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萁豆相煎
作者:冷香暗渡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8662

留春院中,岳谨蜂又在月下赏花。他竟又赶回来了。他头上又戴上了那个青铜鬼面具。

这一次,陪他赏花的不是绿莺,而是程傲然,只有在他这种人面前,程傲然才没有那孔雀般的骄傲。他问道:“你已查出那少女的来历了?”

岳谨蜂道:“没有,但我已猜出来了。”

程傲然道:“猜出来了?你猜得出?”

岳谨蜂笑道:“不错!因为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特别的人总是容易被猜出来的。我已查过,她自称姓花,叫花溅泪,字解语。但显然这是一个化名。”

程傲然道:“那她究竟是谁?”

岳谨蜂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她便是当今梅谷冷香宫的幻月宫主。”

程傲然神色一震,终于点了点头,道:“不错,她若不是,再无人配为幻月宫主了!”

他想了想,又问道:“如今她与萧雨飞已往苏州去了,你打算怎么办?”

岳谨蜂道:“对于花溅泪我还不太了解,不过对付萧雨飞我倒有了一条小小的计策。”

程傲然道:“什么计策?”

岳谨蜂道:“萧雨飞这人外表随和洒脱,其实内心狂傲得很。他有一个聪明人本不应有的缺点—爱管闲事,”他缓缓笑道:“他虽只去过一次梅谷,却已结下了不少冤家,我们只需充当个传话人,便有好戏看了。虽然这些人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但让他处处都有麻烦缠身,也可令他疲于应付。”他低声与程傲然耳语了一阵。

程傲然抚掌笑道:“好,好,真是有趣!就算他能将这些人一一击败,却会令他们之间的仇怨更深。他日后的仇敌越多对咱们越是有利!”

没有月,也没有星。

浓郁的夜色笼罩着这个由扬州通往苏州必经的小镇。也许快要小雨了。悦来客栈前的灯笼发着昏暗的光。有风吹过,灯笼轻晃。

花溅泪坐在灯下,又在悄悄绣着一样东西。微风透过纱窗,侵入丝丝微寒,风中还夹着淡淡的雨腥气,烛光也跳跃不休。花溅泪用铜丝拨了拨灯芯,将灯光挑得更明一点——

终于,那东西做好了。是一个精美的荷绿色荷包。花溅泪咬断丝线,欣赏了一回,将荷包放入怀中。虽已三更,她一点倦意也没有。

夜已深,声已寂。花溅泪熄了灯,躺在床上,合衣而眠,却怎么也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响起了雨点打在瓦上的声音。时已晚春,雨点逐渐变大、变密,沙沙沙响成一片。她静静听这雨声,一种莫名的孤寂与惆怅之情油然而生。

自从那日在梅谷见到萧雨飞之后,她便经常这样失眠。萧雨飞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可正因为幸福,她内心深感恐惧,因为害怕这幸福会随时失去而恐惧。以前的她,自知生命短暂,心中绝望,无所求也无所惧。可现在,她对生活有了希望,有了追求,也便有了恐惧。

她翻身下了床,轻轻推开纱窗,依窗而立,一阵清冷的风迎面吹来,她衣衫单薄,顿觉遍体生凉,不由打了一个寒颤。窗外的雨铺天盖地,无情地打着客栈小院中本已零落憔悴的春花。她痴痴地望着这无边剑雨,想着诸般心事,两行清泪悄悄滑落。泪珠溅在纱窗上,化为无数细微的水末,宛中花瓣上的微露。

她忽然觉得喉头发痒,取出一方丝巾,掩住口低低咳嗽起来。她越咳越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件披风轻轻搭在她的肩上。萧雨飞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中还捧着一杯温热的茶。她接过茶喝了两口,勉强止住咳嗽,道:“你怎么还没睡?若是被人撞见,成何体统?”

萧雨飞道:“本来睡了,被你的咳嗽声惊醒了。过来一看,你连房门都忘了拴,我听你咳得厉害,一时情急,就推门进来了。你不要生气。你若没事,我就回房去了。”

花溅泪低声道:“我没事——你也不要急着走,既来了,就坐一回儿。”说到后来,脸顿时红了,转过头去,揉着丝巾,半晌无语。

萧雨飞心中一荡,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手,但只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不敢造次。想了想,柔声道:“语儿,我知道,你有很多心事。我这儿却有一个药方,可以治你的心病。”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方白绢递于她:“其实,我刚才也没睡着,写了这个东西,想送给你。”

花溅泪点亮油灯,展开白绢,却见上面写道:“菩萨蛮卿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花溅泪看罢,手捧丝绢,只觉千般万种情意,已尽在不言中。她心头一热,几乎又流下泪来。她从怀中将那精心绣成的荷包取出,递给萧雨飞。只见这荷包呈心形,大如鹅卵,荷绿色的底色上绣着明黄色的花纹。细看那花纹,却是一句词“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包内盛了香花,暗香四溢。

萧雨飞欣喜若狂,忍不住握住她的双手,郑重地道:“语儿,这颗‘心’我会好好珍藏,我要天天把它挂在胸前,让它同我的心永远一起跳动。”

花溅泪微笑不语,轻轻抽出手来,拿起荷包,帮萧雨飞挂在胸前。眼见萧雨飞深深地凝注着自己,神色庄重,,心中不由问自己:“送他一个荷包,他竟也是如此郑重其事!他和我一样,也是越陷越深了。只是,你既怕接受他的爱,你既不能爱他,又送他荷包干什么?是不是这情你委实无法抗拒?”

风已弱。雨已小。灯已熄。

这一夜,两人都未睡,执手相对,一直静静坐到天明——

江南的春雨,一下就是好几天。次日,两人见雨还在下,就雇了一辆马车,把两匹白马拴在车后,继续赶路。

马车虽不华丽,却很整洁,车顶覆着避雨的油布。

马车上的布帘掀开了一小半,露出花溅泪满是倦色的脸。她慵懒地倚着车壁,不言不语。

萧雨飞道:“你昨晚没有休息好,不如睡一会儿。”

花溅泪道:“大白天的,我怎么睡得着。要不你去帮我找一些细竹枝来,我编几个花篮玩玩。”

萧雨飞道:“你的手真巧。正好前面有片竹林,我去给你摘些来。”

他推开车厢门正要出去,花溅泪叫住他,递给他一把湘妃竹伞。萧雨飞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这点雨不要紧。”他一纵身,跃入了雨中。欣长的身影转瞬不见。

官道宽约两丈,路很泥泞。路旁杂草丛生,被雨洗过了,格外清绿。风中掺杂着清新的泥土气息,一切静寂而荒凉,只远远的田野中有一两个披蓑戴笠、辛勤劳作的老农。

“我日后若能同云飘隐居梅谷,共同吟诗作画,携手踏青荡舟,不知是何等乐事,哪怕只能这样过上一年,我也死而无憾了。”想到这里,陡然想起自己的隐疾,眼中闪过一抹忧郁:“我的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只怕一年也是枉想。”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风雨声中隐隐传来了一阵阵“救命”声,叫声凄厉,是一个小女孩。花溅泪仔细听了一下,猛地掀帘跳下车去。

呼声是从后面传来的,花溅泪循声奔去,身形快如闪电。近了,已可看见一个绿色的身影向这边奔来,果然是一个小女孩,扎着小辫,满面惊慌,不顾一切地狂奔,一面尖叫道:“救命!”

花溅泪飞掠过去,弯腰抱住她,问道:“小妹妹,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小女孩一头扎进她怀里,语无伦次地哭道:“有人要、要杀我!”

花溅泪紧紧搂着她,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慰她,正要细问原因,忽地左胸一阵冰凉,伴着尖锐的刺痛。她一把推开那女孩,低头一看,只见左胸上赫然插着一柄匕首。鲜红的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裳。洁白的衣,鲜红的血。

小女孩身手甚是敏捷,一弹身已跳出一丈之外。她一张小脸上满是惶恐之意,颤声道:“我,我——”

花溅泪捂住伤口,却不敢将匕首拔出,本已苍白的脸更是变得惨白。纵使她绝顶聪明,又怎会料到一个垂髫女童竟会向自己痛下杀手。设此圈套的人心机如此歹毒,想必早已算准了她一定会中计。此人是谁?莫不又是岳谨峰?她突然想起了那锦盒中卖花女的断手,这小女孩会不会又被杀了灭口?

她封闭了伤处四周的穴道,让血流得慢点,道:“小妹妹,你快走,小心有人会杀你灭口。”

小女孩怔怔地流下泪来:“你——不恨我?”

花溅泪摇摇头:“你快走!”

小女孩咬着嘴唇,道:“姐姐,你是个好人,可是我——”

花溅泪打断她:“我不怪你,你也是被逼的。你快走吧,小小年纪,不要妄送了性命。”血仍在缓缓外涌,尽管她已闭住伤处四周的穴道,但匕道刺入太深。这小女孩显然也练过点武功,不然不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而伤口麻木,似乎匕首上还抹了剧毒。

“她走不了了,你,更走不了。”雨中飘来冰冷的话语,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魔正在暗处诅咒。一个红衣蒙面人从路旁一丛蒿草后走了出来,眼中带着讥削的笑意,道:“你不是那么谨慎,那么细心么?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来人的话仿佛是从冰窖里拿出来的,花溅泪的心已冰冷。她宁可面对岳谨峰,面对聚雄会主,也不愿面对这人。只因这人本是她的亲人。死在亲人手里比死在敌人手中岂不更痛苦百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绿衣女孩愣了愣,忽地厉声对来人道:“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按你的意思做了,你就给我解药的,解药呢?快给我!”

来人目光比语声更冷,冷笑道:“你爹马上就要死了,何必浪费我一颗解药?”

红衣女孩一惊,颤声道:“你说什么,我爹要死了?你,你,说话不算数,我杀了你。”她纵身向来人扑去。

来人冷叱道:“干脆送你见你爹去吧!”手掌一扬向小女孩拍去。

花溅泪左手捂伤,右手衣袖一拂,一股柔和的内力已将那女孩拉到了自己身后。她这一动,牵动伤势,鲜血外涌,额上已布满冷汗,和着雨水下流。

来人一惊,似乎忌惮花溅泪的武功,不敢再贸然出手,叫道:“你受伤如此之重,刀上还有毒,你若再动手,毒气攻心,死得更快。”

花溅泪道:“小妹妹,你快走,你不是她的对手。”

女孩叫道:“不,我不走,我要报仇!我不给我解药,我爹肯定会死的。”

花溅泪柔声道:“可你打不过她呀?你若死了,谁去救你爹?”她从身上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冷香丸递给女孩:“我这里也有解药,你快拿去救你爹爹。”

女孩伸手接过,又羞又愧,道:“可是,我走了,姐姐你怎么办?”她忽地哭道:“姐姐,都是我害了你!这,这刀上还有毒——”

花溅泪微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这点毒姐姐不怕。我自己会解。”说罢,也取出一颗冷香丸服下。

女孩愧疚地看了她一眼,咬了咬牙,掩面哭着跑了。

来人正要追赶,花溅泪身形一晃已挡在了她面前,惨然一笑道:“二姐,你当真要斩尽杀绝么?”

梅月娇止住脚步,冷笑道:“我早就说过,你们不会幸福。”

花溅泪低声道:“我明白了,你一直都在跟踪我,伺机杀我是不是?那晚在我窗外偷窥的也是你?”

梅月娇道:“不错。”她挽起左袖,指着臂上一处新结的伤疤,咬牙切齿地道:“瞧,这就是你那晚的杰作。你的武功果然不错呀,别人杀你,你不还击不说,还而护着她,对我却是如此狠心。”

花溅泪垂下头去:“当时我若知道是你在外面,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出手的。”

梅月娇冷冷道:“你住口,你少在那儿花言巧语替自己开脱。今天我不会放过你。”

花溅泪无限伤感地道:“二姐,你就这么恨我么?”

梅月娇恨声道:“不错,我恨你,我无时无刻不恨你,我连做梦都想杀了你。你从小就会讨好爹爹,爹就疼你一个人,你总是仗着爹的宠爱欺负我。每次有好东西,爹都是先给你,每次我们做错了事,爹都是只责罚我一个人。如果没有你,爹爹肯定不会那么不喜欢我。小时候,别人送爹一件霓裳羽衣,本来我穿着正合适,爹却非要留着你穿;长大了,我是长女,本该由我继任幻月宫主之位,爹却废了长幼之序让给了你;还有,连他,他,你也抢走了。你可知道,我一直都喜欢他?从我小时候在萧师叔府上见到他时,我就一直喜欢他。可是你也把他抢了——从小到大,你什么都在跟我抢,我简直恨你入骨。”

花溅泪愕然道:“原来你也喜欢他,你,你为什么不早说?”

梅月娇眼圈一红,恨声道:“我哪有你那么不要脸?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到他已和别人订了亲,我只能把这喜欢埋在心里,我本来想等他到了宫中再慢慢接近他的,可是你却又抢先了一步。爹居然还同意让他去退了亲来娶你,爹真是疯了,他为什么那么宠你?要是换了我,爹就是打死我,也不会同意我做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我想杀你之心已非一日,只是你一直呆在宫中,我没有机会。现在,只要你死了,我失去的一切,岂非可全都回到我的手中?”

花溅泪喃喃道:“原来你竟恨了我这么多年——小时候的事我都忘记了,就算我做错了什么,二姐,你难道就不能原谅我么?我,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原来早就有了他了,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表哥梅九龄。”

梅月娇道:“九表哥怎能和他相比?他只知道讨我喜欢,哪有他那样让人又爱又恨?以前我不敢表露,是因为我以为不可能。可是你都能和他在一起,为什么我不能?你是个随时都要死的人,你为何那么自私,霸着他?现在你让他为你着迷,等你死了,岂不害他痛苦一世?你有什么资格去爱他?你不如今天就死了,也免得害人害已。”

一番话正说中花溅泪的心事,她心中一痛,顿生自暴自弃之意,忽而笑了笑,无限凄凉:“你说得不错,二姐,你动手吧。小妹绝不还手。”

梅月娇道:“你当我不敢么?”一掌挥出,力道十足,正中花溅泪前胸。

花溅泪踉跄后退,猛地跌倒在地,伏在地上,剧烈地咳起嗽来,咳一声,吐一口血。

梅月娇冷冷道:“你为何不闪避?”

花溅泪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喘息道:“我是个不祥之人,我只能带给大家伤害,倒不如一死干净。我欠你太多,现在全都还给你。”

梅月娇一怔,随即阴笑道:“你以为你如此说,我就会心软放过你么?”她上前一步,又是一掌挥出。

眼看花溅泪就要毙命掌下,斜刺里忽然蹿出一条人影,挡在了她的面前,硬生生受了梅月娇一掌,身子却纹丝不动。

来人银衫黑靴,目光如电,长得十分俊美,却满是冷削的神情,嘴角也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他似乎丝毫没有出手之意,但梅月娇却偏已不敢再动。她已从刚才那一掌中试出了来人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

梅月娇终于开口道:“阁下认识她?”

来人不答。

梅月娇道:“你为什么要救她?”

来人仍不答,只是冷冷地笑。

梅月娇道:“如果我一定要杀她呢?你是不是还要插手?”

来人还是未回答,他的冷笑已是一种最好的回答。

梅月娇沉默了一下,道:“你是谁?”

来人这次却开口了,淡淡道:“我姓白,别人都叫我白无迹。”

梅月娇身子一震:“你,你就是双花盗之一的白无迹?”她忽地狡黠地一笑,道:“怪不得你要救她。好,我就把她留给你了,你慢慢享用吧!”

白无迹皱眉道:“你的心未免太狠了,对自己的亲妹妹也会如此歹毒。”

梅月娇纵声狂笑:“亲妹妹?哈哈,她若真是我亲妹妹,我又怎会杀她?母亲又怎会恨她?”说罢身形一纵,向路旁掠去。

白无迹正要追上挥掌击下,却听花溅泪叫道:“住手,白兄要害我做杀姐的罪人吗?”

白无迹硬生生停住身形,回头一望,只见花溅泪神情凄然,眼神迷离,身子一斜已昏了过去。

他凝视着她那苍白的脸与紧闭的眼,脸上如霜般的冷漠已开始融解。他的人忽然变得温柔起来,蹲下身来,轻轻扶起花溅泪,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臂弯里。伸手点了她伤处四周的穴道,然后摸着她的脉看她伤势如何。

忽听一声声焦急的呼唤从远处传来:“语儿——”

白无迹脸色顿时一变,抱起花溅泪正要走,忽又摇了摇头将她放在路边草丛中。他犹豫了好一阵,喃喃自语道:“我岂可夺人之美——”

萧雨飞的呼声已越来越近,他一咬牙,飞身藏在了一丛灌木丛后。

萧雨飞终于找了过来。他一眼就看见了躺在草丛中的花溅泪和她那胸上闪亮的匕道。她湿漉漉的头发已披散,缕缕血丝在雨水中化开,身边的水坑都被染成了淡红色。他脸色大变,连忙将她抱了起来,颤声唤道:“语儿,语儿——”

白无迹藏在灌木丛后,已不敢再看,悄悄转过身,默默离去。

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奔驰。车厢已重新铺过了,更柔软更暖和,但花溅泪一直没有醒。她的呼吸已弱,弱如游丝。

匕首已经取下,敷上了冷香宫最好的伤药。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马车不快不慢地徐徐前进,萧雨飞不敢叫车夫赶得太快,怕震动了花溅泪的伤势,可又不敢太慢,名扬天下的贾神医就住在此去苏州必经的镇江。花溅泪伤势极重,如果不能尽快赶到贾神医府上,必死无疑。

已是黄昏,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花溅泪的手忽然动了动。

萧雨飞立刻注意到了,轻轻握住她的手,手烫如火,他的心更冷了,注视着她的脸。她的双眼紧闭,眉梢凝着一抹淡淡的忧郁,那本已失色的双唇,同她那苍白的脸,俱都泛起了异样的病态的嫣红。

萧雨飞的心已在颤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紧紧握住她的手,似怕她离去,心中暗道:“老天,老天,难道你真要这么残忍么?”

“吁”,马车忽然停住了。惯走江湖的老车夫高举双手抱着头默默地跳下车走开了,走得远远的。

萧雨飞心知有异。现在时间对他来说比什么都宝贵,但马车却偏偏停了下来。他明白,又有麻烦找上门来了。若在平时,再大的麻烦他都不怕,但在此时,他又怎能不在乎?

他掀开帘子,便看见了四个人。

当头一个黄衫白发的老人,手中拿着一柄黝黑的铁拐。这不是一般的铁拐,乃是拐身形似单刀,拐端似枪尖,短柄端处似钩镰的索莱拐,能使这种兵器的人身手必定不凡;

在持拐老人身旁是一个衣衫华丽、白面无须的中年人,眼角虽已有皱纹,神情却如少妇般妩媚,手中拿着一柄钢骨桃花扇;

两人身后站着的却是两个少年人。两人长得一模一样,衣着身形也一般无二,一望可知是一对双胞胎。两人手中各拿着一根十三节的水磨钢鞭。

萧雨飞脑中飞转,把父亲平时给他讲的江湖奇人逸事和花溅泪给他看的江湖人物谱想了一遍,顿时把这四人的来历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持拐老人乃是名震江南的“拐无双”展奇。此人十六岁就闯荡江湖至今五十年了,身经百战,鲜有敌手。那持扇男子乃是以暗器成名的“桃花公子”。此人举止怪异,有些不男不女,传闻其私好男风,因此为名门正派所不齿。但除此之外,倒也无甚恶行劣迹。那孪生兄弟则是昔年“一鞭震九州”的神鞭王的儿子王成麒、王成麟。眼见这四人神色不善,他心中暗暗吃惊。

他将搭在花溅泪身上的披风盖好,掀帘走了出来,跳下车,抱拳道:“不知四位因何挡了在下去路?”

展奇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沉声道:“你就是萧雨飞?”

萧雨飞道:“在下正是萧雨飞。不知展老英雄有何见教?”

展奇道:“你竟知道我是谁,那么就该明白我为什么找你。”

萧雨飞道:“晚辈不知。”

展奇沉声道:“萧少侠何必故作不知,难道非要我当众把原因说出来吗?我且问你,你把那孽障藏到何处去了?”

萧雨飞道:“原来展老英雄是想知道令郎的下落。令郎现居何处的确是我一手安排,但我对令郎承诺在先,绝不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行踪,所以还请展老英雄见谅。”

展奇冷笑道:“冷香宫领袖武林,但也不能管我展家家事。你若把那孽障所住之处告诉我,以前的事念在你爹爹面上,我就不再追究。否则,就算是萧威海亲来,我也少不得要他还我一个公道。”

萧雨飞道:“此事与我爹和冷香宫无关。只是天南兄乃是展老英雄亲生骨肉,展老英雄难道真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么?”

展奇道:“我展家家事不劳萧少侠费心。我展奇一生英名,岂能让孽子沾污。上次若不是少侠多管闲事,我早已清理门户。”

萧雨飞道:“上次之事晚辈多有得罪。但令郎或许不孝,却未必该杀;至于那谢秋娘,本非武林中人,又是一个用情专一的好女子,展老英雄就更不该派人追杀了。”

展奇怒道:“萧少侠是在教训老夫吗?”

萧雨飞道:“不敢。晚辈只是想替天南兄和那谢秋娘向前辈救个情。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啊!”

展奇神色稍稍缓和,叹了口气道:“上次你将我门下弟子打伤七人,也是为了救他二人性命,我且不来怪你。但我却绝不能容许他二人活在这世上。俗话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我给他订下的亲事他胆敢回绝,并在迎亲前夕私携家财与那青楼女子私奔,此事在武林中传得沸沸扬扬,污我声名,败我家风。我若不清理门户,以后有何面目去见武林同道?那谢秋娘乃烟花巷中卖笑的风尘女子,下贱之至,你倒夸她好女子,当真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萧雨飞道:“谢秋娘乃秦淮名妓,一笑千金。多少豪门巨富、公子王孙想强求为妾,她都宁死不从,此之谓贞烈;她误落风尘五载,所积金银珠宝无数,却愿一一抛弃,只求遵守与令郎的海誓山盟,此之谓忠信。似这等贞烈忠信的女子不是好女子还有谁配为好女子?而令郎宁可抛弃自己的身份地位、家财性命以不负谢秋娘委身之情,也是个有情有义敢做敢当的好男儿,前辈何不成其好事而非要追杀不可呢?”

展奇道:“自古婚姻之事当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那孽障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我与他的父子之情早已断绝。老夫一身行事光明磊落,不想老来却养下如此孽根祸胎,实乃家门之大不幸。老夫若不清理门户,展氏一门再无颜立足武林。少侠若还懂礼法规矩,就请不要再插手我展家家事。”

萧雨飞眼见展奇满面风霜,须发倒竖,怨怒之中夹着掩饰不住的悲痛,心道:“展老英雄爱惜声名胜过爱惜自己的儿子,幸亏爹爹不是如此顽固不通情理之人,否则我岂不也只能带着语儿私奔。”一想到这不由脸上微红,心道:“如真是这样,也不知语儿还愿不愿意不顾一切随我浪迹天涯。她是那样矜持,那样赡前顾后,不管她心中有多么爱我,但只怕为了冷香宫的名声,她宁可痛苦一世也不会再理我。”

心下不由暗自庆幸。但一想到花溅泪现在身死未卜,不由心烦意乱起来。也不敢再和展奇纠缠,道:“展老英雄,晚辈说服不了你。看来,咱们的事是难以靠语言来解决的了。”

展奇喝道:“正是。所以我们都不必多说,直接手底下见真章。你若胜了,我就当从此没有天南这个儿子,随他怎样都不再过问。我若胜了,你必须马上带我去找他,并从此不得再插手。”

萧雨飞道:“一言为定。”

他转向桃花公子道:“阁下难道也是来讨公道的吗?”

桃花公子一脸怨毒之色,道:“正是。上个月你在去梅谷的途中,是否救了黑面罗煞丁显通一家?”

萧雨飞这才想起自己的确救过一家姓丁的人家。丁家老少十三口均被一种奇门暗器所伤,身染桃花瘴之毒,垂垂待毙。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瓶冷香丸全都送给了丁家,以致后来自己不小心中了马家四蜂的寒血蜂毒,却已无药可治。

桃花公子道:“你实在太爱管闲事了。我与黑面罗煞丁显通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与他是光明正大地决斗,他用罗煞棒,我用暗器,有约在先,非死不休。他输了,自然该死,你为何要赠他冷香丸,解去我桃花瘴之毒?”

萧雨飞道:“在下也知道丁显通杀了你全家,吞并了你的家产,实乃万恶不赦之徒,死不足惜。而你苦练多年为的就是复仇,我乃局外人本不该插手。但你既已杀了他,就算报了仇了,又何苦斩尽杀绝?他虽是罪有应得,可是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十三人又有何罪?是以在下才解去他们身上所中之毒,实在并非要与你作对。”

依他本性,他本不愿多费口舌解释。但此刻挂念花溅泪的伤势,不敢任性。若是交起手来,他虽不惧,可若四人同时出手,就难以护得花溅泪周全,而且四人都是高手,要把四人击退需要一段时间,可现在每多耽误一点时间,花溅泪就多一分危险。萧雨飞心思缜密,暗想这四人天各一方,怎地突然知道他的行踪、同时在这危急关头出现?显然背后有人在使阴谋。此人很可能就是岳谨峰。若是岳谨峰就在一旁窥视,那可就危险了。想到这里不由冷汗直冒。

桃花公子道:“那我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又有何罪?他灭我满门十五人,我纵杀了他一家十三人还不解恨呢。更何况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若不心狠手辣一点,他年他儿子来找我复仇,那时你是否能阻止他呢?”

萧雨飞道:“阁下杀戮太过,其曲在你;他年黑面罗刹之子不问情由就找你复仇,其曲在他。江湖男儿,讲究恩怨分明,岂能为了担心后患就先大开杀戒?何况黑面罗刹性残嗜杀,以至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连亲人子孙也被人憎恶,阁下若效他行径,岂不成了第二个黑面罗刹?”

桃花公子怒道:“你不必逞口舌之利。我十年苦练,为的便是求那割取仇人头之快,又岂能听你一番言语就放过丁显通的家人?冷香宫的规矩想来你也知道,我若不服你冷香宫的处置,大家就必须以武定胜负,再以胜负论道理。你若能胜我,就算你说得对。”

萧雨飞暗暗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把目光投向了站在最后面的那对孪生兄弟:“二位少侠可是神鞭王的两位公子?”

王麒道:“不错。我们是来找你印证武功的。听说你在扬州酒楼之上,一招便镇住了青衣门首座弟子程傲然,我兄弟二人好生钦佩。因此特来向你讨教一二。”

萧雨飞皱了皱眉,已知自己胜了程傲然之事已传遍江湖,若有人再胜了自己,就可在江湖中一举成名。所以王氏兄弟才会专程赶来找他比武。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可此时哪里是与人比武印证武功的时候?他想了想道:“这场比试不比也罢,我认输便是。”

王氏兄弟呆了一呆,未料萧雨飞竟会如此干脆地认输。江湖中人,莫不爱惜名声,岂有不接受挑站先行认输的道理?王麟瞪着眼道:“你这是什么话?输赢都是打出来的,岂有口说的?你简直不把我们兄弟放在眼里。”说着手中长鞭一抖便要出手。

萧雨飞道:“好,既然四位找来了,在下也知道不能善了,所以愿陪诸位玩几招。只是在下本有急事在身,此时已耽搁了不少时间,不知几位可否通融通融,容在下改日再奉陪?”

展奇见萧雨飞神色慌张不肯动手,甚至不惜以软语相求,还以为他胆怯了,大笑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四处惹事树敌。现在后悔岂不迟了?也罢,只要你告诉我天南现在什么地方,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否则,嘿嘿,老夫好不容易找来了,岂能被你几句话就打发了?”

四人相互望了一眼,身形展开,已将整个道路封死。萧雨飞心中暗暗叫苦,笑道:“各位是想车轮战呢还是一起上呢?”

展奇怒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岂会不讲江湖道义。我们自然是与你单打独斗。每比试一场,我们会等你休息两个时辰再试第二场。”

萧雨飞看了看天色,夜幕已将降临,心中更是焦急,道:“不必这么麻烦,你们一起上吧!”

四人齐声喝道:“好狂妄的小子!”

萧雨飞苦笑道:“不是在下狂妄,在下有要事急着赶路,实在没有时间与各位缠斗了。”

正在这时,忽听车厢中传来轻微响动。萧雨飞脸色一变,拱手道:“请诸位稍候,在下失陪一会儿。”纵身掠回了车中。

只见花溅泪似乎醒了,身子微微扭动,萧雨飞跪坐在她身边,摸摸她的手,更觉火烫灼人了,不由忧形于色,低声唤道:“语儿,你醒了么?”

花溅泪不应。她仍未醒。

萧雨飞叹了口气,正待下去。忽然,花溅泪的身子急剧地辗转着,挣扎着,似有一双看不见的魔爪掐住了她的咽喉,他连忙重又跪下,唤道:“语儿,你怎么了?”

花溅泪忽地坐起,抓住他的双肩摇晃着,口中凄厉地叫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

萧雨飞心中大痛,叫道:“语儿,你怎么了,你做恶梦了么?”

花溅泪道:“你是谁?”她那大而美丽的眼中满是迷茫之色:“你是谁?”她忽地放手,似乎见到了什么恶魔一般,尖叫一声,缩在车角,连声道:“不,不,不要杀我,你不要杀我,我还不能死!”

萧雨飞揽住她的肩,道:“语儿,你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别怕,别怕,那只是梦,我在这里呢!”

花溅泪拼命挣扎,创口处的血又已涌出,她惊恐万状地叫道:“放开我,快放开我,你是谁,你不要碰我——云飘,救我,救我啊!”

萧雨飞心中酸楚,目中已有泪。他哑声道:“语儿,是我,我是云飘啊,你连我都不认得了么,你连我都不认得了么?你仔细看看我啊!”

花溅泪惶惑地看着他,目中的敌视、恐惧之意渐渐褪去,哽咽道:“云飘!”扑在他怀里。涌出的血也沾在了他的白衣上,他慌忙点住她伤口四周的穴道。他一手揽着她,一手却按在了腰间剑柄之上,眼睛看着怀中的人儿,一双耳朵却在凝神倾听车外的动静。只要有一丝异动,他的断肠剑便会立时出鞘。

花溅泪神智稍清,安静下来,半躺在他怀里,失神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泪珠簌簌落下,直看得萧雨飞心中酸痛不已。平时她都是那么矜持,与他若即若离,惟有受伤之时才会与他这般亲近。萧雨飞即便是百炼精钢,此时在她的虚弱与柔情包围下,也俱都化为绕指之柔。

他低声道:“你怎样了?好些了么?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她想了想,道:“我想喝水——我口好渴。”声音很轻,气息微弱。

萧雨飞见她浑身烧得滚烫,双唇干裂,知道她确是渴了。可车上带的水早已喝完,此时他到哪里去找水呢?而车外,正是强敌环伺。他犹豫了一下,终不忍拂她之意,道:“好,你先躺着,我去想想办法。”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就要出去。

花溅泪忽地坐起,一把拉住他,惊恐地道:“不,别走!你要去哪里?——你,你也不管我了么?”

萧雨飞慌忙坐下,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道:“不,不是,我去给你找水喝。”

花溅泪摇摇头,流泪道:“不,我不渴了,我不喝水了。你不要离开我,否则,我会死的!”她此时意志薄弱之极,虚软地伏在他胸膛上:“你若走了,我一定会死的,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知不知道,我迟早会死的,会离开你的,你知不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的时间已不多,你千万别走,陪着我,我好怕。”

萧雨飞心中绞痛,目中泛起了泪光,紧紧抱着她,低声道:“好,我不走,我陪着你,永远陪着你,永远不离开你。你别怕,你不会死的,我马上带你去找贾神医,他一定会救好你的。”

花溅泪无力地闭上眼,缓缓道:“云飘,我死的时候,就要象这样躺在你怀里,靠在你胸膛上,慢慢地、慢慢地死去——死去!”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细了下去,听不清了,紧搂着萧雨飞的手也慢慢松开,放下,仿佛已死去一般。

萧雨飞紧抱着她,心乱如麻,想起外面还虎视眈眈立着四个强敌,将怀中的人儿轻轻放下,下了车。

却见展奇、桃花公子、王氏兄弟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似乎并没有趁火打劫之意。方才车厢中发生的事他们虽未瞧见,却听了个明白。

萧雨飞振作精神,抱拳道:“很抱歉,劳诸位久等了。晚辈确有急事要赶赴镇江,为节约时间,各位如果实在要在此刻与我交手,就请一起上吧。”

展奇哼了一声,道:“真是个狂妄后生。”看了他胸前刚染上的血迹一眼,又道:“那位姑娘伤得很重是么?你是要赶去镇江找贾神医?”

萧雨飞忧形于色,点点头,恳切地道:“不错,还望前辈成全。”

展奇沉默了一下,道:“我给你十天时间。十天后,镇江城东郊见。”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雨飞暗中松了口气,目光转向王氏兄弟。

王成麟将征询的目光望向了王成麒:“大哥,咱们——”

王成麒道:“君子不乘人之危。何况以他此时心情,纵与我们决斗也必会分心,尽不了全力,胜之不武。走吧,展老英雄都可以再等十日,我们为何不可再等?”

王成麟道:“大哥说得是。萧少侠,咱们十天后再见。”兄弟俩收好长鞭,连袂而去。

现场已只剩下桃花公子一人。他轻轻摇着桃花扇,看着萧雨飞,不言不语,目中光芒闪烁不定。他和展奇与王氏兄弟此行的目的都不同,展奇是为气,王氏兄弟是为名,只有他是为了恨。此人心胸狭窄,加上曾身负血海深仇,性情怪僻。他早已将对黑面罗煞之恨转向了萧雨飞。和萧雨飞单打独斗他本就没有把握,而现在岂不是最好的机会?

萧雨飞暗自戒备,心想桃花公子暗器利害,可得提防他以暗器偷袭语儿。

桃花公子突然轻笑一声,道:“萧少侠,这车中女子莫不就是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小姐?”

萧雨飞未料他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脸微微一红,道:“你误会了,她,她不是月小姐,而是在下的一位朋友。”

桃花公子哈哈大笑起来:“我就知道她不是。冷香宫萧威海之子与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的亲事,乃是天下武林都共同瞩目之事,这场亲事势必办得轰动天下。月小姐岂有不声不响就已过门的道理。哈哈,哈哈。”

萧雨飞皱眉道:“你笑什么?”

桃花公子笑道:“我笑你少年心性,任性妄为。难怪展天南逃婚、与一青楼女子私奔竟会得到你的大力支持。你甚至不惜得罪展奇、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公然为展天南出头。原来你自己也是——可笑你反而带着她四处招摇,哈哈,哈哈。”

萧雨飞听他言下之意,似把花溅泪也视为青楼女子,不由大怒,但为了争取时间,避开这一场恶战,只有暂时忍耐,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咱们是现在就动手呢还是十天之后再战?”

桃花公子道:“十天之后你已有两战之约,我岂能占你便宜?”

萧雨飞道:“那你是要现在动手了?好,请出招。”他已看出桃花公子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眼前这可乘之机,没有必要再在言语上纠缠。

桃花公子身形一晃,折扇轻挥,十余道寒芒疾射而出,一半射向萧雨飞,一半竟是直奔车厢而去。

萧雨飞拔出腰间断肠剑,一手持剑,一手持鞘,挽出两道弧形,将那寒芒尽数击落,口中怒道:“想不到你竟是此等卑鄙小人!”

桃花公子阴恻恻地道:“我就是要让你也尝尝失去你最心爱的人的滋味!”双手连扬,以满天花雨的手法洒出一大蓬细如牛毛的毒针。将萧雨飞连同他身后的整个马车都罩在针雨之中。

萧雨飞知道桃花公子的暗器俱都淬过剧毒,虽然身上带有可解百毒的冷香丸,但花溅泪此时命悬一线,若再中剧毒,根本无法行功排毒,势必十分凶险。他手中剑幻出一道密集的剑网,将那毒钍尽数荡开。长喝一声,一剑直刺桃花公子咽喉。他武功本远胜桃花公子,但他曾立过誓永不杀人,所以出招之际只用了五成功力。桃花公子哪敢硬接,往后一跃避开。萧雨飞知道不能再让桃花公子有发出暗器的机会,正想如影随形跟将上去,将他击伤,好让他知难而退,却陡然想起不能离开马车太远,以免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谁知道岳谨峰有没有在附近埋伏?又停下身形,持剑守卫在马车之前。

桃花公子狼狈地立住身形,缓过气来,只觉咽喉处隐隐生痛,已知自己虽是避开了那一剑,咽喉处却已被剑气所伤。他经验何等丰富,已知萧雨飞的武功高出自己太多,但却没有出全力,显见是不敢伤他性命,不由胆子又大了起来。

忽听一声长啸,一条银色人影飞掠而来,叫道:“萧雨飞,你先走,这儿交给我了。”

却是白无迹。萧雨飞也不多言,还剑入鞘,拱手笑道:“多谢白兄。”

白无迹冷冷道:“你不必谢我。我欠你一次情,今天算还你半次。我知道以你的武功,桃花公子根本奈何不了你,但你不愿杀人,出招毫无杀气,势必与他缠斗下去。现在先救人要紧!”转头对桃花公子冷笑道:“我来陪你玩几招。我可不是萧雨飞,不愿杀人,我杀的人可不比你桃花公子少。”

桃花公子叫道:“慢,萧雨飞,枉你是冷香宫中人,居然结交淫贼白无迹。好,今天我们到此为止,你欠我的,我日后再找你讨还。”

说罢,恨恨地盯了萧雨飞一眼,转身狂奔而去。

白无迹正想跟上,萧雨飞道:“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白兄且放他去吧。”

白无迹道:“此人和程傲然私交颇好,两人都最爱搬弄是非。如果放他离去,他和程傲然势必将你我之事添油加醋广为散布。”

萧雨飞不以为意:“此等小人,且随他去,何必介意。”一边叫那车夫,赶紧来驾车赶路。

正在这时,忽听马儿昂首一声悲嘶,随后车夫惊叫着哭道:“我的马,我的马!”只见那驾车之马已一头瘫倒在地,口吐白沫抽搐起来。随即车后拴着的那两匹白马也相继倒地。

萧雨飞跳下车凑近一看,每匹马头上竟都扎着一根细小的毒针。莫不是那桃花公子竟去而复返,暗中向那马儿发出了毒针?

白无迹怒道:“好狠毒的心肠!”正要拔足追去,刚跃出一丈又跃了回来,道:“现在马儿已死,你如何带花姑娘去镇江?”

萧雨飞愁眉深锁,一时竟未言语。此去镇江还有二十余里,难道就一路抱着花溅泪颠簸而去?

白无迹也不多言,伏地倾听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朝官道后疾驰而去。不一会儿,只见他骑着一匹马奔了回来,道:“车夫,快把马驾上。”又将一个盛满清水的竹筒递给萧雨飞。

萧雨飞奇道:“白兄,马从何来?”

白无迹简短地道:“抢的。”

萧雨飞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好,当断即断,正是英雄本色。只是又累你多了一条强抢民财的罪名。”

白无迹淡淡道:“我身上的罪名多的是,再多一条又有何妨?”

萧雨飞欣赏地看着他,心中隐隐有种感觉,白无迹的种种恶名,说不定皆有不得已的苦衷。

白无迹道:“你坐马车慢慢赶去镇江,不要太快,免得震动花姑娘的内伤。我先到镇江去看看贾神医是否在府上。”说罢也不待萧雨飞答话,转身足尖一点,已失了踪迹。

车夫重新驾好马,赶着车不紧不慢地向镇江行去。此时花溅泪倒睡得十分安详,一动不动,只是呼吸十分微弱。萧雨飞给她喂水,多数都只顺着嘴角流以颈上,她竟连水都不会咽了。

萧雨飞忧心如焚,只怕她就此睡去再不醒来。心道:“语儿若死,我决不独生。她是如此怯弱,到了阴曹地府说不定会被恶鬼欺辱。”

夜色已临,官道上已无人迹。

马车忽又停下了。

萧雨飞大急,掀帘一看,心中顿时一宽。却是白无迹回来了,他怀中还抱着一个小男孩,孩子不过六七岁,不知是被点了睡穴还是怎地,昏睡未醒。

白无迹道:“萧雨飞,我这算又还你半个人情。咱们两不相欠了。”

萧雨飞道:“你本来就从不欠我的,又何来还情之说?”

白无迹道:“不管怎么说,上次若不是你,我就很难再站在这里和你说话。死虽不足惜,可死在程傲然那小人手上,我实是心有不甘。”

他指着怀中的孩子道:“这孩子是贾神医的侄儿。贾神医未曾娶妻,视此子为亲生,我劫走了他,神医立刻就会赶来。”

萧雨飞愕然道:“什么,这是贾神医的侄儿?素闻神医性情孤僻,不喜欢受人强迫,白兄如此做,恐怕会适得其反。”

白无迹冷笑道:“我可不管那么多。那老头儿性子太倔,硬不肯随我出诊,我若不如此,他肯来么?”

萧雨飞轻叹道:“白兄如此做,神医即便来了,又怎肯救人?”

白无迹道:“他敢不救?”

忽听有人冷冷道:“老夫若真的不救又便如何?”

马车旁已多了个灰袍老人,神色冷峻,注视着白无迹道:“老夫若不救,白少侠又当如何?”他神色从容,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

白无迹低头看了怀中的孩子一眼,淡淡道:“反正我身上背负的恶名已多,也不在乎再多一条滥杀无辜。”

贾神医怒道:“你敢!”

白无迹道:“神医若真不肯救车中那位姑娘,就马上知道我白无迹倒底敢不敢了。”

贾神医脸色一沉:“你竟胁迫老夫?”

白无迹道:“岂敢岂敢,但请神医三思。何况,救死扶伤乃是医家天职,神医见死不救,不觉有愧么?”

贾神医冷笑道:“别的人老夫都救,就你白无迹的人么——嘿嘿,老夫偏就不救。”

白无迹脸色一变道:“我与这姑娘并无任何关系,只因他们与我曾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请神医出手相救,就算我是十恶不赦之人,神医又岂可恨屋及乌?”

贾神医道:“她既肯救你就足见她也非好人。”

萧雨飞一直没有开口,只因花溅泪忽然低低唤了一声:“娘——”这一声低微的呼唤,听在他心中却是一痛:“她纵在病中却仍是念着她的娘,可惜她的娘却丝毫也不爱她。唉,若是我娘尚在人世,不知可会疼我?”

他连声唤了几声,花溅泪却不答,仍只昏睡。萧雨飞的心又沉了下去。此时见白无迹与贾神医越说越僵,忍不住掀起车帘,插话道:“神医,晚辈不敢强救神医相救,但求神医看在家父份上救救这位姑娘,在下感激不尽。”

贾神医这才看清车内还坐着一位少年,他凝神看了一会儿,道:“这位少侠是——”

萧雨飞道:“在下冷香宫弟子萧雨飞。几年前,曾与神医有过一面之缘。”

贾神医道:“想起来了,令尊就是萧威海萧大侠。”脸色顿时缓和了一下,冷笑道:“老夫倒要看看能令二位如此耽心的是哪一位绝代佳人?”

贾神医足尖一点,掠上了马车。蓦地,一张苍白而又泛着病态的嫣红的脸呈现在他的面前。他的人猛地一怔——眼前这张脸竟是如此熟悉!

二十年前,他曾救过武林第一美人叶秋烟,虽只短短几天相处,他却为叶秋烟神魂颠倒,不能自抑。那时叶秋烟的钦慕者何其之众,叶秋烟又早已芳心暗许他人,不管是心里眼里哪里还放得下他?他也自知难获佳人青眼,一直不敢表白,只是默默暗恋。当叶秋烟跳崖自尽,他也失踪了一年。江湖上无人知其原因。哪知他虽与叶秋烟不过只见了一面,痴心竟是不渝,竟到断魂崖去苦苦寻了一年,只盼能寻到佳人尸骨,好好安葬,自己陪在墓旁,也不枉一世相思。岂知整整一年,把那断魂崖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踏遍了,连一根头发也未能找到。不仅是他,连冷香宫举宫出动,也是一无所获。受此打击,贾神医终生未娶。如今他虽不过四十余岁,看上去却已如五十多岁的老人,他也以“老夫”自称。江湖中人多道贾神医性格怪僻,终生不近女色,却不知他乃是痴心暗恋叶秋烟之故。

此时陡然见到那张让他魂牵梦引了几十年的脸又出现在眼前,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已老眼昏花。

萧雨飞与白无迹见他眼神怪异,呆呆地盯着花溅泪的脸不言不语,神情阴晴不定,不由暗暗称奇,却又不敢惊动他。

贾神医默然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好,我治。”

萧雨飞喜出望外,连声称谢。白无迹冰冷的脸色也缓和了,把那孩子轻轻放在马车上,抱拳道:“先前多有得罪,还请神医海涵。”

贾神医恍若未闻,竟不答言。他替花溅泪把了把脉,又仔细验看了一下伤势,眉头紧锁,良久无语。萧雨飞、白无迹两人的心顿时都提了起来。

只见贾神医眼神有些茫然,不时左右交替给花溅泪把脉,口中喃喃道:“奇怪,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哦,白少侠,烦你去取一些水来。”

白无迹领命而去。

贾神医又陷入了沉思,神色时而惊疑,时而为难。许久才道:“萧少侠,你对老夫说句实话,她是不是就是冷香宫的——”

萧雨飞不便否认,反问道:“神医如何知晓?”

贾神医道:“多年以前,李啸天曾经带她来找我求医。她有一种无法根治的天生隐疾,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我穷我一生心力,也无法治得。只能开些调养之方,尽量延长她的寿命,她身上有股特殊的香气,便是长年服用我为她调制的药花之故——”

萧雨飞脸色惨变,失声道:“神医,你说她——她——”

贾神医见他如此情切,心中已明就里。他是过来人了,岂不明白其中滋味?他缓缓道:“她的母亲在为她修习胎儿护体神功之时曾走火入魔,伤及她正在发育的五脏。她的五脏均受到损伤。这些年来,若非我和李啸天尽全力为她调理保养,她早已——她能活到今天实在已是奇迹。”

萧雨飞心乱如麻,急道:“还有没有办法可想?”

贾神医道:“这是先天内伤,后天只能调养,无法根治。尤其她的心脏比正常人脆弱,随时可能停止跳动。她时常头昏胸痛都是因此而起。惟一可行的办法是修习佛门无上神功易筋经与洗髓经,待神功练成,她的隐疾或许也就不治而愈。不过很可惜,早在四十年前,这两本佛门至宝已经失盗,这是少林寺多年未解的悬案。”

他指着花溅泪胸上的刀伤,道:“她的隐疾本来经过多年调治已有起色,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恶化。可是这次她受伤太重。这刀伤且不说,还幸未伤及心脏,但刀上有毒。她虽从小吃遍天下灵药,对一般毒药已有抵抗力,且中毒后又服了冷香丸,但她中毒后又中了极重的内伤,毒随气血侵入内脏,虽被慢慢解去不至毒发,但却加重了她的隐疾。我现在实在没有把握能救得了她。”

萧雨飞五脏俱焚,颤声道:“难道,难道——”心里顿时明白了许多事。为什么她对自己时冷时热,若即若离,为什么她总是藏着深深的忧伤。那日在梅谷葬花溪,她突然昏倒就分明是隐疾发作。

贾神医道:“你先别急,此时你再急也没有用。我会尽全力救她。至于能否成功,也只能听天命了。她的内伤好生奇怪,伤她之人的功力显然远不及她,她却中了这么重的伤,实在没有道理。”

他一边摇头叹息,一边从怀中取出一盒银针和两瓶药来,道:“我先用金针为她拔去余毒。你将白瓶中的药丸用水化了喂她服下,蓝瓶中的药膏抹在她伤口上。”

萧雨飞这才想起车上的水又用完了,而白无迹取水还未回来。一回头,猛然瞧见马车旁放着几节新鲜的竹筒,里面盛满了清水。原来白无迹不知何时已取水回来,却又悄悄走了。他喃喃道:“白无迹真是一个怪人。”下车将水取上来,将药丸喂花溅泪服下,再为她敷上药膏。随后守在车下,看贾神医为花溅泪金针拔毒。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花溅泪的手指微微移动,眼睛虽仍紧闭脸上却显出痛苦之色。贾神医拔下金针,喜道:“好了,她知道痛了。看来可能有救了。”

萧雨飞松了一口气,但心情仍是沉重,低声道:“神医,她如果过了这一关,还能——还能有多久?”

贾神医道:“那谁也说不清楚。一切只有看天意了。你已有了月小姐为妻,对她,你还是放手吧,不然,迟早都是镜花水月。”

萧雨飞神色凄然,却很坚决地道:“不,你错了。不管老天怎么安排,我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与月小姐解除婚约。”

贾神医吃了一惊,道:“什么,你要和月家解除婚约?”

萧雨飞道:“不错。我此行正是准备到月家退婚。”

贾神医摇头道:“你最好三思而行。与月家退婚,此事非同小可。关键是你为她而退婚,可她却——你一番心血岂不白费”

萧雨飞道:“事在人为,我总得先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贾神医默然半晌,道:“你对她有这份情义自然是好。我也会尽力帮你。现在她不可移动,等过了十二个时辰后,若她能醒来,这次就已无大碍。但还需要好好将养一段时间,否则纵然这次治好,也会添下许多终生之症。在疗伤之间,她千万不能妄动真气,也不可情绪激动,忧发怒、运功,都将影响她的伤势,加重她的隐疾,你可要小心照看她。”

萧雨飞沉重地点点头,道:“我会的,多谢神医。”

野外荒郊,夜色苍茫。

庭前的梨花早已凋尽,翠叶满枝。可情呆呆地立在树下眺望着远方。她又在回想,又在期盼。岳谨峰又已许久未来过了。

韵儿轻轻地走过来,将一件单衣披在她身上。低声道:“情姐,外面很凉,回屋去吧。”

可情默默回转身,向屋中走去。她忽然停住脚步,道:“韵儿,我是不是做错了?”

韵儿惶恐地退了两步,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可情拉起她的手,轻叹道:“韵儿,你对我真好——这儿的条件比冷香宫差远了,又这么寂寞,你对我却还是那么好。”

韵儿低头道:“情姐——”

可情道:“你想不想回去?”

韵儿道:“不,我——”

可情道:“你不用瞒我,我知道你想回去。你若想走,不必勉强自己留下来。”

韵儿道:“可韵儿若走了,情姐就更寂寞了。何况——情姐,我看岳大哥不是好人。”

可情神情一震:“你,你有什么证据?”

韵儿看了看四周,这才道:“情姐,那天岳大哥那副画上的人分明是咱们宫主,岳大哥说她杀了人,这怎么可能?他的来历身份也很可疑,他口口声声要接你回去,却许久才来看你一次。还有,他要我们盗取宫中的焚心断肠散之毒干什么?我看他不是好人,他一直在骗我们。”

可情脸色惨变,颤声道:“韵儿,别胡思乱想,他不是的,不是的。”

韵儿含泪道:“情姐,其实你又何必自欺欺人,难道你就从未怀疑过他么?”

可情咬着嘴唇,泪已流下。

韵儿又道:“情姐,我们回去吧,宫主会原谅我们的——”

可情摇了摇头,打断了她:“不,这不可能。从我离开冷香宫时,我就不再是冷香宫的人了。我死也不会回去。要走,你走吧!”她反手一抹泪痕,奔进屋去了,一阵阵压抑的哭声从屋内传出来。

韵儿怔怔地立在门外,泪水也忍不住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