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铁汉柔情佳人泪
作者:连山隐      更新:2019-08-31 03:34      字数:5987

贺行云老脸一红,顺手端起邻桌一杯茶水解窘,但茶早饮干,只得佯饮长口,心下恼怒愈甚。

奈何人家分析的入情入理,无可辩驳,又不便横蛮发作,落下无理取闹的口舌,只得强自忍耐。

他这一忍耐,全身三千六百五十个毛孔,无不窝火。蓦地站起身来,扭头四顾,大声嚷嚷:“他奶奶的,怪不得这般闷热,原来这么拥挤。”说着大踏步的走出店去。

左首一个方脸大耳的和尚,合什说道:“阿弥陀佛,公子慈悲!”

韩询连忙起身,回了一礼:“太师谬誉,愧不敢当!”突然想到一事,失声道:“不妥!”

那方脸大耳和尚以已度人,对对方仁慈心肠,实是大为心折,闻说不好,脸上跟着露出忧虑之色,急促问道:“何事不妥?”

韩询道:“敢问大师,一个武功高强之人,在江湖上是否大有声名?”

方脸大耳和尚迟疑道:“武林中卧虎藏龙,不乏闲云野鹤,不求闻达的前辈高人;但就江湖而言,武功越高,通常名声越盛。当然,这其中……”

他本待要说“也不乏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徒”,蓦地想到,在“武林道”同仁面前引来,难免给人影射之嫌,当即住口不语。

韩询叹道:“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一个人声名越大,想来便越不甘人后。”

那方脸大耳和尚喟然一叹:“名僵利锁,实是无边苦海,惟我佛法力,方可渡之。”

他心念一动,想起佛言:执着是苦。想自己身入沙门,本应四大皆空,虽说加入‘武林道’乃禀尊师命,但总是有碍修行,不禁连宣了几声佛号。

“武林道”诸人本来听马腾空讲叙的有滋有味,奈何韩询不时从中打岔,打岔倒也罢了,更是不着边际的越扯越远,不由大感不耐。

涵养好的自重身份,还能不动声色;一些修养差的,忍耐不住,吹胡子的吹胡子,瞪眼睛的瞪眼睛,若非碍着马腾空的面子,只怕已有许多人要抽刀拔剑喝爹骂娘了。

韩询佯作不知,自顾道:“与会二千七百八十九位英雄好汉,其中够资格竞逐盟主的,保守估计,想来也不会低于一成之数。假若功力相仿,打斗个三五百招,不分胜负,那也寻常的很。”

“二百余人逐一比斗,就算日以继夜,没有一月之功,怕是难有定论。其时邪魔倡狂,事态紧急,联盟之事,自是越早议定为好。”

“单就粮食一道,想来也不会储备长久日用。再者双方比武,即便胜者手下留情,然而当着众家英雄的面,败者便只一招之失,也不异连带羞及师门,嘴上或许不说,心中想自不岔,如此人人心生嫌隙,于联盟的凝聚,实是大有弊端!”

那方脸大耳和尚钦佩万分,合什道:“阿弥陀佛!公子高瞻远瞩,料事如神,让和尚好生佩服!”

韩询答礼道:“大师过奖了。”

“当年家师以及一些卓识远见的前辈,洞明其弊,也都均有同虑,然则形势严峻,又众口一词,计议已定,这当中实无回施的余地。”

马腾空叹息道:“也是一来天道昭昭,邪不胜正;二来合是应了那句‘自古英雄出少年’的老话,率先上场的乃是一位弱冠公子,复姓东方名无暇。”

韩询本来倒了一碗酒,端在唇边,正待饮下,闻得此言,心神剧震,手臂一抖,五指松弛,酒碗掉在地下,洒在松木板上,“哧哧”有声,竟是腐蚀性极强的毒药。

白惊天坐在韩询背后,故而未见,只道他被东方无暇的大名震惊失措,想自己当年斗闻其事,亦是心神激荡,不能自己。

当下起身将自己的酒碗斟满,递给韩询。因是倒得太急,溅了几滴在手背,触肤有若火烧。先前下肚如烧,只道酒烈,实是不疑反喜。至此方自起疑,却也不惧,哈哈大笑,道:“东方大侠技冠群豪,十月下阴山,掌废‘黄泉阁’九护法,剑残四长老,逼迫龙人武签下‘阴山条约’,奠下‘武林道’茂茂基业,如此盖世英雄,兄弟你酹酒以敬,也是应当。”

韩询急声道:“白大侠,酒水有毒!”

白惊天楞了一愣,仰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道:“俺亏欠你们‘武林道’的,原本也没想着抵赖……”

马腾空那少年弟子插口道:“既没想抵赖,那从南至北,由西及东,奔逃万里,所谓何来?”

白惊天不置可否道:“俺今日既被你们追上,自会悉数还与你们。只是堂堂‘武林道’,居然使出这般下三滥的手段,却未免让人‘刮目相看’!”

马腾空铁青着脸,回转头去,目光冷峻,在“武林道”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与之接触者,尽皆摇了摇头,以示清白。

马腾空微微皱眉,蓦地一声爆喝,伸手在凳边一撑,身子腾空而起。

“明老,失礼了。”他脚尖在一位老者的肩膀一点,向柜台方向激射过去。

柜台后面,立马窜出一条瘦小的人影,朝着店门口冲出。

“哪里逃!”马腾空反手拔剑,在柜台边沿一点,一个空翻,凌空折向,信手一抖,长剑迅若灵蛇,缠住那人腰身。

那人行迹败露,受制于人,却也不惧。

马腾空身体落地,轻喝一声:“去!”剑身裹着那人,在半空划出一道线条,抛向白惊天。

“好剑法!”那人横空飞来,被风吹开的刘海后面,露出一张清丽的脸,白惊天喝彩声中,看得清楚,失声道:“雎雎,是你!”

急忙引手去接,他稍一提气,顿觉脏腑如搓,气息逆行,喉头一甜,一股鲜血猛涌上来。

眼看那人即将砸落,韩询抢前一步,勾手一捞,将那人拦腰抱住,去势不减,将他一并带倒,接连在地上翻了两滚。

韩询只觉身下柔软一片,还没来得及反应,“啪啪”两声脆响,脸上吃了两记耳光,怫然说道:“兄台这是何故?”

说未说完,“啪啪”两声,伤上加伤,又吃了两记耳光,火辣辣一片疼痛。

“滚开!”那人叱咤道。声音娇脆,却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韩询这才发觉自己犹自压在对方身上,慌忙爬起身来,道歉不迭。

白惊天硬生生的将喉咙里的逆血咽了回去,快步上前,将那女子扶起,急切问道:“雎雎,怎么是你?怎么出来了?你父亲呢?可还好吗?”

那叫雎雎的女子充耳不闻,紧咬嘴唇,直直地盯着白惊天,目光充满怨恨,直似噬人一般。

马腾空回剑归鞘,徐步走来,向那女子问道:“用的什么毒?”

他不问“是不是你下的毒”,而问“用的什么毒”,显然认定对方便乃下毒的凶手。

那叫雎雎的女子扭过头去,众人看她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竟是默认了。

马腾空皱了皱眉,继续道:“那你为何要嫁祸于我‘武林道’?”

那叫雎雎的女子虽有视死如归的勇气,但涉世未深,又是少年心性,如何受的冤屈?辩解说道:“什么嫁祸你们?我为父报仇,难道也不应该?”

说到后来,悲从中来,不自禁的流出泪来。

脸上的污垢,被泪水冲洗,顿时露出两条白皙的线条。

“雎雎,你爹爹怎么死的?”白惊天颤声问道。

那叫雎雎的女子,悲愤交集,怒火攻心,再也顾不得平时处处维系的淑女形象,破口大骂道:“我爹爹怎么死的?还不是被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气死的,亏你还有脸问!”

那女子的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都仿若一记焦雷,不断在白惊天的脑海中轰炸开来。

无数与关中天的相交往事,闪电一般掠过,心头剧痛,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向后轰然倒去。

白惊天身后不远,虽然坐着有人,但人家与他势同水火,又怎肯出手相助?

韩询待要援手,奈何中间隔着那叫雎雎的女子,鞭长莫及。

突然间黄影闪动,一人抢在白惊天背后,将他托住,却是那方面大耳的和尚。

“武林道”诸人见状,好些人瞪目相对,以示责怪。

那方脸大耳和尚佯作不知,将白惊天扶正,宣了声佛号,低头退回原处。

白惊天撑桌而立,这一向龙行虎步的汉子,身形摇晃,竟是有如醉酒。

韩询移步上前,将他扶住。

白惊天胸口泛过一阵暖意,侧过头去,相视一笑,契然于心。

那叫雎雎的女子,想起爹爹生前种种慈爱,却被眼前这人气到呕血至死,全身一冷一热,再也控制不住,从怀中掏出备好的匕首,一招“长虹划日”,往白惊天小腹刺去。

招浮式滞,只要稍会武艺之人看来,也都不足一哂。

韩询知悉白惊天中毒甚深,只怕万难抵御,伸手一挡,急声道:“姑娘,不可!”

那叫雎雎的女子,匕首刺出,感觉受阻,只道已然得手,心下既感欣慰,又是后怕。

她本性善良,有生之年,若非无心,实是一只蚂蚁也不曾捏杀。

今日斗然致人非命,虽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仍惶惶无措,心头一急,顿时昏厥过去。

白惊天不明就理,只道暗地遭了韩询毒手,不由怒发如狂,猛地抬肘反撞,手臂酥软,去到一半,又自垂了下去。

那叫雎雎的女子昏厥倒地,脑袋在地上一撞,随即悠悠醒转过来,待得站起,看见白惊天活生生的并未毙命,匕首扎在韩询掌心,鲜血淋漓。

她羞惭之下,自伤自怜,刚止住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白惊天这才发觉误解了对方,虽说自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救命之恩,非同小可。

他待要致谢,只怕难以报答,索性不说,问道:“小兄弟,你不要紧吧?”

韩询骈指在手腕“神门”“大陵”“太渊”三处穴道上面,连续一点,缓住血流,咬牙拔出匕首,直疼得冷汗涔涔,大大咧咧的道:“些许皮外伤而已,不碍事的!”

他武功虽然平平,但那些粗浅的点穴功夫,倒也不在话下。

那方脸大耳和尚,见他并无其他措施,慈悲心肠,从怀里掏出一粒拇指大小的蜡丸捏碎,将里面白色的粉末,倒在韩询伤口上,说道:“这是师门的‘冰肌粉’,你包扎一下,不出三日,便可恢复如原。”

粉末遇血即化,凝结成薄薄的一层冰霜,覆盖在伤口上。

韩询只觉清凉一片,依言用牙齿咬住衣摆,撕下一绦,缠在手心,道:“谢谢大师!”将手里的匕首递还给那叫雎雎的少女。

那叫雎雎的少女挥手打落,道:“假惺惺的谁有你还。”

白惊天见那女子无恙,心下欢喜,心伤义兄之亡,又不禁凄然,问道:“雎雎,你爹爹几时过世的?”

那叫雎雎的女子却是充耳不闻,形同陌路。

白惊天胸中悲郁难当,仰首长啸。他毒后体虚,内息紊乱,只啸得几声,中气接济不上,便即声嘶力竭,转身抱起那叫雎雎的少女适才送上的毒酒,仰头便倾。

韩询大吃一惊,翻手一掌,将酒坛拍碎,沙声道:“白大侠,你这又何苦?”

白惊天痴痴地望着掌中的酒水四散流淌,应和着人事,不谋而合,一般覆水难收,喃喃的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亡。杀与不杀,焉有两致?”

心头凄凉,登时万念俱灰,只觉人生至此,实是再无半分况味。

突然车声“辚辚”,碾至店外,“吁”的一声,一人长声道:“武林道义铁肩挑。”

众人喜动颜开。马腾空接口道:“男儿豪情把酒浇。来的可是韩兄弟?”

店外那人答道:“正是风月。是马道长啦,大事可好?”

马腾空望望白惊天,又瞧瞧韩询,只觉大事甚是不妙,含糊的道:“有劳韩兄弟挂心,皆在掌握之中。”

语声中,一人施施然的走进店来。一身白衣如雪,不染尘埃,手中撑着油纸伞,丰神俊朗,直似画中人物。

后面跟着两个青蓑斗笠的青年,抬着一顶流苏小轿。

那白衣男子韩风月进得店来,远远瞧见白惊天,立马顿下脚步,抱拳道:“一别经年……”他本要说“白兄风采依旧,可喜可贺”,然而细看之下,只见神色颓丧,甚是憔悴,他乃至诚君子,不愿口是心非,改口说道:“白兄风尘劳顿,疲形至斯,实是让人好生感慨。”

白惊天哈哈一笑:“区区贱体,敢劳韩爷挂齿。”气虽不宏,其声仍豪。

轿子里面发出一声惊呼,一个声音颤抖着道:“是……是白大哥,果真是你吗?”9

声音娇柔,其中儿女之态,惊喜之情,非是滋味中人,难以言喻。

白惊天闻言之下,心头狂喜,饶是平素镇定如恒,也不禁身子发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的向轿子踱去。

韩风月身行一闪,张开手臂,拦在前面。

白惊天怒叱道:“你待怎样?”

韩风月退后一步,说道:“白兄与青青姑娘睽违思慕,按理说来,韩某不该从中阻梗,作此大煞风景之事,只是失镖一事,牵连广大,还望白兄谅解。”

白惊天听他提及失镖之事,心头一凛,不待对方说完,一咬牙关,掉头便走,径不往回瞧上一眼。

韩风月一见之下,不禁大失所望。想自己千里迢迢,费尽心机的将青青姑娘“请”来,只盼白惊天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纵不将失银的来龙去脉交侍清楚,便只稍微吐露线索,那也不虚此行,谁知全然不念旧情。

韩询见得白惊天跄踉之姿,想英雄末路,困顿至斯,登时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胸口一热,大步走上前去。

韩风月不知其意,伸手拦下,道:“公子且慢。”

“这位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武林道’‘护道者’‘五衣’中排行第一的‘白衣’韩风月韩大爷?”

韩风月迟疑道:“公子识得韩某?”

柯老三高声道:“韩爷不必理会,这小子也不知从那蹦出来的,本事没几分,专爱管闲事,讨人嫌的很!”

韩风月不予理会,温和一笑道:“区区贱名,敢劳公子清听。”

韩询道:“韩爷过谦了,想‘白衣’名动江湖,武林谁人不识。”突然叹息一声道:“只是今日一见,未免名不副实。”

突地“呛啷”声响,前面抬轿的青年,拔出刀来,虚空一劈,恶狠狠的道:“小子,你可知江湖上,污人名声,有如杀人父母?”

韩询点头道:“这个在下自然清楚。敢问壮士,你家三爷可是君子?”

那劲装青年傲然道:“江湖上提起我家爷的名字,谁不竖起拇指,赞上一声‘谦谦君子,闻融敦厚’?”

韩询道:“子云: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你家韩爷乘人之危,岂是君子所为?”

那劲装青年哑口无言,直把一张炭脸,憋得乌里发亮。

韩风月凛然道:“公子责备的是,风月受教了。”退在一旁,隔着轿子道:“柳姑娘请便。”

一只柔荑从轿里探出,缓缓将轿帘掀开。

众人但觉眼前一亮,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那叫青青的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素衣如水峨眉如画,向韩询微一颌首,走到白惊天身后,轻声唤道:“白大哥。”

白惊天脑中天人交战,终是忍不住转过身去。

两人视线甫一交接,便如藤蔓一般,相互缠绕,难分难解。

白惊天右脚踏前,左脚踮起,跟着便要跨出,蓦地里听得一声冷笑,心中一凛,忖道:“倘若他们用青青来要挟我,那我要不要妥协?”

他迟疑之下,将踏出的脚步,又徐徐缩了回去,游目四顾,暗地寻思:“这些人虽然大多良善,恩怨也都分明,可于民生疾苦,未必放在心上。倘若知晓线索,全力追讨,届时边关内忧外患,十九难保。因我一己之私,致使万民陷入水深火热,于心何忍?”顿时冷汗涔涔。

随即想起那年村中战乱,母亲将自己藏身地窖,临去的那番言语:“孩子,不是为娘狠心抛弃你,自古‘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为妇死节’。现你爹爹和你祖母落在敌寇手里,只恐凶多吉少,你娘为人妇媳,生死与共,那是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

接着想到自己艺成下山之际,师父的淳淳告诫:“天儿,此去江湖险恶,大丈夫立身处世,虽说事急从权,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

白惊天一念至此,心头清明,主意顿定,踏前两步,握住青青双手道:“青青,是白大哥对不住你,害你受苦了。”

青青嫣然一笑,微微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