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一刻秦政已经不太想去弄清楚这件事了，巨大的压迫感依然像是座大山压在他心头，他觉得自己好像那只被镇压在山下的猴子，一切的事情都有因有果，可以他的悟性还不够体察到其中的因果。
为什么非得活的通透？
读到那本书的结尾时，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主角们取得了真经，猴子成了佛，看上去像是得到了“主流”的认可，可那种认可，却何尝不是另一座困住他的大山？只是山变成了莲座，猴子不再有反抗之心了。看似皆大欢喜的结局，是以牺牲和妥协为代价换来的。
可能，这才是现实吧。
那本书里，他最爱的剧情是闹天宫的那段，扔下官帽的猴子肆意地在阶级森严规矩重重的天宫撒泼，挥洒多数人都缺乏的意气，他棍棒下灰飞烟灭的不只是琼楼玉宇，更是偏见与权威。
可他毕竟不是那只猴子。
人总是很容易羡慕那些自己不具备的品质，所以年轻人喜欢看热血漫画喜欢看各类爽文，幻想着憧憬着那些即便身处逆境也总能一往无前的男主角，因为时下的人们活的太累。
即便他没有钱不够花的苦恼，却也清楚，想要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落户，对一个刚出社会的年轻人来说，若原生家庭不能给他足够的支持，那就最好别做这种梦。可是，出了社会，虚晃过几年，就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从现实角度考虑，结婚或许可以租房子，可租的房子却没法落户，孩子该怎么办？学区与户籍捆绑，户籍与房产捆绑，绕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回归到房子的问题上。
承担了超出自己承受范围的东西，活的自然很累。
他也是一样。
那把泰阿剑，秦医生说那是神器，他的能力并不足以驾驭，所以用一次躺一次，再不知轻重的用，小命就要搭上去了。
现在就是副作用。他的命真搭进去了。
虽然他释然了，知道自己死的有理有据，理由充分。
但他并不想死。
他今年十七。手上新型动力系统的研究还没完成，新研发的材料也还在试验阶段，他还有很多很多没有来得及实现的灵感，比如，做出一副电影里那种可以随身穿戴的高智能铠甲、以及萝卜片（指机器人动画、机战类作品，源自robot）里特别酷炫的战机。
而且，他还没谈过对象，即便很中二的认为感情是成功路上的累赘，可死到临头，依然不免遗憾。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所以，这个当口，说他是好孩子，和男孩向女孩告白被发了一张好人卡有什么分别？
你是个好人，但是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是个好孩子，但是我希望你去死。
秦政端正了坐姿，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姿态。
蒙恬很随意的在他身侧坐下，扇子放在腿间，手撑在身后，略微的仰起脖子，露出脖颈纤长的线条。从秦政的角度看过去，恰好正对着他几乎挑不出瑕疵的侧脸。
白光像是绵绵雨滴一般轻柔的落下，全被收拢进他脸颊上那一颗小小的墨点中，秦政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之前，一点都记不起这个人来，而那恍然拾起的一点零星碎片里虽然有他的影子，但其实模糊的也只够他辨认出这张脸。想到这个人曾经为了他受过苦难、刚才又一直在为他说话，他不禁觉得，那时，决定回去找他，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蒙恬突然扭头看过来，惊的他像是个错坏事被揪个正着的小孩子，心口突突直蹦，都忘了把自己的眼睛移开，就这么被看了个正着。
蒙恬摸着下巴，略微歪着头，说：“不愧是星罗榜上十大美色之一，果然纯正。难怪黑市上这样的一对眼珠子能卖出几千万的高价。”
秦政：“……”
他举起手来大声地宣告：“先说好了，他这胳膊腿或者内脏你们分去，这对眼珠子我要了，他还欠着我几千万的账，除非你们谁愿意百倍的替他还。”
秦政：“……”
被你刚才替我出头的劲儿感动到，是我的错。
场上沉寂的诡异，只有衣服料子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秦政忽然有一点同情大伯，之前刚被戳穿了眼光之差劲，这会又岔开他起的话头。就仿佛故意在找他大伯的麻烦似的。
但蒙恬似乎嫌麻烦还没找够，又开始嚷嚷了：“对了，你们叫人去给我弄点吃的，我肚子饿扁了，你吃不吃？”他看向秦政，大眼睛眨了一下。
“吃。”死刑犯临上刑场前还能吃顿大餐呢，他也不想做只饿死鬼，“来点丰盛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我不挑嘴，当然，要是能吃上肉夹馍就更好了。”
“行啊，那就烤猪牛羊烧鸡乳鸽鱼虾，再来盆肉夹馍。”
“……小弟，在你的食谱里，吃的东西只有烤这一种门类吗？”
蒙恬认真地想了一下，认真地问：“或者你更喜欢生着吃？”
秦政心想：“小弟，你这想法有点可怕啊。生鱼片也就罢了，人的肠胃都进化了这么些年，猪牛羊还能生着吃吗？”
他赶紧摆了摆手，“……真不好这口。烤就烤吧，辣椒给我多撒点。对了，你还没点饮料，我要冰镇椰子水。”想了想，又借着这股插科打诨的劲头对蒙恬嘱咐说：“看在我是你大哥的份上，等我这对眼珠子到了你手里，就别转手二卖了，万一哪个傻子把我眼珠子摆在卧室的柜子上，那它就得天天对着不堪入目的东西。……如果方便，你就把它摆在靠窗的位置。”
本来他想用开玩笑的口吻轻松的提这件事，但大概他就不是能轻松起来的性格，说着说着，语气就严肃了，从玩笑变成了遗言。
蒙恬白了他一眼，说：“想得倒美，摆在窗边，给鸟啄走了我不就物财两空？我到时做一对手环，把你的眼珠子镶嵌在上面，当装饰品。”说着，抬起两只手，在他面前比划了几下，仿佛那对手环已经戴上了一样。
秦政愣了愣，从他清澈的眼眸里看出点戏谑，撇了一下嘴，“靠，你还没有人性啊……”
不过他心里隐隐约约的在想，其实那也不坏，能跟着他一起看日出日落、看时光流逝，比泡在福尔马林水里要好一点。
蒙恬勾着嘴角笑了一下。他也含蓄的低头浅笑。
他想，有些时候，多么希望时间能放慢脚步，让一毫秒走出一万年的长度。这样，可以一直停留在幸福的片刻，无需去面对冷冽的现实。
可惜，时间从来不会为任何人放慢脚步。
所以他抬起头，笑着把话题又接回去：“大伯，那就请你都告诉我吧。”
“……好。只是，即便是陈述，从我的嘴巴里说出来，遣词用句也会不小心掺杂进我个人的偏私，所以我希望你能亲眼去了解当年的现实。白老板，劳请您用术法将我那部分的记忆提取出来、交给他。”
秦政愣了一下，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方便的术法。
“事后麻烦付账。”白昭语气冷淡，盘腿坐下，忽然，一阵罡风旋起，一道强光直直射下，秦政感觉自己的脸皮都快被掀脱了，突然的，一切又都戛然止息。
“他在运功。”见他看呆了眼睛，蒙恬好心地解释一下。
“哦、哦。”除他之外，其他人都见怪不怪，已经又聊上了。
“长安秦家的，就是这点我最看不上你。”长安刘家的人嗤了一声，“又当又立，当年也是一样，你弟弟的罪责未必非死不可，你这个做兄长的却不愿意放他一条生路。”
秦政听到他大伯冷哼了一声，不容置喙地说：“他与魔族搅和在一起纠缠不清，令父亲悲愤自尽，他不死、该以什么脸面在这世上立足？！就因为是兄长，我才要让他去死！”
虽然时隔多年，但大伯的声音中依旧藏着消不去的怒意。也不知到底是冲着谁去的。秦政想，也许是他老爸、也许是大伯自己、也许是这槽蛋的老天。
显然，大伯的气势镇住了长安刘家的人，那人不再说什么。
威严的老者叹息了一声，“白老板干活还需要一点时间，长安秦家的，你不如趁这个机会给这孩子讲一讲他父亲的往事吧。”
没等他大伯答话，蒙恬就又高声插嘴：“哎，我们点的东西在准备了没有啊？快点上菜，想饿死我啊！”
秦政有点好奇，凑过去小声地问：“我大伯得罪过你？”
“是啊，我昨天看到家里来短信说他要申请退款。你说财大气粗的长安秦家，怎么能教出他这种抠门到家的主呢？再说了，这售后一般都有年限的你懂不懂？谁跟他说是终身保修了？你这封印突然松了怎么能怪我当年没封印利索？这八年来你身上不是一点魔息也没有吗？”蒙恬撇了一下嘴角。
秦政被他逗笑了，见他不满地扫过来，忙收住笑，咳了声，问：“你当年收他多少？”
“几个亿来着，我不记得了。”
秦政张开嘴巴，吃惊却也不那么惊讶，“你还真敢狮子大开口啊。”
蒙恬不太在意地歪了一下脑袋，“承蒙夸奖。”
“……十四亿。”大伯夹杂了些微愤怒的声音传来，“你当年收的是整整十四亿。”
几种念头闪过秦政心头，其中最有存在感的那个是：大伯你可真舍得。
白昭的声音淡淡传来：“我之前也说了，那次施法给他本人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遗症，你们现在眼前所见到的’他’，不是八年前的他。八年前的那个他，如今在潜意识中长眠，我虽极力在助他修复破损的魂魄，但即便是’镜花水月’，能起到的作用也十分微薄。读取记忆是’镜花水月’最肤浅的功法，臻至化境者，可以重塑灵魂。所谓’人格’，是’灵魂’的外在体现，现在的’他’，就是我用他残存的记忆碎片混合了合适的人格捏出来的’临时宿主’。如果你想要退款，钱我们可以退，不过，自此之后，祈愿将不会与你秦家做任何一笔交易。”
他最后这一句威胁显然极有用处。秦稷即刻表示：“白老板，您误会了，我不过是想找您讨一点折扣上的方便。”
白昭也退了一步，“这次就当是我们蒙山作为十佬会的一席尽一点微薄的义务吧。”
秦政忽然懵了。他突然有点搞不明白自己这手读取别人记忆的功夫是怎么一回事了。
难道是那个吻？
他看过的电影里有过类似的剧情，男女主角发生不可描述的事情之后，女主角的一半功力都转移到了男主角身上。但这什么“镜花水月”应该不是内功心法吧？就没听说过降龙十八掌那种武功招式还带自动转移的，不都要对着本武学秘籍修炼吗……
和秦政一样陷入思绪的人还有几个。他们多数都把重点放在“重塑灵魂”这一点上，假如“镜花水月”当真能重塑一个人的灵魂、或者是捏造出灵魂，那是不是也可以赋予稻草人真正的生命？
“今天的会看样子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吩咐厨房去给大家备些宵夜，还有，蒙公子要的东西怎么还没送上来，去催促一下。”
威严的声音刚落定，送餐的推车就“骨碌碌”的进了堂厅。
在吃东西这件事上，蒙恬似乎很积极。他一跃而起，过去看清楚这推车上食物的分量之后，不满地说：“这点东西能塞牙缝吗？再给我来两车。”
“咳咳……我们这经费最好花在刀刃上，免得花在餐食上的费用太高，被外人说我们腐败。”
蒙恬挑了一下眉毛，“咱们这账目对外公开吗？”
“呃……不公开。”
“那给我来五车。”
车被他推到眼前，秦政才看清这一车满满当当的分量，光是那一盆肉夹馍就起码有二十来个，别说只有他俩了，这一车五个大男人都未必吃的下。……再来五车？
白昭淡淡地解释：“魂魄修复很耗精力，他现在一顿饭能吃十头烤野猪，山头上的野猪快给他吃的绝种了。送他来稷下，也是缓和一下家里的经济压力。上个月光是他一人的伙食费就支出了近百万，这还不包括饭后点心和零嘴。”
秦政忽然有点理解祈愿和星罗的收费为什么贵的要命了。合着这小子吃的不是饭菜，是真金白银。
完全不理解长辈艰辛的蒙恬捏着个肉夹馍，盯着看了一会，转头问秦政：“这玩意为什么叫’肉夹馍’，明明是馍夹着肉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