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琴媒
作者:非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975

“铮,铮”

琴弦之声从幽静的小院中传出。

天空中飘着细雪,浅浅一层白雪将紫琅山打扮得更为妖娆。

玄武居中,紫衣的女子正把玩着一枝淡淡的梅花,她慵懒地靠着暖暖的小火炉,炉上煮着一壶梅花青梅子酒,炉口冒出袅袅的白雾。对面的是另一个黑衣的女子,倚窗而坐,一手拨动着琴弦,一手把盏,酒杯中半盏青色的残酒,映着雨后天青色的玉盏,更为灵动。

“听了探子的来报,说天明的道法越发精纯了。”紫衣女子浅浅说道。

“哦,是么?”黑衣的女子只是铮铮拨着琴弦。

紫衣女子轻轻笑了一声,“姊姊就不担心他么?”她说着自己却已经先笑了起来。

“我担心他作什么?”黑衣女子自顾拨着琴弦,手指拨动更纯熟了,琴声似潺潺流水声缓缓从她的指尖流出。

“真的么?”紫衣女子不信地说道,“那妹妹我便不客气了?”

黑衣女子咬着牙,不再作声,琴声却已是乱了。

紫衣女子原是故意的,见她不说话,心里越发好笑起来,“好了好了,不跟你打趣了。好姊姊,你可别生我气呀。”潇湘不喜欢玩笑话,她原是知道的,还终究是忍不住。

黑衣女子抬头望了她一眼,啐了声,“你这碎嘴,就喜欢说这些浑话,若我生气,还不正遂了你意?堂堂玄武护法,就喜欢欺负我这小女子么?”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紫衣女子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两人对看着,似乎不认识一般,好半天停不下来。

“潇姊姊,你说当年,天哥偏偏就喜欢你,而不喜欢我呢?”玄武忽然问道。

潇湘呆了一呆,往事似乎又涌到了眼前,半晌才回过神,“你何不去问他?问我,我哪里能知道?”

“多半是我的潇姊姊,美丽非凡,”玄武轻叹了口气,“天仙一般的人物,便是要我选,也定是选潇姊姊你了。”

潇湘只觉得心头微颤,手已经轻轻拂上玄武的面纱,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她忽然颤声叫道,“荣儿!”

玄武身子一震,脸上的面纱突然飘落,露出秀丽的脸庞,豆大的泪水正沿着面颊滚落下来,“姊姊!”

潇湘点着头,“我原是知道的,”却也已经是梨花带雨,“你这又何苦?”

“姊姊,我知道,我配不上天哥,天哥也只喜欢你一个人。”

“所以,你便说你已被天玄子破了容貌。”潇湘怔怔地说道,“这一切都是你编来骗天明与我的!只是,你虽然是为了我们好,却终究让天明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荣儿微微摇头,“对不起,……姊姊,我不是有意的,真的对不起……”

潇湘苦笑了一声,“这又怎么能怪你,荣儿。你喜欢天明,又有什么错了。只是,我们都没有这个福分罢了,我们两个这二十年都没有真正得到过他。”

“姊姊,至少,天哥他知道了,他真正喜欢的是你。”

潇湘苦笑了声,“或许吧!”她抬头望了望窗外,一个男子正悄悄地朝这里张望。“张生来了。”

“我可不是莺莺。”殷荣扭过头,脸上已经绯红了一片。

“你不是莺莺,我偏要做红娘。”潇湘微微一笑,殷荣的神色,早教她看在眼里,她轻拨琴弦,轻声唱道,“劝君惜取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声色甜美,手中瑶琴更不是凡品,一曲《金缕衣》唱的是婀娜婉转,一曲唱完,便又转为《凤求凰》的调儿。

“姊姊,你……”

潇湘却不管她,只顾弹奏,一边笑道,“司徒大侠,还不赶紧进来说话么?这曲子,我可是代你奏的。你该如何谢我呀?”

司徒修明轻轻笑道,“大嫂平日人那么好,怎么今天也来打趣小弟。”

“你那心思,我如何不知,只是,有了我荣妹妹,可就不许胡思乱想了啊!”潇湘笑了一笑,便正色道,“我是瞧你一片诚意才帮你,若是以后做了对不起荣儿的事,我第一个不饶你。”

“岂敢岂敢。”

“姊姊,你……你怎么帮他啊?”殷荣脸色绯红,咬着嘴唇,说道“我最不喜欢这种油腔滑调的人了。”

潇湘轻笑道,“莫非是我看错了?那我便替妹妹把他打发了吧,以后再帮妹妹物色一个好的。”她回头望着司徒修明,神色竟是陡然一变,与先前判若两人,“司徒大侠,对不住了,舍妹说她不喜欢你,看来您还是请回吧。”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非常,“以后,也别叫我再在玄武居见着你,否则,我便不客气了。”

司徒修明心中咯噔了一下,他素来知道这个潇湘仙子来历不浅,法力非凡,偏偏脾气也是古怪的很――否则,也不会一走十年,这番变脸,更是在意料之外,慌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姊姊,――”殷荣脸一红,急忙拉着潇湘的手,“千万别!”

这一句,直教司徒修明听得心花怒放,竟似痴呆了,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妹妹说不要,那便不要。”潇湘看了一眼司徒,微微一笑,脸上寒霜尽褪,“这样说,妹妹对这个人还算是满意喽!”她瞧着两人,忽然才发觉,原来,这司徒微明竟然与当年的天明颇是相像,神情顽劣,却更增添了些许摄人的魅力。只是,沧海桑田,世事人非,如今的白虎护法,终究不会再有这顽劣的微笑,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年的潇湘仙子,天明在没人的时候是戏叫自己潇湘娘子的,或许,时光如水,自己终究成为潇湘娘子了!

“嗯。算是吧!”殷荣松了手,轻声说道,细如蚊吟。说话时候,她偷偷地朝西窗外看了一下,一片修竹却遮挡了她的视线,只看见那里茫茫一片,寒塘的白雾中淡淡勾勒着西铭居的剪影。

而司徒修明,却是傻傻地站在那里,半天欢喜地回不过神来,痴痴笑着,心不知道飞到了何处,却见他脸上的笑容,不断地回荡,回荡……

“傻子,笑什么?”

“啊?”司徒修明只觉得头上一阵疼痛,四处再看,却又笑了起来。

“不准笑了。”

“哦。――

……大嫂呢?”

“走啦,难道叫她在这里看你傻笑啊?”

“也是啊。”一贯伶牙俐齿的司徒修明此刻竟似乎迟钝了,心中千百的甜言蜜语,在这一刻,竟是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看着殷荣,不住的念着,“荣儿,荣儿……”

“天哥,我也找到我喜欢的人了,你是不是也会为我欢喜呢?”殷荣心中暗暗地说道,对远方的天明哥哥说着,她的双手正被司徒修明紧紧握住,似乎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已经和自己的连接在了一起。

荷塘那边,又传来《金缕衣》的曲调了……

而此时,罗浮山上,赵天明的铁琴,也相和了起来,琴弦轻颤,无端自鸣……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松风入耳,绿绮声声,铁琴的肃杀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凭添了不少似水柔情。

琴声,突变!

对战的鹤啸九天硬生生地冲破了金风萧瑟曲的数道屏障,只是那啸声在盘旋了数个旋子后,却再也冲不进赵天明铁琴外四丈的范围,绵柔的琴声缠绵悱恻,那股力道如春日的柳絮,晚秋的黄花,娇媚地叫人无法自拔,甜腻地叫人心痒难搔。

崔溆正在一旁调理,险些把持不住,好在他身有异能,微微凝神,便平静下来,却听对面的啸声微微停滞,心道:“这等阴柔的曲子,也亏赵护法能奏得出来?不过对付这牛鼻子,倒也不错。那牛鼻子显是受不了了。”

赵天明此刻却是惊得一阵冷汗,若不是有潇湘无意中以《金缕衣》曲相助,怕是要被这牛鼻子降住了,天雷铁琴与潇湘的古琴原是一对,后天雷被天绝祖师所得,便列为教中神器之一,分教中西方白虎护法持有,而潇湘的古琴则叫玉泽,乃是正道中为数不多的几件入音法器,原本是上清道宗所有,后来不知何故辗转流传到了楚水一带,被潇湘无意间得到,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女童。因这方玉泽琴,她遇到了赵天明,也因这方琴,她被九嶷道宗、罗浮道宗先后收为弟子,此后,更经历了无数奇异变故,玉泽琴的出现,使得曾经一度兴盛的九嶷道宗瞬间分崩离析,从此在修真界除名,也使得罗浮道宗一度执正教牛耳。却更成就了赵、楚二人一段奇特的姻缘。

琴媒之力,怪异非凡,需要两人之间心意相通,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后来因殷荣的缘故,两人更无法做到一点灵犀,每每抚琴相和,便会出现相斥景况,到后来,两人开始互相猜忌,认为是对方移情别恋,长此以往,裂痕更深,到最后,终于出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

潇湘遂忿而出走,两人不明所以,到最近,才因机缘巧合,和好如初。只是这段时间分别却是加深了两人之间的依恋,琴瑟相和的次数明显增多,却着实让这对仙侣欣喜了好半天。此次两琴相和,更是救了赵天明的性命,也算是天助佳偶。

“齐六先生。”崔溆一旁静听了半日,忽的朗声一笑,他突然发声,硬生生将两厢斗法打断,“久仰久仰。”

赵天明因借琴媒之力,神思便从琴音中抽身而出,“齐六先生的鹤啸九天神功,果然厉害,风采不减当年呐!”

“嘿嘿,白虎护法的天雷浑音更为了得。”齐六见对方休战,便也住了啸声,嘿嘿冷笑,“专找我们这些个老头子下手,果然是英雄了得。英雄了得。”

赵天明听他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明显,也不答话,背手望着崔溆,以目示意。

崔溆休息片刻,体力也大为恢复,见赵天明颜色,即振奋精神,高声道:“齐六先生,此次我圣教兵发罗浮,与贵派并无任何瓜葛,齐老何必冒险来此,多惹是非?你我两派相隔万里之遥,近日更无深仇大恨,何不言和,各管门前风雪,岂不正好?”

“人无害虎意,虎有害人心。你花言巧语,又来骗谁?”远处石沉千里传音,虽是远隔百里,却叫赵天明听得耳中嗡嗡作响,心中对这石沉不由又高看了几分。崔溆却是冷冷一笑,“我原是好意相劝齐先生,又关你石沉何事?你罗浮山的糗事,还需要我多说么?齐先生乃方外高人,却偏偏识不破你等伪君子的伎俩,被小人蒙蔽,真真叫人惋惜呐!”

“梅精,你少来妖言惑众,”却听得一声喝斥,五道灵符倏忽向崔溆疾射过去,声从西方而来,原是镇守莲花峰的石澈。

“呵呵,当年落井下石,九嶷道宗一夜间分崩,不正是你等做的好事么?”崔溆呵呵一笑,避过灵符攻击。

“一派胡言,九嶷道宗乃是被你魔教中的朱雀护法率人偷袭,却又如何关我罗浮山的事?”石澈脸涨得通红,他原本被崔溆击败,却输得不甘,略一恢复,便追了上来,恰逢双方斗嘴,便出手惩戒,只是一招五气朝元竟未能奏功,被崔溆轻巧躲过。而他出手的手法殊不光明,更是难堪。

崔溆却不回答,望了望赵天明,“看来罗浮道宗与我圣教颇有渊源啊,不知道何时上清宫也入了我圣教,竟会这招背后花枪,果然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他微微点头,神色却是郑重,调侃之意,溢于言表。

赵天明知他素来想法古怪,猜他定有后招,便也微微点头,连声称是。

石澈大怒,只见他双手中结印,凭空一番指点,已用上了七星云龙纹符,“妖魔受死!”

“师弟!”石沉低喝一声。石澈一怔,虽有不甘,但掌教之命不可不听,终究还是收了手。

“果然还是师兄识得时务。”崔溆大笑,他朝罗浮三峰一一眺望,“石真人,你说,那边罗浮峰上,是谁在炼丹?怎么能瞧见有紫气萦绕?”

石沉脸色微变,哪里是紫气,黑烟滚滚,多半是有人在罗浮峰上纵火行凶,他心中虽是气结,却还是隐忍,瞬间脸色便恢复了平静,“梅精,你果然厉害。不愧是鬼谷之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着人偷渡入我上清宫。”

“呵呵,过奖过奖。”

“只是,”石沉轻轻一哼,“我上清宫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么?”

“呵呵,也是,只是主人之面我等尚未见到,如何能这就走呢?”崔溆嘻嘻笑道,“只怕就算我愿意,赵兄怕也是不肯的。”

赵天明背手站在一旁,心中思量剑阵之中三个主阵之人才见其一,其余二人一直隐而不见,这罗浮山方圆数百里,也不知道他二人藏身何处,控制此大阵,也属不易。他一捻琴弦,琴声便在山中回响不绝,只见他凝神静听,头上氤氲起一阵黑雾,“听音搜魂!”崔溆微微笑着,说出了这四个字。

此刻,石沉终于沉默了。

脚下的山峰开始抖动,轰然一声巨响,一块斗大的石头便从山颠滚落下来,随后,接二连三的,木石乱走。

琴声越发高亢起来,崔溆已将预备好的阗玉塞入耳内,悠闲地在一旁望着。原本云雾缭绕的空气,越发潮湿了,叫他沾了一身的雨露。他背朝着石澈,负手站着,似乎毫不担心他,只顾朝远处的罗浮峰不住眺望。

而石澈实在已经是面无血色,赵天明的琴声慑人心魄,远非他能承受得住,四周,山石滚落的声响不绝于耳,他甚至觉得自己脚下的山峰也将因这怪异的琴声倾倒一般。忽然,他一阵闷哼,惨白的脸色竟已转为死黑,口中咕囔了数声,便“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却只觉得一片天旋地转,站立不住。正此时,一声梵唱,忽的冲破了这琴声。

“无——量——寿——佛——!”

竟是用上了佛门的狮吼功。

赵天明琴声一滞,铁琴嗡了一声,七弦不绝作响,霎那之间,七根琴弦竟脱离了他的控制,不由叫他大吃了一惊。“是哪位高僧法驾?何不现身一见?”

梵唱不绝,却是渺渺。石澈晃了几晃,终于还是稳住了身形。来人是友非敌,叫他的心也安定了下来,只是眼前的迷雾更重了。

“在下平生最恨装神弄鬼!”原本打算看热闹的崔溆嘿嘿冷笑,“只是也最善捉鬼。”凭空忽然失去了他的身影,鬼魅一般的速度。赵天明扬眉颌首,将铁琴收起,既然崔溆决定出手,他就不便插手过问了。

“栖霞山的老和尚!你既然出手,又何必遮掩?不敢见人。”崔溆乘风紧紧跟上,一边大呼小叫。这和尚虽然用的是狮吼功,吼声中却又有缥缈无踪的意味,正是栖霞灵谷寺的“灵谷月夜狮子吼”,极为好认。

“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僧斗胆出手救人,还请施主勿要乱开杀戒,其次老衲到此本非为贵教之事,因此不便现身相见,还望施主不要见怪。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远处传来那和尚的声音,竟是彬彬有礼。

崔溆拧眉沉思,这和尚法力奇高,竟能阻遏天明的琴声,栖霞灵谷寺,怎么会有这等人物,实在是叫人费解。

他将手中扇面一合,也不管其他,循着声音就追了过去,——越是古怪,我便越要查个究竟。我就不信,你能逃出我的手心。

赵天明沉默了片刻,始终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站在一旁,观望。崔溆与那和尚的声音渐渐远去了。而另外三人也各怀心思,不再出手,一时反成了僵局。

石沉等人不出手,说来也是忌惮赵天明手中铁琴的威力,赵天明的天雷琴乃是魔教三宝之一,——如今当称为“四宝之一”了,其威力非比寻常,赵天明曾上崆峒山,以铁琴败崆峒四老,后来四老之首的石中生不服赵天明的铁琴,闭关修行一门凶险的功夫才走火入魔,不知所踪的。齐六对这铁琴自然是牢记在心,深知技不如人,出手不过是自取其辱,倒不如隐忍不发,随机应变。石沉也是相同的心思,石澈却已经身受重伤,是不得不如此罢了。

只见赵天明向罗浮峰看了半日,忽然幽幽问道:“石沉,你还记不记得潇湘?”

“潇湘,你是说楚师妹么?”石沉呆了一呆,继而神色古怪地望着赵天明,“你如何知道她的?你把她怎么了?”他言语中似乎对潇湘颇有情意,竟不顾身份,大声急吼,叫赵天明心里不由泛出阵阵醋味,然更多的却还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