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留下一手
作者:甘才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544

飘雪带着他来到镇上最大的客栈——凤凰楼,让他洗了个澡,换上新装,刮了长长的胡须,从头到脚令叶秋鸿恢复到依旧威风八面的样子。

妆罢后,飘雪叫了些好酒、好菜,令他养足精神,因为明天他们将在古道边决战,完成十年前的约定。

叶秋鸿连喝了三杯酒杯后泛起一种嫣然,就像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身体与灵魂。

虽然他的样子已经恢复,然而他的神态却很憔悴,沮丧,脸上沉沉的,如同雾霭般的忧伤。飘雪见状,冷然道:“你是不是在怪我杀死了边夫人的儿子帝乙?”

叶秋鸿一听到“边夫人”这几个字,更是痛苦,他幽幽地看向楼外,似乎听到了有个女子在唱: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归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而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痛苦的回忆,也是甜蜜的回忆。

在这个世界上,凡事物久了都会变淡,包括爱情在内,唯独“回忆”,不但不会变淡,反而越久越浓。越浓就越痛苦,痛苦加深,回忆就越浓。尽管回忆是痛苦的,人们却愿意去享受。

因为无论多么深的痛苦里,总有那么一丝甜蜜。

在这世界上有一种人永远都活在回忆里的,这种人固然不对,却是值得原谅的,因为他们的往事实在是太刻骨铭心了。

叶秋鸿无疑就是这种人。

飘雪见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又道:“当时如果我不杀他,他必杀我,我只是出于防卫,失手杀了他,正因此。才会令金狐有机可趁,施展他的绝技,盗走我爹‘风情剑’上的‘六芒星石’,然后遁地逃出,从而引起一些不该有的事端。如果将来江湖发生不幸,这些不幸完全应由帝乙与金狐来承担责任!”

叶秋鸿还是没有回答,他心里想的只有佳梦痛失爱子的绝望与伤心。

这时,店外走进来一个人。

倔强、坚毅的聂日。

飘雪看了看他,怔道:“你不去查案,来这里干什么?”

聂日看着叶秋鸿,沉声道:“我师父的仇该报了!”

飘雪没好气地道:“公事未断,何以谈私事?何况凭你的武功此仇现在根本就报不了。”

聂日知道他的烈火枪不敌飘雪的那招“横空出世”,更别说是叶秋鸿,但仍是咬牙道:“此仇非报不可!”

飘雪气道:“你还是留着小命去找‘风情剑’与‘六芒星石’吧。此仇由我来报,而且就在明日黄昏。”

聂日盯着飘雪,迷惑地道:“此话当真?”

叶秋鸿平静若止水般淡淡接口道:“千真万确。”

聂日盯着叶秋鸿,道:“好!”

飘雪幽怨地望了聂日一眼,道:“你可以放心去办正事了,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聂日现出凝重神色,道:“但愿如此。”

飘雪道:“你可以走了。”

聂日不但没有走的意思,反而在飘雪对面坐了下来,道:“你似乎很讨厌我?”

飘雪眉头皱起,气道:“是又怎样?”

聂日忽笑道:“你怎么可以讨厌你的救命恩人呢?”

飘雪针锋相对,冷冷地道:“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幸好我替你打败血引,还清了!”

聂日一怔,不好意思地干咳一声,道:“其实我有一个疑问要请教你。”

飘雪吃惊地看着他,连叶秋鸿也不由露出注意的神色。

飘雪眼里射出异样的光彩,道:“有什么疑问请说。”

聂日道:“我想知道‘风情剑’与‘六芒星石’的来历。”

飘雪沉吟片刻,道:“‘风情剑’是日神后羿所用的佩剑,而‘六芒星石’是她妻子嫦娥送给他的定情物。”

聂日与叶秋鸿两人闻言,无不动容,都侧耳聆听这鲜为人知的秘密。

飘雪继续道:“相传当初女娲补天时用五行五色阴阳之石。补天完成后剩下水澹与金刚石两块仙石,便让仙匠将水澹制成一颗蓝色的宝石,叫‘六芒星石’,就像蓝色的弯月,同时又将金刚石打造成一柄绝世好剑,叫‘轩辕剑’。两件宝物皆献给了西天王母,其中‘六芒星石’能射出六道蓝芒,却是无行剑气专克天地间的仙佛神圣,而‘轩辕剑’则专伏人间的妖魔鬼怪。后羿射落九日后不久,人间便又发生了巨变——狼人族的领袖地狱狼王魔功大成,率其狼人兵队打败了人类的领袖舜,使人类沦为狼人族的奴隶,过着倍受摧残、惨不忍睹的生活。”

“玉帝见状,大怒之下,便派有射日之功的后羿再次下凡来助舜荡妖伏魔,还人类太平。西天王母便赠‘轩辕剑’助他一臂之力。

后羿下落人间便与地狱狼王大战一场,但地狱狼王竟然是半仙半魔之身,后羿的‘轩辕剑’也难以胜他。后羿受了重伤,幸遇嫦娥相救。

西天王母得知此事后,便派发九天玄女下凡传嫦娥以‘六芒星石’,‘六芒星石’不但能克仙佛神圣,而且还能救人,只要它放在人的眉心处,病伤不出三天便自我痊愈。嫦娥便用‘六芒星石’救了身受重伤的后羿,同时教了他从九天玄女得知的‘剑石合一’后的一套剑法,嫦娥又将此剑法叫作‘风情剑法’。嫦娥与后羿自此深爱对方,后羿同时将‘轩辕剑’改名为‘风情剑’。之后,后羿用‘风情剑’打败了地狱狼王,并将他囚禁在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飘雪一边说着,一边眺望窗外,那种眼神仿佛可以看穿千古,看到那战火纷飞的战场,也看到那情深似海的神情神话。

他顿了顿,忽黯然地又道:“后羿死后‘风情剑’便在世间消失,史书更无记载,直到一百年前,剑神西门吹雪突得此剑,战胜了白云城主叶孤鸿的‘天外飞仙’,之后,剑神退隐山林,将此剑送给他今生唯一的入室弟子韩风,就是我爹。”

聂日长叹一声,忽脸色大变,惊道:“‘风情剑’与‘六芒星石’分离,仙力不够,将镇压不住狼王,狼王必定重现人世,祸害我人类。”飘雪与叶秋鸿经他分析,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聂日又道:“‘风情剑’不知飞向何方,而‘六芒星石’又离奇失踪此二物若失,必将造成人类千百年的浩劫!”

叶秋鸿眼睛一亮,果断地道:“你去找‘六芒星石’,飘雪去找‘风情剑’事不宜迟,赶快去。”

聂日动容,起身道:“好!我立刻去查,‘风情剑’就拜托韩兄了!”

飘雪大义凛然地道:“除魔卫道,匹夫有责,何况‘风情剑’是我先父的遗物,在下定会寻得此物。”

聂日感激地说了声“谢了”,便匆匆离开。

叶秋鸿脸容回复无浪无波,叹道:“你也去吧。”

飘雪断然道:“我不走。”

叶秋鸿一怔,随即明白,道:“大局为重,我的命你若现在要拿,就尽管拿出去。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只不过因为等你来拿我的命。”

飘雪眼光定在前方,冷哼道:“明天我要与你公平决斗,胜的那个人去找‘风情剑’,只有胜利者才能拥有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宝剑,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也希望你慎重考虑比剑的后果。”

叶秋鸿凝视说他,良久良久,才道:‘你为何对此剑如此痴迷?”

飘雪看着他,忽伤心地道:“为什么?你居然问我为什么?嘿嘿,好,我告诉你!我是完成爹的遗愿,‘风情剑法’才是天下第一的剑法,而且我不希望我娘白死,我白白成为孤儿,我要为天下因你而成为孤儿的人报仇!”

叶秋鸿一阵心酸,像飘雪的身境,只是他所杀的众剑客中的一个,其他人呢?

飘雪幽怨地盯着叶秋鸿,像猎人盯着猎物一样,咬牙道:“我要决斗,为死去的人,为活着的孤儿而战!”

叶秋鸿闻言,痛苦地闭上眼,道:“好,我接受你的挑战!”说完艰难地移开步子,向店外走去。

风很大,雪很浓。他到街上买了些香纸,来到效外的寺庙,为死去的人乞求宽恕,为活着的人期待原谅!

在伤逝的一瞬间,他又意犹未尽地想起了佳梦,这是最残酷的也是最温柔的囚禁吗?

大雪落尽,长街延展,寂寞与孤独,忧伤与痛苦隐没于深深的雾气与远处的群岚之中。

叶秋鸿在山中寺庙里一呆便呆到了第二天,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是如何寂寞,人生的道路是那样地难走,又是那样地使人黯然销魂,生离死别,悲欢哀乐,有谁明白我的苦痛?

已是午后。叶秋鸿坐在寺庙西南那小石滩的一块大石上,静待黄昏的来临,伴着他只有个酒壶。以他这等练气之士,等闲可以连续七、八天不睡,只要间中坐上一刻钟,精神便可饱满如熟睡一夜的人。等待的时间他也不浪费,用来怀念、思索、喝酒。

佳梦走后,在他与剑道的生命里,能令他心动的事物几乎没有。生和死对他来说只是不同的站头,生死之间只是一次短促的旅秆,任何事物也会过去,任何事物也终会云散烟消,了无痕迹。

只有在孤独里,他才能感受到心怀内那无边际的世界,感受到一般人忽略的事物。

他认为剑道才是永的,但‘剑’并非目的,而只是一种手段,一种达致勘破生死和存在之谜的手段。

他知道每一代的武林顶尖人物,无论走了多远和多么迂回曲折的生命旅途,最终都无可避免回归到这条追寻永的路上。否则何能超越众生,成为千古流传的超卓人物?

那是武道的涅盘。

寄于情,伤于情,断于情,极于情,从而极于剑,他忽然间在孤独中对剑道的领悟达到了极致!

黄昏时分来到。每一天都有黄昏,但却没有一天的黄昏是想同的。九年前的黄昏,叶秋鸿战胜了韩风。

而今天的黄昏呢?

叶秋鸿依旧身着灰衣,应战到古道边。

飘雪也到了,全身袍服无风自动,披风向上卷起,黑发飞扬。

暮色给这悲凉的情绪更增添了几分诡秘与朦胧。寒风在吹,有乌云掠过,轻轻地扣动着无奈和心弦。

飘雪立在雪中,像一朵傲梅,山风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吹乱了他的头发。叶秋鸿面对着他,眼睛里依旧没有一点神采,没有一丝活力,没有任何光芒在闪烁。

飘雪首先打破彼此间的沉默,道:“你很准时。”

叶秋鸿故作精神焕发的样子,道:“我一向很准时。”

飘雪抽出宝剑,很有感情地看了看,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十年练剑,为的就是这一天。”剑身立时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势不可挡的剑气,剑芒暴涨。

凛冽的杀气,立时弥漫全场。叶秋鸿对抗着对方的凌厉剑气,脸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道:“我知道。”

飘雪冷剑指向叶秋鸿,神情平静,智能的眼神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但迫人的剑气却没有丝毫松懈下,冷若冰霜地道;“请出剑。”

叶秋鸿脸色如古井无波,平静地道:“我手中无剑。”

飘雪一惊,这才发现叶秋鸿居然没有带剑来,愕道:“你心中有剑?”

——心中有剑,万物皆可成剑,这武学道理,飘雪是相当清楚的。

叶秋鸿脸上泛起个古怪的神色,道:“我心中亦无剑。”

飘雪又一惊,难道他的剑术修为已达到至高无上的空灵境界?对方的身体犹如风平浪静的湖水,看不出一丝的破绽,眼睛射出难以置信的目光,厉声道:“我不信!”

叶秋鸿依旧静静地道:“你应该相信。”

飘雪盯着他,眼神变得明亮而锐利,深深望进叶秋鸿的眼内,怀疑地道:“你看起来就像个死人。”

叶秋鸿波平如镜的心湖突然泛起一阵微波,但表面却不出半点神色,淡然自若地道:“不是好像,而是根本就是!”

飘雪冷哼一声,倔强地和他怒目对视,道:“你是看不起我,还是故意让我?”

叶秋鸿道:“都不是,而是我没脸面对你。”

飘雪皱起双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叶秋鸿眼里射出一丝柔光,道:“因为我要走了。”

飘雪怔道:“走?去哪里?”

叶秋鸿转头看向一方,道:“边城。”说完仰天长叹,心中却是一片空白,哀莫大于心死。就在他来与飘雪绝战的时候,就在他想要死在飘雪的剑下时,寺庙内的一个和尚送给他一封信。信中写道佳梦因痛失近精神分裂,郁郁寡欢,日渐消瘦,望他速去看望。

他必须活着去看她一眼,这个他一生最爱的女人,这也是他死之前的唯一愿望。

飘雪眼内杀气敛去,代之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精光,但神气却平静多了,沉下脸没好气地道:“你不能去那里。”

叶秋鸿眼神忽地掠过一丝哀色,坚决地道:“我必须去!”

飘雪忽然一剑挥出,气劲疾旋开去,“轰”的一声,立时树叶纷落,雪花飞扬,她大声喝道:“你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战胜我!”斩钉截铁,绝无半分转变的余地。

叶秋鸿脸色仍旧不变,黯然道:“我打不过你”

飘雪更生气,道:“好,你逃避,我现要就去杀了边夫人。”急匆匆地就走。

叶秋鸿闪身前移,挥手拦住她,软语求道:“你不能去。”

飘雪心中生出一种无由的厌恶情绪,有点粗暴地一把推开叶秋鸿的手,继续前进,厉声道:“别拦我!”说着纵身欲去。

叶秋鸿追赶上去,劝道:“那我请你给我一天时间,我明天再与你决战!”

飘雪断然地道:“不行。”

叶秋鸿道:‘我知道你等这一战等了很久,可是我今天决不能与你一战,因为我要留着我这条命去边城。”

飘雪停了下来,像根钉子立在当地,回过头来,看着叶秋鸿颓然的样子,心里忽然生出一比怜惜的情感,皱眉道:“非去不可?”

叶秋鸿也停了下来,柔声道:“如果我不去,即便死在你剑下,我也死不瞑目。”

飘雪怔道:“难道你必败无疑?”

叶秋鸿痛苦地闭上眼睛,点头道:“是!”

飘雪盯着他,想起十年前叱咤风云的天下第一剑此刻变得如此懦弱如此颓废,心里不知不觉地升起一股气愤,眼里露出凶狠的目光,沉声喝道:“你凭什么样要我放你去?”愤怒之下,他挥手将手中剑掷了过去。

“夺!”的一声,剑钉入了叶秋鸿身前那棵松树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叶秋鸿看着身前摇晃的剑,忽然下定决心,毫不犹豫地去上前去。

飘雪看着他,突然变色,大惊!只见叶秋鸿在走过去时留下了他的右手臂——天下第一剑的手!

血浓于水,只有血才能说清一切羞侮与仇恨。生命的归宿是血,但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血中诞生。

十多年前叱咤风云,令他傲视武林的手。

十多年后大彻大悟,令他洗清罪孽的手。

虽然,一切离他而去。但是,所有恩怨都在这一刹那间终去,同时新的命运也地这一刹那中诞生。

叶秋鸿留下他曾经失去性命也不让其有毫发所伤的剑手,忍着痛,迎着风,冒着雪,缓缓地向“边城”走去。

血的历程,血的丰碑!

飘雪呆立雪中,静静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似已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唯有瞳仁晶莹剔透,有一颗泪珠从他眼睛里溢出,然后凝结,滑落,落进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