆手，笑道：“本官也正要瞧瞧民间所传闻的妖魔鬼怪，到底生得何般模样？”
“嘻，道士。你兴冲冲赶来报信，人家好像不怎么待见你呢。”小思思蹲在魏伯阳肩上，笑道，“依本仙子看，我们还是趁早走了好。省得你一片好意，反给人家当成了骗吃骗喝的假道士。”
魏伯阳暗道：“笑话。好不容易来一趟，哪能给人说两句便走。”再往韩蓉看了两眼，只觉她精神内敛，眉宇间光华隐现，分明也修炼过正宗的玄门法术，心想：“蛇妖的元神虽然被老子用真气困住了，可是它的妖气并没有消失。看来这丫头白学了一身道术，妖怪明明近在眼前，竟然还分辨不出来。”
“怎么样？”韩蓉交手环胸，笑吟吟望着他，道，“若只懂些雕虫小计的障眼法，本姑娘还是劝你趁早离开为妙。有我在这里，可没有你骗吃骗喝的份儿。”
魏伯阳理也不理她，直盯着陈天放，道：“陈大人怎么说？”
陈天放干笑两声，道：“若能看看真正的妖魔生得何般模样…自然是好的。”
魏伯阳哈哈一笑，道：“好吧。既然大人要验明正身，魏某自当让你看个清楚明白。”随意往四周扫了眼，缓步踱出屋内。
“蛇妖体形巨大，大人站到屋内也可看得一清二楚，就不必出来了。”魏伯阳拎着病气恹恹的花蛇来到院落中间，转身望着跟步到门槛边的陈天放，笑道：“举凡阴邪妖物，其身上的戾气必然极深。大人若想身体康态，还是离它们远一点儿好。”
陈天放脸色微变，显然被他的话震撼了心神。可惜当着华远昌与韩蓉的面，偏又有些不好退缩。
魏伯阳不再多言，先将锁住妖蛇元神的金轮丹气撤除，再“啪！”地一声，将它扔到身旁的空地上。
花蛇贴着地面抖动了两下身子，跟着便像充气布囊似的迅速膨胀起来，扁平可怕的蛇头重新变幻成诡异到极点的人头。两面怪异的人脸露出痛苦呻吟着的病恹恹的表情，腥红的眸子却瞪得很大，直往外透出凶狠的寒芒。
“够了。已经够了…魏侠士，不要再变了…”陈天放失态地叫了起来，干瘦的老脸抽搐着，腿脚缩拢来靠住敞开的房门直发颤。
“够什么够！继续变。”韩蓉从他身后挤出来，一脸兴奋地冲到门前的石阶上，叫道，“本姑娘还从没有见过妖怪生得什么样儿呢？”
花蛇终于完全鼓胀起来，重又变回七八丈长的人脸蛇妖。生有两面人脸的圆脑袋无力低垂到地上，嘴里持续吐出难以分辨的低沉的嘶吼声。
“呀？这是什么妖怪。”韩蓉紧盯着近在咫尺的人脸蛇妖，迷人的脸颊露出大感兴趣的表情，轻移莲步再往前靠近了些，低声嘀咕道：“为何师父都不告诉我，原来世上还有这般古怪的妖怪呢？”
魏伯阳闻言一怔，暗道：“不会吧？难道这丫头真的从没有见过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