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 无人知此意,几番风恶
作者:我思长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8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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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还是那个王府,但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穆潇短葛披,目光散乱,清瘦干净的脸上隐现胡须青茬。

一夜之间,他从天上跌到地下;一夜之间,风狂雨骤花褪残。

他面前是混沌的一切,没有希望,没有阳光,更加没有温暖。

失去了命中相爱的那个女子,十八年来的生命残存一片空白。

韶王穆潇,在天下人眼里曾是那么的春风得意,他是天之骄子,举世无双,长相、才华、性情、地位,乃至他的前程,无不众星拱月为他灿烂铺陈。

只有自己心里,才知道他渴望什么,追求什么。那些都不是他真心想要的东西,人之美酒吾之毒鸩,他一点儿都不希罕什么天下、什么皇位,他逃避父皇对他的谆谆教诲,害怕母后对他的迫切期望,更对众位皇兄的汲汲营营厌烦透顶。

他以为这一切在成婚之后都将扭转。

他和云罗花了三天时间,在书房里画好了他们所能听说以及想象的这个美妙无穷的世界,他们说好的,准备花三十年时间,相互携手去走完这个世界。远离红尘,远离世俗,远离那些永无止境的权力斗争和沟壑难填的贪婪**。

云罗是上天赐给他的绝世珍宝。他们有共同的性情,共同的爱好,以及共同的向往。她举手投足,他心领神会;他凝眸沉思,她心有灵犀。

天下之大,皆可抛弃,他只要一个云罗就够了。

可是上天如此吝啬,他只得到、真正欢快了三个月,不,三个月都不到,上天便将那如雾之透、如露之灵的女子收了回去,永远断绝不给他一点点希望。

那残缺的尸,血肉模糊的面庞,他扑在她之上嚎啕痛哭,只是再也哭不回曾经拥有的幸福。

从此以后他惘然在世,有如行尸走肉孤独于这苍茫世间,不知道还剩下什么存活的意义?

“云罗!云罗!”他捧着脸,泪珠簌簌滚出指缝,心内的黑暗绝望一直蔓延到眼前。

有人站在他面前。

他不想抬头。

即使不抬头,他也能猜出那是谁。如今能如常进出韶王府、同时敢于进出韶王府的人,只有一个。

“秋风渐起,”果然是意料中的声音,“王爷,请保重贵体。”

穆潇反感地挡住他为他披上斗篷的手,低喝:“不要你碰我,滚!”

柳欢宴没有生气,缓缓说:“要是王爷认为,她喜欢你这样遭践自己,那你就这样下去吧。”

穆潇一个机灵,抬起通红的眼睛,低低嚷道:“她已死了!她是你们合力害死的!”

柳欢宴道:“不论她是生是死,想必都不希望看见她身心付之的那个人如此痛苦地活着。”

穆潇微微一窒,那件大红折枝花卉锦缎披风轻轻落在肩上,他不再反对。

“你又来做甚?”穆潇不看他,目光里没有任何焦点,“韶王府今非昔比,除了灾祸没有什么能带给别人的,知趣的人根本不会再来。”

柳欢宴道:“既然王爷深知这是个是非之地,为什么还要天天滞留于此,坐等灾祸临头呢?”

穆潇微现冷笑:“柳丞相何故明知故问?这是一个大坟墓,有人天天盼望着坟墓里的我如他所愿快点死去,可不会让我轻易脱身。”

“不试试,又岂能断定这坟墓尚存一线天?王爷若能上表请离,自有下官从中促成,让皇上允可。只要王爷一出京城,我当派人护送至绝对安全之处。”

穆潇不语,瞪着他。

柳欢宴视力不好,一般别人瞪他他都视而不见,只是韶王那灼灼的目光,就算他是瞎子也感觉得到其中的刻毒、仇恨之意,微笑着道:“王爷,我又哪里说错了吗?”

穆潇道:“被人出卖过的人,一次信任是傻子,还有二次那就是疯子了。”

柳欢宴道:“不管怎样,我始终都是视王爷为朋友的。”

“是朋友,”穆潇冷笑,“交上了随时被出卖付出性命的朋友!”

柳欢宴沉默了一下始道:“王爷对我偏见已深,但……”

话犹未了,一名护卫匆匆赶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柳欢宴神色不动,接着对韶王道:“王爷若是想通了,只消在未时到亥时之间,走到二进门,检起两片树叶即可,我自然就能得到消息。”

说完他又等了一会,看穆潇丝毫不为意动,显然另外有事悬心,便揖礼作辞。

坐在轿中柳欢宴脸上那一抹春风般的笑容方才隐没,原以为早就修炼成万年冰铁,想不到还是有着无可救药的心软。当初见云罗受苦忍不住动用宫中伏线,和今日试图劝服韶王的行为,都是那么冲动欠思量,皇帝并不是个无能之辈,小动作做得多了肯定瞒不过他去。况且就算谋划终成,韶王和云罗如愿逃出,想必他们一辈子对己的仇恨还是不能减轻的吧?

只是,看着那样曾经拥有明朗笑靥的少年迅地清瘦羸弱下去,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女子有如风前枯花飘零,他真的,狠不下心肠。

柳欢宴,他低下头,默默地想,这只是万里征途一步,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走下去荆棘满途、鲜血铺路,你不是早就预见到了吗?这才刚开始、刚开始,何来心软,何来畏怯?柳欢宴,柳欢宴,提起精神来,一个怯懦的柳欢宴,那不是你。

轿子停在鼓楼街别舍。

柳欢宴还没下轿,就听见吵嚷之声,暖碧的声息,简直是歇斯底里了。

“大胆的狗奴才!拿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夫人!是夫人!活得不耐烦了,一个个都作死啊!”

还有些唯唯喏喏的辩解之类,柳欢宴不耐烦再听,一掀轿帘道:“大胆。”

谢盈尘也坐在轿子里,没能进得别舍大门,她当然也没下轿,听得暖碧这样吵法,她大家千金,自是十分掉身价的事,可那起看门的奴才不长狗眼,又不甘心一鼓作气地赶来捉奸,就此偃旗息鼓打道回府,正在为难处,听到平平的两个字,心内大惊:“他来了!”

柳欢宴走下轿子,冷着脸道:“夫人光降,怎敢不开门迎接?”

谢盈尘先前心情乱成一团糟,她是来捉奸的,结果反过来给丈夫抓了个现行,连门都没能进成,她又不是属于那种能够胡搅蛮缠的,正急得汗也出来了,忽听到柳欢宴这样说法,一下就呆住了。

相爷了话,谁敢异议?

大门默默打开来,轿子一直抬到里面,轿夫等都退了出去,柳欢宴狠狠剜了眼傻得杵在原地的暖碧,可怜的丫头方醒悟过来,忙不迭奔过去,把夫人自轿中搀出。

谢盈尘满面红晕,头重得抬不起。

柳欢宴却笑得春风四溢,优雅欠身:“夫人请。”

谢盈尘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到厅内。

“请坐。”

谢盈尘本能地想要坐下,陡然现离她最近的那张椅子满是灰尘,其上一方暗红色坐褥仿佛足足有三年没洗过了,她怔怔地抬起头来,看了一圈,所有桌椅一概如是,角落里蛛网遍布,厅堂上甚是阴暗,唯门口一缕午后无力的阳光懒散地照射进来,无数灰尘在光晕里飞舞。

她受惊地转头:“相公?”

柳欢宴自是站着,没半点想坐下来长谈的意思,淡淡道:“下官不知夫人此来何意?这个地方,是下官初到京城无所立足时买下的私宅,久不住人,早就荒芜了。”

原来如此,他还在试图骗我。谢盈尘冷静下来,笑了一笑道:“这是真的吗?”

“夫人你不信?”

谢盈尘道:“浣纱接连三天,天天到这个荒芜已久的地方,想必她是念旧念的疯了吧?”

柳欢宴道:“可是夫人你亲眼所见,这里象是可以住人?”

谢盈尘冷冷道:“别人是不可以,但是有相爷的神机安排,那又另当别论。”休说这里尘灰蛛网,哪怕蛆虫遍生,更肮脏阴冷十倍,谢盈尘这时也坚信是柳欢宴一手安排,临时刻意布置出来的。

柳欢宴有一会儿没说话,只对妻子静静而望。

大厅里森冷,只有门口那一道不甚强烈的光,射入阴暗处,反而显得死气沉沉,加上柳欢宴敛去笑容,这种定定的注视,不知怎地,就让谢盈尘莫名地害怕起来,她往后退了一步。

柳欢宴轻叹一声:“夫妻之间,原该坦诚相见。夫人,你疑我甚么,查我甚么,下官并非故作糊涂。我亏你至深,又岂是一言半语可以消解你泼天忧愁?”

语音恻恻,带着十二万分恳切的语气,一面缓缓移动着脚步。谢盈尘不自禁心头一颤,听到那种语气,几乎想有一种马上与之和解、甚至求他原谅的冲动,然而终是勉强压下这种冲动,冷冷道:“只怕是夫君秘密太多,而非妾身忧愁过剧。”

柳欢宴还在不紧不慢挪动脚步,待谢盈尘猛然觉,他一半身躯已走入那道光线。无数闪闪烁烁的小飞点千军万马向他奔涌而去,他面庞一半儿似乎沐浴在狂飞旋舞的明亮之间,一半儿犹处清冷无极的黑暗。

不知道为什么,谢盈尘对于这种感观,只有一个念头:害怕。

“夫人,”他幽幽地开口,口中每呼出一口气,都卷跑无数光点,就象那潮起潮生,“有些秘密,你不应得知。”

谢盈尘向后退却:“……何解?”

“某些秘密是要用性命代价去换的。”柳欢宴寂寞微笑,“我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谢盈尘还在后退,脚下忽地一软,绊到了某张椅子的椅脚,她撑了一把没撑住,一下子坐了进去。

“夫人你还好罢?”柳欢宴问,从一半光明里又一步步走入黑暗,冰冷的手指碰上她强烈颤抖着的手指,“我扶你起来,我们到后院去。”

“去后院,做什么?”谢盈尘语音抖。

“看看那个秘密。”他凝视她,“既然你执意于此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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