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式忽改。

他使起了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一的“达摩神功”。

每一拳都悄无声息，无迹可循。

可是只要蹭着一点，纵然铁人也承受不起。

这开碑裂石的功力竟被隐藏于缓慢的拳法中。

杜一山面色凝重。

天恨神僧每一拳，都让他如受重锤，气血翻腾。

他的嘴角淌下血来。

天恨窃喜。

杜一山剑法忽变。

如果说刚才是一曲“阳关三叠”，现在却变成了“阳春白雪”。

如虞姬舞，其情可悲。

如贵妃醉酒，其状甚怜。

如张敞画眉，其乐融融。

忽喜忽悲，忽苦忽乐，搅得天恨神僧也心乱起来。

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合家欢乐、夫妻和睦的生活来。那时他文武双修，少年得志，又娶了位温柔体贴的妻子，夫唱妇随，旖旎如画，几年后又添了个大胖小子，举家欢庆，人生得意莫过于此。岂料会大祸临头，一夜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呢？

当杜一山使到“柔肠寸断”这一招时，天恨神僧不由回想起那令他刻骨铭心的一幕来：月黑风高，两名蒙面人闯入了他们家中，掳走了他的妻儿，那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不堪一击，竟只能看着他们扬长而去。他叫天无声，叫地不应，回首茫茫，欲哭无泪。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杜一山的剑法更见缠绵，他仿佛是在倾诉着对情人的爱，“情意绵绵”、“情难自抑”、“真情流露”……天恨神僧的心更加紊乱起来。他抛不下娇妻弱子，终于踏上了江湖不归路。风霜雪雨，坎坷病疴，他矢志找回自己的爱人。他在一年里老得比别人十年还快，未满三十已鬓有白发。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打听到了仇人的姓名，但他却绝望了，因为那两人年纪虽轻，武功和声望却远非他所能及。他孑然一身，赤手空拳，又怎是他们的对手？他哭，已无泪可流；他喊，甚至喉咙干涸。他流血，就在他奄奄一息时，却有人救了他。他觉得世上已无留恋之物，便毅然入少林寺剃发为僧了。可是二十多年来，他心里始终喊着：“报仇！报仇……”

回想起辛酸的往事，他几乎流下泪来。佛门虽然讲究“四大皆空”，一切欢乐苦恼都应戒之，做到心如明镜，纤尘不染，可他又怎能忘得了这血海深仇？

杜一山见天恨神僧心不在焉，威力大减，当下抓住时机，一招“情系一人”向天恨神僧刺去，如闪电闪过，刺入了天恨神僧的袈裟。众人一阵惊呼。但天恨神僧的护体神功何等厉害，一震之下剑锋微偏，擦肤而过，饶是如此，天恨神僧也惊出一身冷汗来。

杜一山毕竟缺乏经验，一击未中，当即收手，给了天恨神僧喘息之机，他波动的心静了下来。他明白刚才为“情剑”所惑，想入非非，魂不守舍，这才给了对方可乘之机，当下摒除杂念，全神贯注，施展起少林绝学“大慈悲掌”来。

平地一阵大风刮起，尘土弥漫，树叶纷飞，天色顿时昏沉下来。众人都感觉到一片迷蒙，眼不能睁，纷纷找地方躲避。

天恨神僧凭借其雄浑绝伦的内力，以佛祖舍身喂虎的豪迈气概击出了“大慈悲掌”。掌风所到之处，飞沙走石，树木立折，威猛无俦。

少林三大神功，三大神僧各擅其一，普天下再没有人能将“大慈悲掌”使得如此刚猛生烈，宛如千百头猛虎下山，气势着实令人生畏。

杜一山躲闪不及，被掌风拂中，顿时如断线的风筝般飞出，喷出大口鲜血来。他跌落在地，脸色苍白，喷出大口鲜血来。他跌落在地，脸色苍白，四肢百骸就象散了架一般。

他几乎想躺着不起来了，可他的心里，却燃烧着熊熊的烈火。

我不能死！

为了华山，我得活着。否则，以师叔、师兄弟的薄弱力量，怎斗得过昆仑派的虎狼之师？今日花师兄已与他们决裂，他们岂肯善罢干休，我一倒下，岂非让他们称心如愿？

为了文青萍，我得活着。虽然童有才自断一臂，但这样的惩罚岂非太轻？对恶人绝不能姑息，一定要打得他爬不起来。况且，还有他身后的罪魁祸首，他仿佛看到他笑着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为了李大哥，我得活着。他让我明白了做人的意义，不在于个人的一得一失，而在为天下苍生造福。他是多么希望我成为七大门派的盟主，将分崩离析的七大门派团结成一支强大的力量，能与自然盟遥相呼应、并肩作战！

尘雾弥漫时，杜一山艰难地站起。鲜血从嘴角滴落，染红了手中宝剑。他又舞起了剑，舞起了“情剑”中最是凄苦但威力也最大的“怅情十三招”。

“棒打鸳鸯”、“别情依依”、“为伊憔悴”、“凄风苦雨”……狂风中，杜一山以剑作舞，倾吐着自己的不幸。这一刹那，天恨神僧的心都要碎了。

恍惚中，他的爱妻披头散发地向他扑来，可他总是抓不住她的手……

迷糊中，他的爱子在蹒跚奔来，嘴里叫着：“抱、抱……”等他伸手时，孩子却跌倒了，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慈悲掌”威力顿减，杜一山的剑势又凌厉起来。

天恨神僧若有所悟，竭力想排除心头杂念，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要报仇，除非当上少林方丈，才能与大仇人抗衡！”他的那位大恩人的话又在耳边清晰响起。这么多年来，他不正是遵照着这话一个劲地往上爬的吗？师父把位传给天悟师兄，他无法可想，因为师兄的武功、人望均在他之上，所以他只能等。好不容易天悟师兄赴一神秘之约后一去不还，以他此时的实力——身兼戒律院和罗汉堂首座、无数弟子唯他是从，他完全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少林方丈，但他还是只能等，因为他固执的二师兄——天惊神僧，坚信方丈会回来。为了顾全大局，他没有立刻采取行动，因为他很清楚，只要能在武林大会上一举夺魁，为少林寺保住盟主之位，他就是少林寺的第一功臣，众望所归，方丈一职还不唾手可得？

现在不识时务的天惊师兄已被他囚禁，反对他的少林弟子也被他一网打尽（当然现在是漏网之鱼），更重要的是，盟主之位离他不过一步之遥，他怎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他使出了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中最毒辣的“无情指”来。

历任祖师都曾留下话来，练“无情指”可以，但绝不能以此害人，因为这“无情指”极是阴毒，伤者重则毙命，轻则绝后，是以少林僧极少使用，除非对方是十恶不赦之徒。三大神僧中也只有天恨神僧暗暗修练，以备不虞，现在他使出这一招，实是要将对方击毙在掌下。他绝不能容忍任何人成为他的绊脚石，他已没有耐心再跟眼前这少年纠缠下去。

指如剑，直刺杜一山。

这时候，杜一山正使出“怅情十三招”的最后一招——“同生共死”！

谁也不知道，在这最后一瞬间，是天恨神僧的指先触着了杜一山，还是杜一山的剑先抵住了天恨神僧的咽喉。当一切静止后，他们就石膏像般站立不动了。

风止，法埃落定。一切平静如昔。

众人都睁大了眼，想知道他们俩谁会先倒下。

但他们谁也没动。

天恨神僧正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可以先击毙杜一山，可就在指尖触及他时，他忽然神经质地顿了顿，就在这一瞬间，杜一山的剑也到了他咽喉。

他知道，虽然他点中了杜一山，这招足以让对方断子绝孙，但对方却无性命之忧。若论输赢，他自是输了，因为他的力已竭，要再施杀手，必须重催内力，而杜一山的手只要轻轻一送，剑就会洞穿自己的喉咙。

一时间，千百双眼睛都盯着他们两人。

天恨神僧缓缓收手，涩声道：“我败了。”

一刹那他几乎万念俱灰，但他毕竟非常人可比，随即便振作起精神来。我还是少林神僧，我还可以当少林掌门，来日方长，难道还斗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吗？

想到这儿，他如释重负，立刻又显示出高僧的风范来。他朝杜一山合计道：“恭喜杜施主，你已是七大门派的盟主了！但愿杜施主能使七大门派重振雄风，就如令师祖木谷蝉前辈一般。”

杜一山被天恨神僧的“无情指”点中，正浑身难受，此时听他一言，顿时呆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响：“我是盟主了？我是盟主了！……”

这时，场外震天价地响起了群雄的欢呼：“杜盟主！杜盟主……”他们这一趟的确没有白来，他们亲眼看到了又一位武林盟主的诞生（虽然按卓凡师太的提议，杜一山还只是七大门派的盟主）。

华山派弟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长发、花迎剑、辛一衣、华一帆等莫不热泪盈眶，他们为华山派有这样杰出的弟子而骄傲！

李无为、杨大眼等人也同样激动，他们亲眼目睹杜一山经历了多少磨难，才迎来这一刻的辉煌。古代贤人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然后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他们相信，杜一山一定能够在盟主之位上大展鸿图的。

这时候朱博坐不住了。事态发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连少林神僧都在“情剑”下败北，盟主之位不保，他的一切计划岂非要落空了？他数年的精心筹备连同雄心壮志岂非全都付诸东流了？

他走到场内，朗声道：“做七大门派的盟主，得德才兼备才行，杜一山是华山弃徒，声名狼藉，由他出任盟主，简直是在给七大门派脸上抹黑，我看此事还需斟酌！”

众人都是一愣，但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

花迎剑急步走出，大声道：“在下花迎剑，忝为华山派掌门，我向天下英雄郑重申明：过去是花某对不住杜一山，现在他不仅可以重归华山派，而且将担任华山派掌门一职！”

众人一阵大哗。

杜一山连忙道：“大师兄，这掌门之位我是万万不当的，能重归华山派我已是心满意足。师兄文武双全，众人皆服，一山岂能与你相提并论？”众弟子也纷纷相劝，最后“乱剑”长发开口了：“一山以后是盟主了，有多少大事要办，这华山派掌门还是由迎剑来当。你们俩同心同德，共同把七大门派整顿得红红火火，也不枉华山派历代祖师的厚望了。”花迎剑听如此说，这才不再坚持。

朱博见花迎剑公然对抗自己，怒不可遏，深悔当初不该扶助他，但他武功难以施展，所以也不敢发作，只好回到凉棚与其它门派的掌门商议。

卓凡师太首先表示赞同。沈轻裘虽然败于杜一山之手，但他心服口服，毫无异议。射狼道长也举手赞成，因为他觉得若是杜一山当了盟主，他就虽败犹荣，不会被江湖中人耻笑了。辛青苔虽然心怀鬼胎，但昆仑派接连逼死文青萍和西门青泥，崆峒派弟子都是耿耿于怀，当下也不反对。而天恨神僧深怨朱博临阵退缩，致使自己大丢颜面，因此也不响应他。朱博见无人附和，知道大势已去，只好闷闷坐回，再图良策。

阳宝经过大半天的折腾，早已声嘶力竭，这时他拼尽余力大声道：“第十五场——华山派杜一山胜！七大门派盟主诞生了！”

场内外顿时一片欢腾，兴奋之余，大家豪情满怀地唱起了《英雄之歌》：

“好男儿，闯四方。

贼与寇，莫能挡。

不惜千金裘，何须美名扬。

但为黎民苦，方将正义张。

一剑走天涯，何处是故乡？

英雄泪，何必藏。

伤心事，不妨讲。

登高仰天笑，豪气高万丈。

手提一头颅，敌胆为之丧。

生来已为幸，何苦摧肝肠……”

每一个人都放声歌唱，每一个人都热血沸腾，不管他们以前是否有仇隙，不管他们现在心里是否有图谋，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雄壮的歌声中，他们忘记了一切仇怨和欲望。不管是佛门高僧，还是草莽豪侠，无论是心藏鬼胎者，还是正气满怀者，他们都被这歌声所感染、所倾倒，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看多少人扯开了嗓子，看多少人敞开了衣襟，看多少人热泪盈眶，看多少人手舞足蹈……悠扬的歌声响彻山林，声震云霄，让满天夕阳都失去了颜色。没有人能说清这一刻的舒心畅气，他们奔波江湖，落拓寂寞，又有多少机会能放声歌唱？更何况群情激涌，热血澎湃，仿佛要一吐剑雨风刀之苦，是以人人都是如痴如醉。

提刀江湖，快意恩仇；骑马斜阳，美人烈酒；纵横天下，岁月如金。这种美好的生活谁不向往？但只有江湖人知道，这绝不是真正的江湖生活。真正的英雄，永远是寂寞的。他有美人相伴，但却得不到她们的真心；他有朋友相陪，但他们随时都会背叛；他有烈酒可享，但伤害的永远是自己……登高山万丈，落日余晖日。捧酒仰天笑，孤苦是一人。这也许才是江湖人的写照。

江湖梦虽然破灭，但江湖人仍在，他们时刻不停地挣扎着，正如大丈夫存活于世，穷困潦倒，疲惫不堪，还得高喊着：“我不累呀，往前走呀……”其中的辛酸非局内人难以领会。但他们还得挤出笑来，以苦作乐，扮出大侠风范，把一切苦一切痛都憋在心里。而此时能够畅怀高歌，一吐为快，怎不让他们怀激烈、忘乎所以？孔子曰：“朝闻道，夕可死矣。”江湖人图一时之痛快，以后的艰难暂且忘怀，让歌声来抒发自己的胸臆，让歌声来宣泄自己的苦楚……

今日与会者固然有不少人纯粹为看看而来，但更多的却是心系武林安危，这才千里迢迢而来。时下魔教之势已是势不可挡，整个武林都在它的魔掌之下，只要稍有正义感的人都会忧心忡忡，而环顾武林，也只有团结一心的七大门派才能撄其锋芒，只是七大门派同床异梦，几近分崩离析，他们参加这次武林大会，就是盼望出一位德才兼备的盟主，领导七大门派，甚至整个武林，与魔教抗衡。今日盟主终于诞生，他不仅武艺高强，而且年轻有为，在年轻人的身上总是能看到希望，谁又能阻止一轮朝阳的喷薄而起呢？

他们引亢高歌，不仅为自己，也为武林，他们要唤醒那些还沉沉欲睡之人，更要唤起武林中的同仇敌忾之心，让整个武林团结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