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谁识英雄墓
作者:横马竖刀      更新:2019-11-13 23:40      字数:4292

云未叹道:“一过黄河,哪里还有户部?一过黄河,只有兵部的事情了。”

周南听闻此言,浑身一震,背上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下,周南面如死灰,不过心中对大宋文化的坚不可摧还是笃定,当下坚定说道:“周某承认,谋划虽然有些波折,不过如若施行,最终还是必然会成功的——只是时间长一些罢了。”

云未一愣:“朝廷越发腐朽,生民越发绝望,大宋被荒奴欺压已成定局,如何成功?”

周南的脸色好转许多,哈哈大笑着挥舞着手臂:“不忙,不忙。云将军,眼下的确难过了些,不过,最终定然会成功的。”

云未看向周南的眼神中满是悲哀和同情。周南笑着看向云未:“云将军,你以为周某是疯了么?周某并未因为这般小小打击便疯掉,只是心中笃定,大宋文化坚不可摧而已。”

“三千年前,北方蛮族猖獗,最终被大宋的祖先凭借智慧征服,这便是如今的河北诸府先民,云将军应当也知道吧?”

“两千年前,南蛮诸族又起,兵锋之盛,需要中原联合起来方能堪堪打平。中原诸侯退避三舍,教之以文,传之以歌,不足三百年的时间,南蛮诸族皆被并入中原,以中原人士自居。这便是如今京城、湘地的由来,云将军自然也不陌生。”

“一千年前,大宋祖先又向西逐诸域外部落,本来屡战屡败,最终还是靠着与他们做生意,交流文化,域外诸部落最终在中原文化之下无所遁形,被大宋祖先各个击破,他们部落之民皆认自己为中原人。这便是如今的甘州、蜀地,云将军看如今的甘州、蜀地,不是大宋之土,不是大宋之民么?”

“三四百年前,前朝鼎盛之时,前朝皇帝三十年间五次用兵,终究难以将西博、岭南之地征服。后来前朝皇帝送了公主前去,带去和平的同时,还带去了中原的文化。如今的岭南之地已然皆是宋民,西博之地也是对大宋服服帖帖,安安稳稳做一个大宋的藩属国,假以时日,也是大宋之土。”

“北面的月奴、姜、突丹等族,鼎盛之时哪个不是想要问鼎中原,而今安在哉?月奴被姜击破,族人内迁,做了大宋之民。姜不知如何便消亡殆尽,与中原融合,被前朝彻底消化。突丹被前朝击败,向西远行,此时也只是在向西三千里之外的地方苟延残喘。荒奴又起,兴盛一时,又怎能免俗?”

“云将军且看,三千年来,单纯靠打,定会死灰复燃。但是若用我们的圣人之言去打,那么不管何方蛮族,终究会受了教化,以我们中原人自居——中原便越来越大了。三千年前谁能想到,如今大宋的京城,竟然是在江南?”

“时间在大宋,在我们。朝堂腐败?不要紧,中山王结党营私、祸乱朝堂,但是总会死的。皇帝无能暴戾?不要紧。先皇死了,当今圣上也自然会死。明君贤臣总会有的,不,都不一定需要明君贤臣,只需要如先皇那样的,不糊涂便可以了。”

众人目瞪口呆,听周南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云未看了看,周围只有梅越、宁卓、廖霄、袁武和为民,都是可以信得过的,当下长舒了一口气。

为民看了云未一眼,小声说道:“左相大人病糊涂了……”

周南大笑:“为民,不必如此。云将军面前,百无禁忌。云将军的胆子,恐怕比我还要大。”

云未苦笑一声:“云某万万没想到,左相大人谋划如此之大。不过如此说来,云某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是不知等成功之时,要几百年时间,你我二人都看不到了。”

周南红光满面:“不急,不急。这一代人看不到,下一代人自然能看到。下一代人看不到,还有后人。大宋已经三千多年了,一百年在大宋历史中,不过是弹指一瞬罢了。”

宁卓长叹一声,面露悔色,站起身来,一揖到底:“左相大人,我……”

周南大笑着打断宁卓:“无妨无妨。我在京城之中,便听人说起,奋威军中,除了云将军、左将军便是宁指挥使最有将帅之才。宁指挥使认可周某的话,便足够了。周某此次出京,便是暂时放弃了,日后的生活,不过是回老家清净清净。”

周南又挥了挥手:“壮志未酬,与其消磨一生,不如即刻便死了的好!”

宁卓呆在原地,沉默不语。

周南负手而立,四顾之下,看到众人皆是震惊,唯有梅越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周南笑着问道:“梅军师在想什么?”

梅越看了一眼周南又看了一眼云未,欲言又止。周南眉头一皱,问道:“梅军师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么?”

梅越干咳两声,答道:“没有。左相大人天纵奇才,梅某佩服之至。”

周南心中一惊,皱眉问道:“梅军师请说,不然周某死不瞑目。”

梅越看了一眼云未,云未轻轻点头。梅越长叹一声,说道:“左相大人的谋划自然是好的。不过,梅某有些怀疑,大宋的圣人之言,放到荒奴那里,真的会被荒奴普通人视为是坚不可摧的真理么?”

“自然是。三千年来皆是如此。而且,荒奴的那个小兵,也已验证了圣人之言的威力。”

梅越摇了摇头:“听左相大人所说,那个荒奴士兵,应当是敕勒王带去河北诸府的,转战月余,杀戮平民太过,心中疲惫,自然容易被未曾听说过的圣人之言击中心扉。可是,荒奴普通人并未有此等经历,又如何会将圣人之言当作真理?”

“梅军师此言差矣。大宋的文化,环环相扣,而且对上下皆有利。大宋的圣人之言,正是因为其有道理,才会三千年来,绵绵不绝。”

“左相大人此言也未必错。不过,梅某有些多余的话要说。”

“梅军师请讲。”周南以为梅越还有一些关节没有想通,却不知道梅越接下来的话,是周南从未想过的。

只听梅越说道:“左相大人方才说起了大宋民族之外的许多蛮族。三千年前,北方蛮族是被先祖击败,首领伏诛,这才有了之后的教化。两千年前,南蛮诸族兴盛一时,最终也是被大宋先祖一扫六合,杀尽南蛮诸族百万雄兵,方将湘地纳入版图。至于甘州、蜀地,本非多么强大的国家,被大宋先祖连打带拉,自然纷纷成了大宋领地。”

梅越喘了一口气,看周南的眉头已然拧成麻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北方蛮族,从月奴到突丹,中原与之为战,即便是大胜,也从未将其真正亡国,所以这么些年来,你方唱罢我登场,塞北从未被中原彻底征服过。说到底,塞北蛮族与远古之时的各个蛮族,区别何在?”

“区别……何在?”周南心中隐隐约约觉得不妙,下意识问道。

“不过就是,被中原同化了的国家民族,都是先被击垮之后,方才受了教化。便连西博,如今成为藩属国,也不过是因为前朝五次用兵,虽然都被他们抵挡下来,也打得他们民不聊生。”

周南已然愣住。云未等人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之中。梅越继续说了下去:“梅某方才就一直觉得左相大人的谋划虽然全面,但仿佛缺少了什么东西。左思右想之下,梅某感觉,左相大人的谋划,仿佛缺少了一种……主动权。”

“主动权?”

“对。譬如廖老先生信奉圣人之言,而我信奉荒奴人的荣誉,我们两个都不知道对方的意思。廖老先生要说服我,只需要将我制服,而后告诉我圣人之言的内容。而我想要表达荒奴人的荣誉,却是难于登天。”

“反之,若梅某信奉圣人之言,而廖老先生并不认可,我要说服廖老先生,却是毫无办法。一人如此,一族亦是如此。”

“而且,如若圣人之言最终让荒奴之人全民皆知,左相大人的谋划之中,尚且还有一个巨大的漏洞,梅某认为,左相大人的这个漏洞,足矣致命。”

周南心中隐隐约约也发觉了漏洞,只是不愿往深处去想,当下不再小觑梅越,整了整衣冠,沉声问道:“是何漏洞?”

梅越叹道:“荒奴人只需要一句话,便能将圣人之言打落凡尘,翻不了身。”

风声突然转盛,吹得周南眯起了眼睛,打了个冷颤。只听梅越一字一顿说道:“正如云将军所言,如今边境现状,荒奴人的一张羊皮,可以换大宋的两匹丝绸,二十匹粗布。荒奴人的一头崽牛,可以换大宋精粮两石。大宋人不得赊欠,还要交三分人头税,荒奴人却常常赊欠,最终也就不了了之,大宋之民也只能打碎了牙向肚里咽。”

“那么,孰优孰劣,一眼便可辨认出来了。圣人之言若连自己的民众都保护不了,又有何说服力,去让荒奴当作颠不可破的真理?”

“荒奴比大宋强太多,左相大人的谋划却让荒奴比大宋越来越强,荒奴想要何时打便可以何时打,想要何时求和便可以何时求和。长此以往,不知到底是大宋吞并了荒奴,还是荒奴要吞并大宋?”

“故此,梅某不敢苟同左相大人的谋划。”

周南脸色渐渐变得极差,听完梅越的话,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缓缓闭上了眼睛:“梅军师所言甚是,周某……还是太过想当然了。”

众人想着周南的谋划,又想着梅越方才的话,都是一声叹息。

是啊,孰优孰劣,并不在圣人之言本身。若大宋遵守圣人之言而愈发弱小,荒奴不遵守圣人之言而愈发强大,那么荒奴民众,又凭什么认可你大宋的圣人之言?

道理很是浅显,但是周南却从未向这方面想过,包括云未等人,也从周南的话里找不出一丝错误。只有梅越敏锐得意识到了,周南的谋划里,存在着如此致命的错误。

他想的很好,可是不靠战斗,终究不能和平。

良久,风越来越大,天空中飘起了小雨,冷冷打在众人身上。

为民看周南嘴角含笑,闭眼不言不语,心中难受,又想着周南中毒已深,万万不可受了寒气,于是上前,轻声说道:“左相大人,咱们先去云将军营帐吧,到了之后再与梅军师详谈。梅军师也是一家之言,我就觉得左相大人的谋划定然会成功。”

周南并未睁眼,一动不动,也不答话。为民一愣,伸手抓住周南手腕,入手处一片冰凉,不禁打了个寒颤。再摸时,发现周南脉搏已然停止了。

“袁先生!袁先生!”

袁武和廖霄仿佛同时起身到了周南身前。袁武一只手去摸周南脉搏,一只手凑向周南鼻端。廖霄早已一股真气输进了周南体内。

廖霄只觉得真气如泥沉大海,又加大力度,终究毫无作用,便停了手,若有所失。袁武看了一眼廖霄,心头仿佛被针刺了一般,颤抖着叫了声“左相大人”。

周南嘴角的微笑虽然僵住,也未消失,便如此停止呼吸。

为民大叫一声,一拳锤在地上,鲜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他双目通红,死死盯着宁卓,宁卓长叹一声,拔出剑来,扔给为民:“左相大人天山飞蚕之毒,的确是宁某所下。宁某杀错好人,宁愿以死相谢。”

云未黯然神伤,站起身来,叹道:“宁指挥使为我复仇,说起来也便是我杀了左相大人,你若要为左相大人复仇,只管冲着我来。不过云某还不能死,劳烦廖老前辈了。”

廖霄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众人看向为民,为民牙关紧咬,脸色骇人,却终究没有动手。袁武深吸一口气,说道:“左相大人早已知道是宁指挥使或者朱指挥使了。左相大人再三叮嘱我们,要守江湖规矩,自己刺杀云将军在先,今日身死,也在情理之中,不要再行报复,多添杀孽。”

为民负起周南尸体,一言不发向着骏马走去。袁武皱眉问道:“你要去何处?”

为民的声音之中已然缺乏了某样感情:“我是左相大人车夫,自然是要,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