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一番解释，秦政大概理解了，他想了想，问：“既然你那时就苏醒了，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出现？”

男孩盯他看了一会，直把他看的心里七上八下，才冷淡地解释：“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秦政原本想追问一句“什么道理”，可男孩冰冷的眼眸令他明白，他只是团“虚影”，知不知道，其实没什么分别，也没有意义。

“也没必要再继续这种无意义的对话了。”男孩朝他伸出一只手，一缕缕白色的雾气被他收入手中，仔细一看，这些白雾都是从他身上散发出去的，他就像是一团烟雾，被他缓缓地吸入体内……

男孩的身体渐渐长高，轮廓逐渐变深，半刻钟后，这地方就只剩下他一人。

他徐徐地睁开眼眸。记忆的整合需要一点时间，于是他便安静的站立着在等。

醒过来之后，他可以一点一点的读取，但那样太费时间，远不如这样方便，而且或许会不小心打草惊蛇。

他看到这八年间，自己的计划进展的十分顺利。

芈澜终究是看重他体内自己的血脉，见他性情变得温顺乖巧，便很快接纳了他。而秦稷也如他所料，从没真拿他当过亲人。

或许，在那个他的眼里，秦稷虽不够真诚，却尽量地满足他的要求，算是一位称职的伯父。但钱对秦稷而言有什么价值呢？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就能让他缩进狭小的实验室，不四处替他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秦稷自然认为这桩买卖做的很合算。

而秦稷现在的态度令他明白，这八年的时间改变不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既然如此，他便也无需有任何顾忌。

此前，他一直不露面，因为他要等到秦稷撕下伪装，他不希望自己误会了什么，因为母亲说，提起那个家时，父亲的眼里有光。

他阅览了秦稷给他的第二段记忆。从他取得泰阿剑开始、到他用泰阿剑损毁位于秦家禁地的结界、再到蒙恬出现制止了似乎因魔息肆虐陷入疯狂的他、结束在蒙恬以根除魔性为由将他带离秦家的那刻。

假若看了这部分记忆，那个他怕是会被这“真相”蒙骗，认为自己该死吧。

其实，这场闹剧只是他和蒙恬的一场游戏，他们有一个赌约。

想到那个总在胡闹的小王八，他嘴角有了一点细微的笑意。

他出生在“地下城”，那是一个阴暗的地方，充满了罪恶与黑暗，数不清的盗贼、杀手，也有数不清的器官贩子和流浪的孤儿。

这个世界很奇怪，有人族、有妖族、有仙族、有死灵族、还有魔族，大概，也有所谓的“神族”。各有各的领地，平日绝不互相串门。各族之间，有一条绝对的禁忌，就是“通婚”。

人只能和人成婚，生下人族后代。人假如和妖生下了孩子，那么一家人都会被发配到地下城，被剥夺存活的权利。

他就是人族和仙族通婚的产物。

秦家是一支古老的仙族血脉，在仙族中也算得上是名门豪族。仙族和人族从外表看不出区别，但仙族的寿命比人族要长。

因此，名门秦家的公子因犯了禁忌被驱逐至地下城，这自然是一桩极大的丑闻，但秦家本事很大，消息被摁在十佬会中，并未外泄。

在不明真相的人族眼中，秦家二公子是个籍籍无名的小透明，他们甚至不知道秦氏集团的老总还有一个亲弟弟。

而仙族们只以为秦家的二公子是因背弃朋友的丑陋举动被逐出家门，并不知晓他在这之后的遭遇。

他的母亲更并非是什么魔族。魔族可稀罕了，就和神族一样稀罕，稀罕的只存在于远古的传说中，后人们传颂着那些往事，但其实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这个世界的很多真相并非是真正的现实。很多人都以为自己了解现实，但谁也并不真正的认识了这个世界的全貌。因为书上不曾写过，学校也不会教授，最厉害的探险家也找不到这个世界的尽头。

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星罗雇佣的临时工几乎都出自“地下城”。

星罗派给临时工的工作基本就是送命，而地下城最不缺的就是可以为了一只鸡腿献上性命的人。星罗给这些殉职的临时工准备了一项十分人道的福利，答应在他们死后替他们照看家人。有了星罗的这项承诺，地下城的居民起码就无需担心自己的孩子会被器官贩子拐走。

他父亲不是星罗的临时工，他进入星罗工作时，还是一个可以在阳光下活着的人。

星罗招人不分种族，但多数时候，由于各种族之间文化差异较大，大家都在不同的分部干着不同的差事。他母亲也是星罗的职工，是人族分部人事处的普通文员。

他们俩的爱情故事俗的不能再俗，总部的年终晚会上，年轻的精英员工对漂亮的女文员一见钟情，二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感情总是来的很盲目。

他没发现她原来是人族，她也不知道他竟然是仙族。直到请帖发出，消息在同事之间传开，这件事才像是一道霹雳般轰然炸响。但为时已晚，因为那时他已经在她肚子里待了三个多月。

结局显而易见。即便是星罗，也有必须要遵守的规矩。老板可以很厚道的保留他们的职务，给他们一口饭吃，但不能再让他们住在员工宿舍。

他们必须迁入地下城居住。

当然，有星罗的照拂，他们一家在地下城的日子倒也不算特别凄惨。有一处能遮蔽风雨的屋子，虽然很窄很小，风还时常带来垃圾的酸腐臭味，有时也会收到其他人的“嫉妒”——碎裂的窗户和几颗砸不死人的石子。

在地下城的那段时日，他年纪还小，不过流有仙族的血脉，早慧的很，因此，还能记得那些时光。

他时常坐在停转的空调外挂机上，低头翻妈妈从外面给他带的新书，其他的孩子们从下方轻快的跑过去，他们多数都赤着脚，长的奇奇怪怪，有的会朝他扔石子，有的会冲他吹口哨。但没谁敢上来和他说话。他总是独自一人，或是看书，或是坐在房间里摆弄小玩具。

妈妈早上七点钟左右就会出门，要到晚上十点钟才能到家。每天早上，桌上总摆着味道古怪的早点，中餐则放在保温锅里，晚餐他要去隔壁长了狐狸耳朵的叔叔家吃。

他很小、有记忆开始，就懂得自己搬小凳子、踩在上面刷牙洗脸，小凳子对他来说很重要，没有这个东西他没法爬出阳台。

爸爸经常出差，偶尔回来待几天，又总是很快离开。他很喜欢爸爸，因为他会给他带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会动的小泥人，浇点水头上还能长出草来，在家的一点时间里，会陪他说话，教他搭小火车的轨道。妈妈很忙，回家之后总是打呵欠，他只能把抱在怀里的故事书藏到背后。

没人陪他说话。隔壁长着狐狸耳朵的叔叔和他语言不通，他听不懂他那些奇怪的音节。

爸爸离开之后，他每天都坐在外面，希望抬起头来，能看到那个向自己张开的怀抱。

直到那一天，他知道，他的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早上，晨曦刚从窗户涌入时，他就醒了。睁开眼睛，看到床头坐着一个漂亮的孩子。他从没有在这里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而且，这孩子的衣服很干净，身上的味道也和他熟悉的世界格格不入。晨曦披在他身上，活脱脱是书里描写的小天使。

小天使有一对浅茶色的眼眸，头发的颜色像是柔和的星光，他呆了一会，以为自己做了个梦。忽然，看到小天使身后站着的几个戴银色面具的人，想起大孩子们说的关于器官贩子的事，不由得揪紧了被子。

“就是他。”小天使指了指他。

“你肯定认错人了，我爸妈都是星罗的职工，你们不能随便带走我！”

妈妈早就教过他，遇到坏人时，一定要记得报出“星罗”的名字，坏人要是不信，还要同时报出他们的职工编号。这些他全都记在心里，但一直没有用武之地。因为他们住的这一片，基本是星罗的家属区，没有哪个脑子不好使的坏人往这地方跑。

但凡事都可能出意外啊……

“我知道。但那又怎么样？星罗就了不起啦？”小天使捂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我这心脏跳不了几天了，得换上你这颗。你命真好。”小天使露出一个善良的微笑，拍了怕他僵硬的肩膀。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地喊：“救……”但嘴巴刚张开，就被一只柔软的手给捂住了。

“放心，你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命已经在我手里了。”

小天使松开手，笑容像是晨曦一样明丽，却把他吓得几乎要哭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突然说不出话了。

小天使“咯咯咯”地直笑，转头对那些戴面具的人说：“还愣着干嘛，带走啊。”

四岁的那年，一个阳光和煦的清晨，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恐惧”。被带出家门时，他一直盯着那台老旧的外挂机，盯了很久很久，直到被塞进一辆车里。

前排的青年转过头来，狐疑地问：“你们把他怎么了？怎么把孩子吓成这样？”

戴面具的人不约而同地指着小天使，小天使吐了吐舌头，说：“开个玩笑嘛，谁叫他当我们是去摘他器官的坏人。好啦，你也别抖了嘛，上辈子又不是筛子。请你吃根棒棒糖。”

小天使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还很贴心地帮他撕开包装纸。他心情原本很复杂，既有被捉弄的不悦、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当然，对这个年纪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的小恶魔，他心情就更复杂了。不过，再怎么复杂，这根棒棒糖递到眼前来的时候，他还是接受了这小恶魔的歉意。

只是，他显然很低估了这小恶魔的恶魔程度。

嘴巴被辣到发麻差点尖叫出声的时候，小恶魔捶腿一阵狂笑，见他怒目相视，龇着牙说：“我又没往你嘴巴里硬塞。”

他火气直窜上脑，一把扑上去把小恶魔压倒，捏住他的下颚逼他张着嘴巴，迅捷地把棒棒糖塞进他嘴里，不忘说：“谢谢你教我。”

刚才还浑身王八气的小恶魔立刻被辣的眼泪汪汪，模样倒挺楚楚可怜，可惜他还没到懂怜香惜玉的年岁。

周围爆发出一阵窃笑。

他就在和这小王八互相缠斗着往对方嘴里塞这根棒棒糖的过程中，糊里糊涂的度过了这段最后的快乐时光。

“……其实，我身上并没有什么魔族血脉，我母亲是普通的人族，她在星罗就职，职工编号19991129，诸位如若不信，可以自行去调查。”他缓缓睁开眼睛，平静且清晰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