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舍弃尊严之夜
作者:桃默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590

与昨日天气不同,今天乌云密布,整个下午没有一抹阳光。云层既低且厚,已经下了几阵子细雨。在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之间刮起的狂风,像要告诉大家暴风雨随时会来临。

刚才经过一家影音店,放在橱窗里的平面电视正播放天气预报。说的正是突如其来的云雨带,这在冬天季节十分罕见。我以为这是要配合我悲惨的遭遇,神呀魔的才在这种时节唤来雨云「助兴」。

从前我不相信天神,亦不相信魔鬼。如今知道两者同时存在,而我选择和魔鬼合作。但是就我而言,两者皆不可信︱︱魔鬼玩弄我,而天神却不闻不问。

下午五点钟,天色越来越灰暗。一月份的白昼较短,这时候早应漫天彩霞,而在乌云的遮蔽下,却提早带来夜色。

H市是个大都市,无论商业区和住宅区全是数十层高的大厦,看上去非常宏伟堂皇。然而有光必定有影,在这些高楼的后面,往往便是人迹罕至的冷巷,久而久之变得骯脏、污秽,成为城市其中一个阴暗面。

我就坐在这么一条后巷里,把头埋在双膝之间。由复活那一刻开始,至今已经是一整天。我四处游荡,直至筋疲力尽,最后在这条巷子中停下来,不知不觉坐了数小时。雨水从头顶洒下,淋湿我的身体,始终未能让我更加清醒。

这段时间我努力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历经歇斯底里的阶段,然后变得一片空白。我感觉脑袋仍在不断运作,但已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大概因为超出它的负荷吧。这样下去,或许我会变成一个疯子。

疯子应该比妖怪容易让人接受,至少疯子也有疯人院这个藏身之所。而我应该到哪里去?地狱还是坟墓?

既然提到坟墓,不得不说我终于精神崩溃的原因。

当我得知自己死了一个月,两个星期前就举行了葬礼,那震惊实在无法以笔墨形容。我答应路斯化的条件出卖灵魂,原本打算回到人世改变以往的生活,不再被人忽略、轻视,所以我用灵魂换取路斯化的能力。但是路斯化给了我什么?除了让我复活,便什么也没有。更卑鄙的是他夺去我一个月的时间,而我在这个月里失去了一切。

真死也好,假死也罢,身体要是败坏,灵魂便失去凭依之所。历史上最神奇的复活也没超过三日,我隔了一个月才回来。身体会变成什么模样?是烂掉了变活死人,还是干枯了变木乃伊?

答案只能在一个地方找到。

昨夜,身无分文的我步行十几公里,走到公立墓地。

现今的大城市对土地需求量极大,就算寸金亦未必能换寸土。活人尚且难觅居所,哪有多余地方让死者安躺?公立墓地属于社会福利的一种,除少数贵价墓穴,更多是一座一座的水泥建筑物。

我家并不富有,没必要为葬仪花费巨额金钱,公立墓地是个最好的选择。

报导葬礼的剪报内容简略,没有提及地点。但看来我估计准确,当我踏入墓地时,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应,似乎听到无声的呼唤,像要带领我去什么地方。我在感应的牵引下走向墓地后面的建筑︱︱安置骨灰的地方。越接近骨灰库,不知何故我的心脏跳得越激烈,我脑海一片混乱,双脚不听使唤的向前行走,却不清楚要去哪里。然而我隐隐感到,是另一个「我」在呼唤自己。

骨灰库是楼高三层的水泥建筑,里面全是一模一样的小礼堂。小礼堂的墙壁就像百子柜般分成许多小格,每个格子供奉一位先人的骨灰,并用白瓷片封住。

我着魔般走进其中一座骨灰库,径自来到二楼一个小礼堂前。烛光中抬头仰望,仿佛早有预感,我看见一格瓷片上面,颜色鲜明的写着「傅文肇」三个字。

除名字外,瓷片上还有一张属于我的黑白照。闲时我曾经想过,将来有日死去的话,墓碑上该用哪张照片比较帅。而眼前这张大头照从来不在我的考虑之范围内,甚至我看得有点讨厌,早被塞到抽屉下面。我家人竟然拣选它作遗照,不知是不是要跟我过不去。

「是火葬,我早知道是火葬……」因为墓地价格高昂,大部分H市居民死后均会选择火葬,久而久之成为习惯。我关心的不是这些,喃喃念道:「我的身体早已化为灰烬,那我现在的身体又是什么?」

深夜置身墓园的气氛,难以置信的情节,魔鬼的鄙劣狡猾,直教我喘不过气来。在晃动的烛影映照下,我那发抖的影子在墙上无所遁形。虽然我自知经历过死亡,可是亲眼见到自己的墓铭,不寒而栗的感觉还是使我无法呼吸。

没由来的愤怒袭上心头,我失去控制似的挥出右拳,把那块用来密封骨灰罂的瓷片打成粉碎,甚至连里面的骨灰坛亦被击破。

当我拔出拳头,满手都是灰色的粉末。我情不自禁踏前一步,伸出颤抖的双手从骨灰坛的碎片之中捞起骨灰,感觉到它和我的灵魂互相呼应、两者不可分割,而这些粉末便是我的身体。身体已然化灰,复活不过是一场鬼话。想到我受到魔鬼愚弄而变成尘世间的亡灵,胸口的郁闷、郁结和怨悔一下子全部爆发。

我的惨叫声在深夜无人的坟地中激荡回响,余音久久未绝。从此在墓地守卫之间,应该会成为一个恐怖传说而流传开去吧。

离开公立墓地之后,我漫无目的不断前行,终于回到H市的市中心附近。可能是彻夜未眠的关系,加上心灵大受打击,我无法坚持下去,最后在一栋商业大厦的后面倒地不起。

身心疲累的我,在后巷的角落中瑟缩,迷迷糊糊的睡着。

睡梦之中,我看见路斯化游说我作魔鬼交易,在我答应之后却发出邪恶不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我梦见自己躺在一个漆黑狭窄的空间,任我怎样拍打挣扎也是天不应地不闻。之后突然火起,高热的火焰一下子燃烧起来,我无处可逃,仅仅数秒间已被烧得焦烂,灼热和痛感真实得不得了。

我的身体烧焦后,火焰没有就此熄灭,反而越烧越旺,仿佛要把我的灵魂蒸发掉才甘心。正当我感觉要消失之际,不知哪里来的甘露将烈焰扑灭,同时也把我浇醒。

抬头仰望,两栋高楼大厦之间只余下一个狭长的天空,厚实的乌云正在洒下冷雨。我浑身湿透,比先前疲惫的我现在显得更加无力。我靠墙而坐,直到天色全黑下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潦倒吧,当我满怀希望重回人间,想不到变成流浪汉、露宿者。第一日便流落街头,在惶恐之中度过。

一月天气本就寒冷,下雨令气温更低。我把大衣衣领翻起,身子缩得更紧。这件大衣是我今早经过中央公园时,在一张长椅上找到的,看起来还蛮干净,不知道是谁遗弃在那里。

神之子用自己的身体复活,我却被一把火烧掉。没有身体算哪门子复活?路斯化没考虑到这个情况吗?他拿走我一个月时间,即使我被土葬,身体亦早已腐朽,结果还是一样。我不但接受魔鬼的交易,而且被骗去躯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怪物、蠢蛋。

「路斯化……不。如果这是你当天使的名字,你不配拥有它,你这个魔鬼、撒旦。」我突然仰天吼叫:「我到底变成了什么?」

天空像是响应我质问似的,打了两个闷雷。我有点吃惊,等待着它进一步的指示,最后什么也没发生。我感到一阵啼笑皆非︱︱看来经历这许多,我开始变得神经质起来。我多么希望一切只是自己的妄想,我情愿被关进疯人院,总好过变成一个怪物、活死人。

一阵冷风吹进小巷,令我打了两个寒颤。饥寒交迫的感受,相比起往日遭遇又是另一种惨状。以前就算没人愿意理睬我,总算能够温饱。家人,对了,我有父母和一个妹妹,家人对我虽然冷淡,但也不乏照顾,不像如今这般无助。

或许我应该去找家人帮助。但我早已死了,又何必惊吓他们?老妈向来胆小,老爸又有心脏病,我若在他们眼前突然出现,我敢打赌两老会当场暴毙。

肚子一直咕咕作响,我尝试变出金钱和食物,但都不得要领。我怀疑路斯化欺骗我之余,忽然想起另一个故事,内容大概是这样:从前有人取得一盏神灯,因此换来三个愿望。当那人准备说出第三个愿望之际,心中起了贪念︱︱他要求得到灯神无所不能的法力。结果灯神满足了那人的愿望,那人却变得一无所有。原来灯神的法力只能听从主人命令行事,不能帮助自己。

路斯化是宇宙间邪恶的根源,与神对抗的撒旦,他不会像灯神般无能,只能实现别人的愿望吧?路斯化好象说过什么天神诅咒,要我吃点苦头、自行摸索各种异能。但我以为他不甘心让我在魔鬼交易中取得巨大回报,所以才恶意刁难,甚至夺去我的身体和时间,陷我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着想着,我更是饥饿交加,终于隐忍不住,手脚并用的爬起身。戴上拾回来的渔夫帽后,步履蹒跚的走出后巷。

外面刚好有人示范不用钱也能找到食物的窍门,一个流浪汉正在垃圾箱里找出可以放入口中的东西。我感到胃部一阵翻腾,慌忙转身逃到别处,这才没有把胃液也呕吐干净。我只有十七岁而已,应该是个大好青年,没必要为生存而放下尊严。更何况我拥有用灵魂交换得来的能力?再世为人竟因为肚饿而做出这种行为,我会鄙视自己的。

虽然满街都是放工赶回家的人潮,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我害怕的置身在人群之中,唯有尽往人流较少处走。

我经过面包店、面食店、饺子店、居酒屋,最后来到一个两层高的美食广场。可惜对于没钱的人来说,一切都变成诱惑。那些食客的眼神像是看穿我的底细,目光中混杂一些鄙夷和恐惧,使我片刻也不敢停留。

尊严,视乎你会为什么而放弃多少。有人为了金钱、权力、欲望放弃尊严,而最热门的借口,莫过于为了生存。

路斯化说过,我要是再次被杀,他会吃掉我的灵魂。如果我饿死街头那么窝囊,只怕他连吃我也感到不屑。因此,从来循规蹈矩的我,决定干有生以来第一件犯法之事。

那是什么坏事呢?尊严绝不容许我行乞,亦不容许我在垃圾箱找食物,相比起偷鸡摸狗,抢掠更属男子汉的所为。

我不知这是什么逻辑,但我没有选择余地,饿得发昏使我生出前所未有的胆气。

我来到一条比较冷清的街道,站在街角暗处静待猎物出现。

天色全黑下来,街灯亦已亮起,然后我发现目标。

机会稍瞬即逝,我从街角扑出,用尽气力在一个女人身旁跑过,顺手已取得我想要的东西,并且向长街的另一端撤退,迅速没入黑暗的后巷之中。叫骂声不断从身后传来,我像要将之摆脱般向前狂奔,即使胸口如何难过也不敢停下来喘气。

我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这样快,我在逃避什么?是被抢者的叫骂声、接报赶到现场的警察、还是良心的责备?

不知不觉间,我又跑进市中心旁边的中央公园。像是天意弄人,自从在污水道中苏醒后,我总是在中央公园附近徘徊,或许它便是我以后的家。

我找到一张无人的长椅坐下,摘去头上的渔夫帽,怔怔地望着手中装有面包的胶袋。我很不甘心,取出一个面包,想要发泄似的咬一口,使劲地咀嚼,「死路斯化、贼路斯化……整得我鸡毛鸭血,还说什么金钱、权力、女人,现在我连面包也要抢。不行,下次我要抢个饭盒才划算」

腹中饥饿让我狼吞虎咽,一气口吞掉三个面包,没有半分犹豫。我本以为自己会内疚和羞愧,看来是我对自己的人格评价太高。这一夜我得到食物,但失去尊严。或许答应魔鬼交易那一刻开始,我已没有尊严可言。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雨又开始落下。我却浑然不觉,双手捧头呆坐在长椅上,思考摆脱困境的方法。

命运没有轻易放过我。解决肚饿问题后我又遇上另一些困难,我需要保护自己。

「喂,看看谁坐在这里?」

我抹去发梢和眼帘的雨水,看见长椅前面站了七、八个衣饰夸张,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家伙,其中四个是男生。他们拿着伞子替女伴挡雨,其中一人说道:「我以为只有电视剧才会出现傻子。喂喂,雨中漫步也要撑伞,哪有人喜欢被雨淋湿?」

那男生旁边的女孩笑道:「白痴可能喜欢哟。」

他们的嘴脸在街灯下清晰可见,让我感到一阵厌恶。那是和孟德斌一样的神情,不知道尊重别人,只会透过欺凌弱小来表现自己。

或许我的表情流露出心中所想,一个男生把伞子塞进女伴手中,抓住我的衣领问道:「喂,你敢用这种眼神盯着老子看。」

我大吃一惊,拍开那男生的手,站起身想要逃走,但我立即发现自己身陷重围。

「敢反抗?」那个被我拍开的男生似乎很愤怒,抓住我的肩头喝道:「把所有钱拿出来,刚才你把我打伤,要付医药费。」

我哪来的钱?这实在是一种讽刺。正当我想着要如何解释,脸上忽然一痛,眼前已是金星直冒。我摸着热辣辣的脸颊,方知道我被掌掴了。

除老爸和妹妹,我还没给第三个人打过。我不是被欺凌的对象,可能因为欺负我也不见得有成就感,孟德斌在杀死我前也没打过我。想到这件事,脸上的痛楚和被打的屈辱竟被一种莫名的幽默盖过,我忍不住笑起来。

掌掴我的男生把我按在长椅上,喝道:「你笑什么?你笑老子?」

「没有……」我的幽默感一发不可收拾,竟说出生平第一句讽刺别人的话,「刚才你说医药费……我没想到你比我还不耐打,所以有点高兴。」

那男生气得满脸通红,挥拳击中我的下颚,把我打得翻过长椅椅背滚跌在地上。其它男生纷纷把伞子交给女生,加入战团。

他们围着我拳打脚踢,不让我有机会爬起来。入夜后中央公园本就寂静非常,加上下大雨,无人会在附近经过,他们尽可玩个痛快。这些男女年纪看来和我差不多,有的比我还小,为何能够随便殴打别人而面不改色?我听到他们的笑声,看见他们的表情,我知道要钱不过是借口,他们只想找点乐子与显威风而已,特别是在女生面前。

我被殴打着,那是不曾感受过的痛楚。因为欠缺挨揍经验,我不知道那些痛感代表身体受到什么伤害。当我开始担心身体状况,希望他们住手的时候,却瞥见那些女生在笑。

她们是在为男友的勇武而兴奋,还是嘲笑我的无能?

我突然感到激愤,迷糊间挥出了右拳,正中其中一人的鼻子。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正常,但是当我看见对方惨叫着仰天摔倒,给予我的是无比快感。

他们像是很意外,让我争取时间推倒另一个男生。其余两人回过神来,立即向我施以还击,瞬间我再次被打倒躺在地上。这次我没有停止反抗,竟然和他们扭成一团,厮打起来。

就像要在打架中找回抢面包时失去的男子气概,我忘记痛楚和惧意。我奋不顾身地挥拳打击对方,仿佛与他们同归于尽也再所不惜。突然之间,我抓住其中一个男生的耳环,条件反射的用力将之扯下来,那男生发出一声哀号,捧着耳朵退了开去,而我手中多一枚血淋淋的耳环。

其余三人脸上一阵惊恐,只是在女生面前不能退缩,叫骂声更是狠毒。

「我要把你的舌头勾出来,替阿标报仇。」

「不如挖掉他的眼睛吧。」

嘴巴是这样说,可惜眼神却已经出卖他们。剎那间我明白,他们和我一样,不但怕死,而且怕痛。殴斗继续进行,不过在一分钟后将会完结,因为我得悉真相的同时,也找到对付他们的「窍门」。

当我成功抓住一个男生的鼻环时,我看见他绝望的眼神,然而我没有心软,狠狠的将鼻环扯掉。他的鼻子变成怎样我没看清楚,但是战斗在凄厉的惨叫声中结束。女孩们看见如此残忍的一幕,吓得连伞子也不敢要,头重脚轻似的冲出中央公园。其余两个男生脸上有不少饰物,亦无心恋战,发出一声喊叫转身跑掉。

至于受伤的两个男生,唯有狼狈万分、连爬带滚的逃之夭夭。

长椅上斑斑血迹,旁边的草地变成泥泞,我又何尝不是一塌糊涂?但我没有把骯脏和疼痛放在心上,反而双手扠腰大笑起来,越笑越是放肆,终于笑得弯腰,几乎喘不过气。

今晚发生许多事情,都是我以前不敢想象的。我初次抢劫,对象是一个女人,目标是三个面包。我首次打架,对手是四个男生,战利品是一枚鼻环。我变了,我开始重新认识自己。这种改变与魔鬼交易无关,我感受不到交易带给我的变化,但是环境因素却逼使我作出适应。

原来失去保护,我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坏蛋。

就在我享受扑面而来的雨水,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之际,眼前忽地一暗,头顶的灯光似乎被什么东西遮蔽。我抬头望向街灯,看见一团黑影从天而降,遮挡昏黄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