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逃亡
作者:宅宅不出门      更新:2019-09-14 02:19      字数:3377

天香帝国,荒城。

这是一座新城,城主刚上任,几千民夫日夜不停,风雨不歇,赶筑城墙。

东门,一条泥路蜿蜒向前,分裂为几条小泥路辐射四野,再往前,小泥路又分裂为更小的泥路,如蜘蛛网般笼罩八方。

其中一条很不起眼的小泥路伸展得过长,已经不见黄泥,反铺满了绿草,只是和旁边如茵的草丛相比矮了几分。小泥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个破败的小村子被它连接进整个大网中。

春风乍寒乍暖,夜微凉。窗边有盏小油灯,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入神地盯着随风摇曳的小火苗。小火苗很细很弱很柔和,它的细弱依旧带来了光明和希望,它的柔和也依旧带走了追光的蚊子飞娥本就短暂的生命。“月儿,来,喝粥。”柔和的女声响起,粗布麻衣随意的发髻,一个年轻的妇人端着小木碗走进火光里。孩子抬起头看着妇人,乖巧地张开了小嘴。妇人轻轻地将吹凉了些的木勺送进小嘴里,紧张而不忍。小嘴咂巴了几下,发出“斯”的吸气声,小眉头锁了起来,他的大眼睛带着些许疑惑地看着妇人,缓缓地咽了下去。妇人放下紧张,唯剩不忍,眼眸深处满是愧疚,脸上却挂着微笑。“来,再一口,真乖。”妇人一口一口地喂着。这是苦苦菜煮的米粥,味道微苦且酸涩。家徒四壁,男人已有十日未归,已经没有果腹之物,所有的米所有的菜也只够这一小碗,锅里只有稀汤。日渐消瘦的面容透过小油灯望向窗外,远处的天空有星星点点,远去的小路却乌漆麻黑。

“城墙何时完工?天哥何时方归?”正思量间,忽闻“驾、驾、驾”声由远及近,地面渐渐地震动起来。妇人面色骤紧,“呼”地吹灭油灯,周遭突得陷入无边黑暗。妇人定了定神,抱起孩子,慢慢地推开后门,轻轻扣上,走进了树林,躲在树后,紧了紧怀里的孩子,抽出左手,温柔地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小嘴。

两双眼睛带着警惕和困惑,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噗噗噗,只见六七支火把升起,把房前照得明明晃晃。有人喊话“里面的人不用藏了,出来吧,你们私藏禁书的事情被告发了,逃不掉的。”妇人想出来大喊冤枉,她和天哥并不识字,家里连书都没有,谈何私藏禁书?妇人刚放开捂嘴的手抬起脚就要走出去,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人,估计他们畏罪潜逃了,小人知道他们把书藏在床板夹层里,愿意代劳帮大人去取出来。”妇人赶忙抽回腿重新捂上嘴,那是天哥的族弟,平日里游手好闲。几天前跑来家里,腆着脸要吃要喝。可惜家里哪有多余的吃的,给他喝了碗稀汤便请他出去。当时他的眼神里满是怨毒,不曾想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可是家里未曾有书,他虚假告发引来官兵,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啊。“大人,找到了,书在这里!”妇人难以置信又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她突的被悲伤和仇恨淹没,“栽赃陷害”!她心中明悟。“唔……”怀里的孩子紧绷起身体和发出的呜呜声惊醒了她。她心慌地将用力过重的手掌放轻松,歉意地抚摸着孩子。孩子渐放轻松,妇人收回眼神,悄悄地转身,一步一步走远,孩子不能有失。私藏禁书是要关牢房的,如果自己被抓,孩子就要被饿死。

“片瓦不留,挖地三尺,继续找。其他人等,四处扩散,务必抓人归案!”远远地传来那个大人发号司令的吼声,那声音里含着怒火,这怒火会烧毁她的家。吼声惊起林间的小鸟,也惊破了妇人的心,她慌不择路,俯低身子抱紧孩子,如受惊的野兔。

小男孩,刚满2岁,名林中月,月满中天时林中所生。他自始自终没有发出一声,他的大眼睛静静地张开着。看着冲天的火把,看着高大的骏马,看着马上端坐的铠甲,看着地上跪服的亲人。他随着妇人,在无路无光的草木间、在荆棘丛生中,高高低低、跌跌撞撞地逃亡。他依稀看到,带锯的草,带勾子的藤,网状的蔓,横生的枝条,纷纷向他扑来,在扑到他脸上、身上之前,又被一只柔弱而又坚韧的手臂统统挡了回去。他听到了喘息声从妇人嘴里响起,越喘越急、越喘越沉重,她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踉跄,却坚定地向着离火光更远的黑暗中跑去。不知过了多久,妇人抱着他躺了下来,给他调整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星光透过木桥的缝隙洒落进他的眼睛,后背是妇人柔软而温暖的躯体,他的脚踝不经意滑落碰到冰冷的春水,又被一只坚定的大手捞起放回温暖的怀抱。

夜越来越凉,他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几次来回,终于沉寂。他耳里响起水流汩汩流淌的声音,他感受到嘴边的手掌不断颤抖,妇人温暖的怀抱渐渐冰凉。他的大眼睛依旧睁着,定定地望着木桥,望着广阔无垠的星空。星星倒影在他的眼里,缓缓散去,他的双眼睁着,却不见一物,没有任何东西能留在其中。他小小的身体中爆出巨大的疼痛。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如万千蚂蚁同时撕咬,每一个毛孔都在歇斯底里地呼唤着,给点吃的吧。而腹部尤其绞痛,苦苦菜不只是苦不只是涩,还有轻微的毒性。非常轻微,于大人无碍。可是这个两岁的孩子,腹中空空,只剩毒药。腹部滚滚烫烫,全身上下都在剧烈地索求着,再毒一些,又何妨。男孩全身烧了起来,滚烫滚烫,如沸水,如火苗,温热了妇人的双臂,点燃了她求生的意志。

妇人艰难地爬回桥上,颤颤巍巍,浑身无力,衣衫破碎,头发凌乱,刺骨寒冷,被风一吹,几欲昏倒。男孩自己站了起来,他忘记了身上的剧痛,他的眼里只有妇人,这是他的娘亲。他的眼眸不再空洞,他的眼里不再有星星,他变得无比坚毅。他不会说话。他走近妇人,用力托起她冰冷而僵硬的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拽紧她的衣服。滚烫的男孩和冰冷的妇人,爬着、拖着,往家的方向。

他们的生命之光,如头顶的星光,点点若隐若现,他们的生命之火,如窗前的油灯,于风中将息未息。

………………………

林天在城墙上远眺,今夜依旧不放行。家中可还有米?妻柔子弱,无论如何要回去一趟。晚饭时分,他大口地吃着,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管饱。但是他已没心思去管嘴里的吃食,他听到了风声,有人告发他家私藏禁书,他看到了东门几十骑飞奔而去。他胡乱扒拉了几口,用力捏了几个饭团,往怀里一塞。

他喜欢这个活计,比打猎安全,又管饱,薪酬也好,如果三五天能回去一趟,他睡觉都要笑醒。可是已经足足十天没有放行了,家中必定揭不开锅了。听说城墙建好后会把所有村子迁徙到城墙里,圣皇陛下真是仁德。可是他已没有选择。

他的脚跑不过马,但是他知道路,而马不知道。他开始奔跑。八十里路不曾停歇,他在草丛中看到骑马而归的官兵,妻儿不在其中。他没有感觉到欣慰,丝丝寒气从心底莫名地涌动,他没来由地开始心慌。他发足狂奔。如飞矢般射入了村子。“砰”,他落于屋前。如平地一声雷,惊得两匹马人立而起,“吁吁吁”“吁吁吁”两个慌乱的控马声响起,“扑通”一声居然摔下一铠甲。拆房砸东西的村民也吓得挤作一团。

“挖地三尺”倒还没有,片瓦不留却做到十足。那个告发的族弟见到林天从天而降,下身的裤子竟直接湿了。

林天轰然跪倒在地,“迟了,迟了,我来迟了。小兰,月儿,我来迟了呀!我来迟了……”那个摔倒在地的铠甲羞怒地站起,抓起铁枪就往背上砸下,“砰”一声又是“登登登”连退三步,这个铠甲更觉羞辱,挺起枪头直往脑门上扎去。

“父亲!”寂静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脆脆的叫唤。林天全身剧震,蓦然回头,只见黑暗中立着两个矮小的身型。林天顿起双脚,大步流星串了出去。挺着铁枪直刺的铠甲不及变招,又不及收力,“哧”的刺入一人的大腿,“啊”,尖叫声起,却是那尿了裤子准备开溜的族弟。而铠甲也是一个踉跄,又摔了个狗吃屎,迎面阵阵骚味。

“小兰,月儿?”林天瞪着泛红的双眼,紧张、不敢置信、喜悦、爱、幸福,填满他的内心。抬眼处,却见小兰披头散发,衣衫破碎,血迹斑斑,跪趴在男孩的肩膀上。伸手扶住,竟浑身尽湿毫无热气。林天体内冒出滔天的愤怒,双目充血尽赤,但又死死压制着。他快速得掏出大饭团,就着水轻柔得喂食。

“去死!”那个倒霉透顶的铠甲已经失去理智,在族弟尖叫声中抽出铁枪又奔将而来。“该死!”低沉的吼声发自林天喉中,他一个转身,踏步向前,浑身气力聚于曾打铁多年的右手,“砰”“哐啷”,便再无声息。

鸦雀无声。林天回身抱起妻子,示意男孩跟随,他们走回曾经的家,相伴多年的老屋。行走间,众人如波浪般退开,如百官迎接陛下,低着头,无人敢直视。

林天取回衣衫、被子,深深地看了眼遍地的瓦砾,这里已经没有家,没有亲人。他走进黑暗,给小兰换上干燥的衣服,用被子包得严严实实的,又把孩子绑到背上,行囊挂于肩,斧头挂于腰,开始了逃亡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