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替身※死劫(五)
作者:icy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326

麻木的手掌一阵刺痛,渐渐有了知觉,那是一股急匆匆的热量,我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左手,好像那只手忽然变成了炉子。

我的掌心正在发着柔和温暖的金光,当中的光芒渐渐隆起,缓慢的变形——跳出个小而璀璨,似乎有生命的圆球来。圆球渐渐升起,经过我的眼睛,碰了碰我的鼻子。

很温暖,我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还活着,痛苦,焦急,甚至麻木,一切都回复清晰。雀儿还在那里,我并没有上浮,小小的光球围绕着我,是救命的灯笼。

我随着那点亮光,向雀儿伸出手……

一、黑焰的条件

把头伸出水面,我大口喘气,同时怀中的雀儿陡然变轻,瞬间消失了。

没有,就好像我并没有在水里抓住了谁。

“雀儿?”

岸上有三个模糊的影子走过来。

“你已经救了她了。”黑焰道,声音宏亮,像不需要介质,“别再浪费时间,按咱们讲好的……”

我点头,向岸上游,刚踩到稍浅的湖底,便听到他说:“别再过来,站在那里。”

他看看我,指指身旁那个人影,接着微弱的路灯光,似乎是个少年……对,很面熟的少年,他面无表情,怔怔的看着我。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我还是要介绍一下,这个是我从你那里拿走的记忆,我们不妨叫他林朗。”

“林朗?”

是在救骔可心的时候,被分离出去的痛苦的记忆?难怪如此面熟,他的脸是我每天照镜子的时候,都能看到的长相。

那次是为了帮骔可心,结果在南怨里中了没来由的圈套。当时我满眼都是衣服上的幽蓝,胃在疼……头发晕,就像被个巨大的锤子砸了,嗓子里腥乎乎的,终于一口血喷出来。“小狼!小狼!”林杰在旁边拉我,我迷迷糊糊看见他身后的背影。变化发生在转瞬间,我的视线不再是蓝色的,眼前也不再模糊,刚才绝望的念头一下子全部飘走,一时间我按着林杰的胳膊不知所措。

就是那个瞬间,林朗的记忆被从我的身体中偷走了。我不再有他几百年前传下来的痛苦。虽然事后,我在阿炯的画中了解到了林朗的事情,但对于他那些无奈和挣扎,也没有感同身受。

其实我有些感激黑焰,他把煞费苦心的把原本属于我的记忆拿走了,使我不必再延续什么东西。

黑焰道:“我需要林朗来打破时间的规律,来改变把我打入轮回的事实!”

“我知道你要恢复自己的魔鬼身份。”我牙齿打颤,差一点以为自己发不出声,“可是我只想救英飞。”

“这是相同的,如果你能改变时间,自然不但可以帮我,还可以救你的朋友。”黑焰道。

“可是你已经拿走了我的记忆,我还能做什么?”

“这只是记忆,不是真正的林朗!”黑焰道,“我本来也以为只要记忆就可以,但那不行!不止是记忆,只有林朗,真正的天师林朗才能实现我的愿望。你必须自觉自愿的与这段记忆合为一体,重新变成当初那个把我打入轮回的天师。”

变回林朗,那又怎样,我刚要毫不犹豫的点头,听到苏魇开口道:“小狼,你要想清楚,如果你变成林朗,你本人就不存在了。”

“什么意思?”

“变成林朗,就不再有小狼,你只能是其中一个人,明白吗?”

那么,我会死掉?

“不是死掉,是消失,彻底消失。小狼,你的思想、记忆,从一出生就拥有的东西,那些都会被抹煞。”苏魇道,“你必须想清楚,这是确定血盟的必要过程。”

“什么是血盟?”

委托者向天师提出要求,双方达成的口头协议。血盟的实现条件是委托者必须心甘情愿的答应将自己的灵魂释放出来,任由天师控制。这很重要,也是我为什么告诉你那么多的原因,因为一旦委托者半途反悔,血盟失败,天师会受到很严重的惩罚,功力全费是肯定的,严重时甚至会毙命。

“我必须跟你订立血盟,否则我不能直接控制控制你的灵魂。很简单,只要我提问的时候,你做出肯定的回答,就行了。”黑焰道,“你不是很想救你的朋友?难道关键时候,还要贪生怕死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彻底消失的东西。

没什么可以怕的。

我想笑,但是脸上的肌肉僵硬了。“黑焰,希望你不会食言。”

黑焰道:“我当然不会,好了,你现在,是完全心甘情愿的跟林朗的记忆合为一体了?”

我想了想道:“在此之后,我就再也不存在了,是吧?”

“没错。”

是吗?那么,我想问清楚一件事。

黑焰和苏魇似乎都有些意外,他们对视了一眼,由苏魇开口道:“说吧,如果他知道,他必须告诉你。”

“好吧,黑焰,我只想知道,你究竟用什么办法对英飞下的手?”

此言一出,苏魇便轻轻的惊呼了一声,退到一边去。“小狼,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为什么非说是黑焰做的?”

但是黑焰做个打断的手势,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很强,真的。差点彼我抛出最毒辣的符咒,要是那样,我也会受很严重的伤,今天就不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了。可是他在最后一刻放弃了,自己倒了下去。”

“好了,我说完了,你为什么知道是我干的?”

雀儿的灵魂根本就不会杀任何人。

“那是无意识的生魂,她可能需要替身。”

“即便因为痛苦逃脱了身体,也还是雀儿的灵魂,她会为了朋友的死如此痛苦,又怎么会加害别人?成玄音从六层楼掉下来都没有死,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灵魂的缓冲力量?”黑焰道,“你还真有想象力。”

“把我推进水里,结果自己也要跳下来。那个丫头,就算分离出没有思维的灵魂,还是永远学不会杀人。”

“所以不是她,就是我?这个推论也太简单了。”

是你自己蹦出来的,一步一步把我往你的路子上引,英飞的死、我做的梦,还有我想到了你……这些都是太顺理成章的巧合。仔细想来,我想到你是必然的,那个梦也是可以由你的手造出来的假货,那么英飞的死,罪魁祸首显而易见。

“对,利用程英飞来逼你合作,否则你会心甘情愿的答应跟我制定血盟吗?你会变回林朗吗?我上一回利用六人餐桌的时候失败了,但从来没有放弃寻找时光倒流的方法。后来偶然的机会让我知道,如果把当年的林朗复活,就有可能连接过去和现在的某个时刻,回到重前。阿炯那个混蛋知道我的计划……他打算杀掉你,完全就是为了从中作梗!”

“阿炯也说过,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能改变,你根本在白费功夫。”

黑焰冷笑两声,道:“你呢?如果你相信是白费功夫,现在又为什么站在这里?”

“想要碰碰运气,证明我的猜测。”

“不止是这些吧,现在你一切都知道了,我们是仇人,程英飞的死是圈套,那又能怎样?你还是想挽回朋友的死,还是得往这个圈套里钻,别无选择,不是吗?你跟我是一样的!”

我很悲哀的发现,他说的也是事实。

“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自愿跟我订立血盟,变回林朗的身份?”黑焰的声音里充满了我所厌恶的东西。

但我偏偏在踌躇。

算了,答应吧,只要英飞能活过来。

我这么说服自己。

“我……”

咕咚、咕咚、咕咚。湖水开了吗?怎么开始冒泡?我低头一看,刚才那个黄色的小光球正慢慢升起来,再次飞过我的鼻尖。

瞬间,发生了某种变化,湖边陡然充满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连我也感染其中,不知所谓。像飓风中心的平静一样,那两个魔鬼开始并没有说出什么。

黑焰和苏魇其实到了大惊失色的地步,如果他们是刺猬,我肯定能看到无数冒起来的尖刺,他们完全忘了我的存在,只是紧紧盯着那个光球。

“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为什么在这里!”黑焰有些歇斯底里起来,“我们找了你那么久,可是你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你想要干什么,混蛋!”

苏魇抓住他的胳膊,似乎是怕他难以控制的冲进湖里。

“我们的确曾经找你,”他冲着那个光球喊道,“阿炯!”

二、变成光球的阿炯

那是黑焰的命核,也是阿炯剩下的唯一的东西。自从阿炯在画里把自己烧光之后,我们一直在找它。

所以,苏魇说,它就是阿炯。

那么,这个叫做阿炯的淡黄色的小小光球,正在我鼻子面前飞来飞去,不会说话,也不曾升高,只是偶尔的碰碰我的鼻子,萤火虫一样乖巧。

“你还想干什么?”黑焰大声道,“我要收回我自己的命核,我要把你关在无法脱身的虚空之中,让你永远不得自由。”

阿炯的光球跳了跳,挑衅一样,最后停在我肩头。

很奇怪,猛然间,我回想起很多。

最后一次见阿炯,他得意洋洋的历数自己制造画灵幻境的目的。“对,看看黑焰打算如何实现一件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不是比从中破坏更有意思吗?我也无聊了很长时间了……”他打个哈欠,一对虎牙闪闪发光。

根本不可能实现,我也一直觉得,这样说是很有道理的。

如果林朗复生,也不能实现时光倒流怎么办?我后怕,感觉差点掉进了万丈深渊。

“黑焰,你肯定林朗真的能实现时光倒流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魔鬼不耐烦的回答我。

“只是试试?那就算成功了,你恢复魔鬼的身份,又怎么会记得跟我的约定?”

“如果你想那么多,当初就不该来!”黑焰摇着头,咬着牙,眼光显然没有看我。他已经把最初的目的忘了一大半,现在眼前只剩对阿炯的极度痛恨了。

“我在画的外面等着你出来,但是你消失不见了。”他指着我——确切的说,是阿炯的光球,恶狠狠道,“现在我明白了,小狼也是冥都的门,你是趁着混乱,逃回冥都去了!你这个一口咬定只要自由的懦夫!”

“不过,算了,它们也没有让你有好日子过吧,以前不可一世的家伙,现在只剩下一颗命核了,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拗的!可惜啊,你觉得逃跑很好玩,但我不会再让你跑了!”

黑焰抽出一把符咒,不知为何,我替阿炯担心起来,掉头往水里跑。背后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有苏魇的惊呼……我忍不住回头看,却发现那股扑向黑焰的火苗,竟是从我的整个左臂中蹿出来的。

那是冥都留在我身上的力量,刚才阿炯的光球停在我左肩上,是为了唤醒他们吗?你还真是够狡猾的。

我几乎不能思考什么了,只是静静看着自己身上的火扑向黑焰。

同时,似乎脚下绊倒海藻,仰面倒下去。

三、生与死的区别

人类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总会看的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现在我在湖水中,什么都看不见,耳边有歌声,优美惆怅,如同时间一样源远流长,融化了寒冷,也融化了我。

我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离,属于冥都的火焰也已经熄灭。似乎再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了,不用去做,不用去想,只是听着优美旋律,慢慢的飘向彼端,这些已经足够。

是啊,我半张着眼睛,又看的了那两扇门,门的另一边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更多的是并不认识,但看起来单纯快乐的人,他们都在望着我,仿佛迎接我的到来。我马上就要到达他们身处的那片田园……

如果,英飞不出现的话。

英飞是从我身边飘过的,实际上,他比我的速度更加的快,越过了我的肩膀,直接飘向了门。那一霎那,我并没有重逢的喜悦,看着英飞无力的垂下双手,闭目,任凭水流带去,毫无反抗……

我不假思索的伸出手,指尖在英飞的衣领上一滑,没有抓的住,反而将他又向门的那一边推进几寸。

虽然左臂很痛,但我开始划水,空气不够用了,感觉肺即将爆炸,脑袋乱哄哄,歌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杂乱无章的鼓点。

英飞近在咫尺,我却够不到。

只要再近一点……划水,我碰到了英飞的衣角,但又被他无声的滑开。

而且这次,英飞开始消失,我碰到的他的那一部分忽然变得颜色极淡,就像一片烟雾般散开。我懊悔的意识到那并不是英飞,连灵魂都不是,那只是我在临死之前看到的幻象。最终我什么都没有做成,只是默默抱着美好的想象完蛋了。

我彻底失败了,这样的临终,真丢人啊。

对不起,英飞,我下意识的开口,结果是迫不及待冲进喉咙的两口湖水。又咸又臭,可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

水、水,全是水,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水都争先恐后的让我来喝了,我大张着嘴,无意识的咕咚咕咚,渐渐身体异常的沉重,眼皮也是。世界一片漆黑,手臂好疼,不能动弹,身体像只水母一样,漂浮,沉沦……

最后,在所有的意识消失殆尽之前,那只坚定有力的手猛然间抓住了我。

好难受,我不想浮上去。

后来能够回忆起的只是依稀记得的某些细节。当时的我已经不能思考,整个人像只被人揪住封口的布袋——其实那位救星也就是牢牢抓住我的衣领,把我强行扽到水面上的。应该只有几秒,但漫长的像一世纪,漫长到我认为自己其实已经是死的,正被一个鬼使揪过奈何桥。

这鬼使力气很大,动作干净利落,他把我拉到岸上,往地上一放,开始狠命的压我的胃……

我一定差不多吐了整整半湖的臭水,同时恨不得把自己的肠子弄出来拧干。这样折腾好久,才又终于意识恢复,发觉自己想起了寒冷、痛苦、担忧还有身上的擦伤,变回了活着的人类。

嘴里还是湖水的味道,我真是狼狈的好像一条落水狗。

对,尤其是姿势,我正打算爬起来,结果看的了一个人的裤脚,同样狼狈的衣服,和啪嗒啪嗒往下淌水的头发。

是他把我从湖里捞上来的,我直勾勾朝对方望去,在湖面反射出来的微弱的月光下辨认对方的长相。

“是你啊,”我松了口气,忽然浑身没有力气,坐下。

呆了半晌,扑过去,狠狠拍两下他的肩膀,又捏捏自己的脸。

不是做梦,阿弥陀佛,老天爷,你真是太好了……

“小狼,冬泳不适合我们。”英飞很中肯的说道。

四、大家的劫后余生

东湖边,凌晨四点,一棵树旁停着辆三轮车,车上靠着熟睡的雀儿。距离扯开两三米,就是坐在地上的我和英飞。两个人都是标准落汤鸡形象,浑身湿透,嘴唇发紫,谈话途中不得不保持着哆嗦,并且夹杂牙齿打颤。

“英飞,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不是被你扛到湖边来的吗?”英飞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

我不顾关节僵硬,开始点头,效果有如鸡咄米。

“唉,当初在风雨楼的时候,那个没脸的家伙黑焰出现在我面前,说只有我死了,你才会跟他合作,让我帮他一个忙。我当然不怕他,可他有两个人。”英飞道,“又用了奇怪的符咒,势在必得。我想与其两败俱伤,还不如想个法子先蒙过去,反正师父教过的龟息法从来没用过。”

“可是,看来有误差,我本来只是降低了自己的呼吸频率和心跳,像动物冬眠一样睡过去,没想到休息过度,看来是睡过头了?”英飞一边把手放在头发中,原始的拧干,一边说,“我刚才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两个浑身是黑火的东西逃跑,还有你在水面上冒的泡,幸亏下水看看,不然亏大了。”

我无语。

天已经蒙蒙亮,过不久那帮晨读人士就该出来活动,不撤不行。英飞把我从地上扽起来,推了三轮就走。

“你坐后头,扶着韩雀同学。”

那小丫头被我晃来晃去,终于不耐烦的张开眼睛。

“小狼?”她眨巴眨巴眼,反应过来,惊喜道,“小狼?”

好像我的名字是个快乐咒,她多念叨几遍,就发现了前面登车的英飞。我差不多全部采用提取主谓宾的浓缩句子,简短的给她讲了发生的事情,雀儿听完瞪半天眼,终于举着拳头,迸发出了我刚才就很想说,又因为太冷没说出来的那句话。

“程英飞你竟然装死!太不厚道了!”

三轮车上路行驶,目标直奔我家,路上英飞的裤脚冻得硬邦邦,我都听见了当啷当啷的声音,但他致意要把车板上那件军大衣给我,说登车让他浑身发热。

雀儿对我道:“小狼,你别睡觉啊,会感冒的,咱们马上就要到了。”

“我没睡觉。”

“可是,我觉得你怎么不大开心啊?”

雀儿,我想了想,凑到她耳边,轻轻的说,黑焰叫我订立血盟的时候,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我竟然犹豫,到最后也没说出来。

我在想,我真的是贪生怕死的。

不,雀儿同样悄悄回答我,你一定是隐约的发觉到黑焰不可能履行誓言,才没有答应。

“真的吗?”

雀儿说,当然,你得相信我,接着欢天喜地的挽住我的胳膊,她穿着自己的大衣,还罩着我的羽绒服,看上去就像个球,小小的鼻尖有种让人想咬一口的冲动。

真温暖啊,而且我有点饿了。

我决计不再为难自己,英飞能回来,实在太好了。

此刻这位我一心想救,却反而当了我的救星的练功人士,正在前面卖力的蹬车。雀儿道:“小狼,我们坐在三轮车后面,真的好像两袋土豆啊。”

“我喜欢地瓜。”

“这样啊,那算你是地瓜好了!程英飞呢,你喜欢什么?土豆还是地瓜?”

英飞在前面一仰头,大声道:“什么土豆地瓜的,你们见过蹬车的土豆和游泳的地瓜吗?”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