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作者:落梅如雪乱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94

荣哥过来时,正赶上我在工作室忙着。

“你……”他看着我,迟疑道:“你莫不是在怪我?”

我绕开他,从桌上拿过一块料样在人台上比着看效果,“什么?怪你什么?”

“怪我……这阵子没顾上来看你……”

我从面料上抬起眼,他面色如常,但凭直觉,或者,我现在也稍微了解些他说话的方式了,我知道他刚才的停顿是有古怪的,但我并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

因为我根本就没怪他啊!

“你说什么呢!我有什么可怪你的!能活着回来多亏了你呢,诶,你是不是来暗示我没有好好谢你啊!”转身去桌上拿丝带配饰。

忽然腕上一紧,被他抓在手里:“当真不怨我?”

我白他,“你今天怎么了,太诡异了,放心我还没想到有什么地方要对你不满,要不,你提醒我一下?”我笑,“忙死了,你不要捣乱啊。”

他有些疑惑,“忙?忙什么?你这不是还未开张么?”

“诶?难道没人告诉你我要办一场秀吗?服装秀!布会!就是找些美女穿着我设计的衣服走来走去,展示给客人看,明白?所以你知道我最近有多忙了吧!人家都好几天睡眠不足了

他柔声道:“便是心里难过也不必这么累着……”

“等下等下,谁心里难过啦,讨厌,我忙呢,不理你了……”绕开他。却被他从后面拉住,他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在我面前,就无须装了……”

“谁装了!乱说!”用力抽出腕子。随即被他扳过肩膀,他抬手。勾转了我的下巴……拇指轻轻抹去我眼角水迹……

“你这个讨厌的人,今天过来就是气我哭的么!”我知道我最近变得比过去脆弱、比过去神经质了,你还来刺激我干什么!

他怜惜地看着我,“与你去个所在,你定会喜欢……”

随他出门。一路沿着汴河大街向西,我看着过路的悠闲行人,脸上拂过初夏的晚风,忽想起,去年为庆祝一桶金到手,和他去酒楼吃酒,回来时也是这感觉呢,在那个夏末地傍晚,有着和现在同样散步的路人和柔缓舒展地清风。

微笑。“你终于决定陪我去青楼啦?”

他转头瞪我。

“谁让你非要卖关子嘛,我只好乱猜了。”“……一会便知。”

切,果然是喜欢装神秘的蝎子。

到了与御街交汇的十字路口。他拉我走上州桥,站在桥上。我向南望去。不觉一愣。

只见州桥向南的这段御街,两旁商铺鳞次。摊位栉比,远远似乎一直延伸出朱雀门,街上行人如织,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食物的香气诱惑着飘散开,引得路人驻足流连,好一幅古人**地风情画卷!

“这是……”

“你提议的夜市啊。”

他,真的开设夜市了!头象棵细幼的小苗,破土而出,迎风而长……

“怎么,欢喜得呆住了?”戏谑的笑。

待对上我的目光,他的笑容一顿,诧道:“不喜欢么?”

“喜欢,非常喜欢……”

是的,非常喜欢,不仅因为你开了夜市,不仅因为你为哄我开心带我来玩,最重要的是,北宋地设施提前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所在的后周,是否意味着,历史,是可以改变的?!

他专注地看着我,象是要望到我心里去。

我上前一步,轻轻环住他的腰,头依在他胸前,心里那个越来越大地声音让我激动得有些颤抖:是地,历史,或许真的可以改变呢!

荣哥哥,我不想让你英年早逝……

他身子有些僵硬,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搂住我,更紧密的加深了这个拥抱,他的声音低低响在我耳边:“此处是在街上……”

万千思绪被他这一句话击得烟消云散,我忍俊不禁:大哥,你的言辞和肢体行为不配套啊……

钻出他的怀抱,无视周围路人的侧目,忽略他脸上飞扬的神采,我拉他杀进夜市,“是不是今晚我看中什么你都会给我付帐啊?”

他笑,“这个自然。”

“姑娘,来尝尝麻腐鸡皮?还有这麻饮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儿、细料儿里属我王家老店的口味端

“客官,请看小店的生淹水木瓜、药木瓜、鸡头穰沙糖,这甘草冰雪凉水最是消热甜爽,您来尝尝?”

“荔枝膏、广芥瓜儿、杏片、梅子姜、莴苣笋、芥辣瓜儿

“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离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姑娘来哪个?”

是传说中的古代夜市小吃啊,一水用梅红匣儿盛着,整整齐齐摆放了,在红灯笼映照下溢着诱人的卖相,味道是一方面,关键是新鲜感和趣味性,这才是吸引人逛夜市的主要原因吧。

好歹是比逛青楼更健康的晚间娱乐。穿来前听到过一句广告语:爱吃,因为我们热爱生活!说的好,美食本就是人生的一部分,不懂享受美食不就是不懂享受生活嘛!不要因为怕胖就什么都不敢吃,健康的生活方式是:科学饮食加科学健身,只要控制好摄入和输出的热量,作到“狂吃”不胖很容易。

穿行在夜市里,既然我看中什么都会有人付帐。我也就不客气啦,虽说贵的也不过十几文,但这感觉很好。有人好耐心的陪逛街,是mm们喜欢地被宠溺的感觉呢。

“我要那个。啊老板,给我挑个长的好看地!”这就是学视觉艺术的恶果,什么都喜欢漂亮地。

“呵呵姑娘真个俏皮,买香糖果子要长的好的?小老儿还是一遭遇着……恕小老儿多句口,再好也没大姑娘你……”笑成个包子的小贩忽地缄口。讪笑着扫我旁边一眼,低头作老实殷勤状。荣哥面无表情,貌似神色平静的看着那小贩。

我居然忘了,夏天看他地脸很是有消暑降温之功效呢……

“你真的不要吃吗?连我都置淑女形象于不顾了,你还耍什么酷啊!”

他一笑,“都是女孩家心爱的果子蜜煎,我吃成何体统。”“你呀……啊,看那边,那是卖什么的。有男顾客捧场呢!”我拉他,“我们也去,我今天豁出去了……”

到了近前。原来是个馄饨摊。

“二位客官请坐!来两碗鹌鹑儿罢?”

哦?这个叫鹌鹑儿?“好呀,来两碗吧

和荣哥在一张小桌边坐下。我眨眨眼轻声问他:“这个叫鹌鹑儿?”

他看着我笑。那神色分明是把我归到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不谙市井生活的闺秀队伍里了。

撅嘴,哼。不说算了。

我转看那摊主,他正把几只很象馄饨但比馄饨略大的东西下锅煮,见我看过去,他在氤氲蒸气里赔着笑:“客官少待片刻,这就得了。”

“不急,你尽管慢慢煮,千万别给我夹生的啊!”

他咭咭笑道:“瞧客官您说的,小店虽是粗陋,字号立起也有些年头了,哪能行这等昧心事呢,您尽管放

我看他背后,果然是个小门面,门上挂了“朱家老店”的招牌,一支幌子斜斜挑了出来,在晚风里摇来荡去。

天色已经完全沉暗了,但这条街上却是灯火通明,灯烛映着人们脸上地满足和微笑,更杂了仕女的衣香鬓影、稚子的笑语欢声,一派和乐繁华地景象。

“开夜市当真是个好主意。”我收回目光,荣哥正含笑望着我。

“那是,不看是谁提的得意笑,嗯,当然,并非我地原创。

不一会那摊主端了两只碗上来,“二位客官请慢用!”

我看那青瓷碗里,热腾腾地冒着气,料汁上泛着几点淡金的油花,撒着一小撮嫩绿地香菜,那些看着象馄饨的“鹌鹑儿”一个个圆鼓鼓的,倒象是花苞呢,我刚要夹个尝一下,荣哥已抢道:“当心烫着!”,一手拦了我,一手拿支筷子一戳,只听“噗啪的声音,一个白胖的儿吐一口热气,随即瘪了下去。

我眼睛放光,“好玩!原来是这样的!”

“这热汤煮的儿里包的尽是热气,吃前一定要先把热气放了,不然会烫口。因其形似鹌鹑,故而得名,除了汤煮,另有油炸的吃法,吃时将条篾篁穿了那儿,或捏些盐,或蘸料均可。”

我笑,“想不到你还很了解市井小吃啊,是不是经常跑出来偷吃?”

他亦笑,“这有何希奇,难不成你当我是吃龙肝凤髓长起来的?小时哪有得挑拣,若有这儿吃已是欢喜得紧了。”

忽然想摸摸他的头。

隐约记得有史书上写过,他们柴家祖上或许有几分资财,只是传到他亲生父亲这代几乎被挥霍一空,他自小被过继给郭威,郭威未迹时家境也不怎么好,似乎荣哥曾对我提起过他少年时有行商的经历,据野史记载他是一边经商一边习文练武……太有难度了!容我仰望一下。

看他毫不避讳的说起,很好,比现代那些喜欢装x子的虚荣男人坦荡多了。

我吃的很慢,不是为了装淑女故意把嘴收得和眼药水瓶口一样小。实在是因为太烫了,晚上那点凉风在这碗热儿面前根本不是敌手。他举袍袖轻轻拭去我额上薄汗。

微笑,略躲。自己擦。

忽然手被他抓住,他深深望着我。眼眸中似有道湍急幽沉地漩流……看得我心里一跳,忙向外抽手,却被他更紧的握住……

猛听得旁边桌“啪”的一声大响,一个粗豪地声音喝道:“洒家最见不得这般事!”

一愣,我们侧目看过去。旁边桌上三个男子,也是吃儿的食客,一相貌粗豪地汉子兀自气鼓鼓的,旁边一白面后生相劝着:“哥好个气性,真好有一比:儿做的——气性大!咱们不过是闲话一会,向哥哥打听些洛阳城的新鲜事,没的到惹了哥生气!”

另一微髭地男子也附和着,一边招呼老板再煮三碗儿来。

那粗豪汉子放低些声音:“你等不知,那非是等闲的无赖恶汉。要说起这十阿父,洛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十个老儿仗着儿子们掌管民生社稷。便在洛阳城里相互勾结,横行无赖。当真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尤其新近有一事,你等可知?”

微髭男子道:“我等又没去那洛阳城。怎能知晓,哥哥讲来,莫要勾挠人。”

那粗豪汉子道:“这事便在上月,且说洒家同里的一户人家,小夫妻两个,男人在市上有个铺面,他娘子平素在家做些缝补,小日子倒也和美。这一日不知有甚喜事,二人在家杀一口羊,蒸两只鹅,整治了一席,便说要相请丈人来,临了觉忘了打酒,这男人痰迷心窍,竟让他家娘子去打!咳,也是合该有事,这小娘子颇有几分颜色,去外面店铺打酒不尴不尬遇着一人,你猜此人为谁?”

那二人齐道:“哥怎又来,只管讲,莫叫我等窝急!”

“咳,这小娘子撞见的正是这十阿父之一,且是个头脑的,这老儿见了美貌妇人就行不动道,招呼人呼啦一下就把这小娘子抢回府去,一路撕扯总有人见到,报与她男人知晓,她男人便上门去要人——他也是个想不开的,这事在洛阳城也不是一遭了,向没个能要回的!果然叉将出来当街就是一阵乱棍,这男人先被众狗奴打得只剩下半口气,又被那老儿一脚正踹在心窝上,当时就毙命哩!”

旁边二人摇头大叹:“可怜可怜!好端端一条性命就没了呢!却不知那小娘子怎的了?”

“还能怎的,二日也吊死了!只怕已遭了那老儿**!”

白面后生拍案怒道:“忒可恨!难道官府竟不管么!”

粗豪汉子嗤道:“管?你待怎管?这天下都是他家地呢!你道这十阿父为何这般猖狂?虽是儿子们俱在京里做官,但这为的最是不得了,他儿子不是旁人,便是当今……”说到这他竖了根指头向天上一指,压低声音道:“……为的便是那位地嫡亲老子!!”另二人闻听一缩头,齐声惊呼:“好厉害!!无怪这般猖狂!!”

我愕然转头,震惊地看荣哥。

荣哥面沉似水,凤目里晦冥凛冽,不知在想什么。

那粗豪汉子压了极低的声音,那桌上三个头碰在一起,我运起内功才听得清了,只听他道:“其实官府也非是不管,此事闹得太大,当街杀人,又是两条人命,有司委实看将不过,听说已奏明了皇上,却不想皇上只压下奏折,全不理会呢!”

“哥怎知地?”

“嘁!洛阳城里谁人不知!你只看那十阿父可曾有个收敛?莫说收敛,气焰还一日盛似一日,分明是得了纵容哩!依我看今后这等事绝少不了!这洛阳城啊,唉!是断断住不得了!”三人摇头叹息不已。了!!”我推案而起,怒转身大步往回走。

我知道他在后面,才不去理他!

一前一后走回去,进了门。碧溪流云迎上来,刚要开口,我沉声道:“你们去睡吧。不用跟前伺候了,”又加一句:“不许偷听。”

流云似是想说什么。碧溪已拉了她衣角,向我后面轻努嘴,两人于是施礼退下。

我来到书房,他面无表情地跟进来,在靠窗的圈椅里坐下。看着我,不说话。

我去关了门,在屋里走了两趟,尽量用正常地音量问:“这事你知道?!”

“嗯。”眉毛都没动一下。

“你故意把奏折压下了?”“嗯。”仍然波澜不惊。

气死我了!他要不知道也罢了,顶多是个失察,结果他居然是知道的!竟然真是压下奏折不处理!!

“丑陋!丑陋!你不觉得欺男霸女是无耻恶行吗?!你不觉得那些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地无辜百姓非常可怜吗?!纵容犯罪就是助纣为虐!!姑息养奸就是为虎作伥!!你难道不想建立太平盛世、不想让黎民安居乐业了吗?!你打天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面色更难看了些,“你要我怎样?”

“你说该怎样?!别告诉我大周没杀人偿命的律法啊!我还一直以为你是法家呢!哼,杀人偿命在任何时代都是公理吧!即便是刘邦和关中父老只约法三章不也有这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道理还用我讲?!”他冷笑。“你也说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嗯?那不是一样么!”

“自然不同!他毕竟是我生父!!你莫非要我弑父?!!”

“哼,便只是你有父亲,那些被欺压的良善呢。哪个不是为人子女为人父母?!你有没想过,那些可怜人地家里。此时或许正有皓父母无人赡养。垂髫幼子孤苦无依呢!!”

“我已着有司暗中抚恤……”

“干吗要暗中?乱世用重典,正需要刑一正百、杀一慎万!你父亲犯罪你不管。那别人犯罪你是不是也不管?天下人犯罪你是不是都可以不管?!难道你就这么治理天下?”我气鼓鼓瞪他,“你熟读经史,我有句话倒要请教:世不患无法,而患无必行之法做何解?”出处记不清了,但意思我记得很清楚!

他怒,“亲近为过不必诛,是锄不用也;疏远有功不必赏,是苗不养也。故世不患无法,而患无必行之法1)、法之不行,自上犯之2)、政令必行,宪禁必从,而国不治者,未尝有也。此一弛一张,以今行古,以轻重尊卑之术也3)……这些我岂不知?!可那毕竟是我生父!我若刑之就是弑父!!昔舜为天子,其父杀人,舜遂弃天下,窃负其父而逃,你莫不是要我效法虞舜?先贤尚且不能刑加其父,你要我怎样?!我知此乃屈法之过,但父子之道岂可不申?君子处事,自是要权衡轻重,刑重?孝重?加刑于一人,未必能使天下无杀人者,而此番我若行了那弑父的恶行,便是灭天性!绝人道!!又与禽兽何异?!!”

“气死我了!你以为你父亲地行为与禽兽……”瞥到他面上黑气……深呼吸,“法律到底是为谁而设,难道只是为了约束百姓?以一己之私量刑天下,如何能服众?你这是以心裁轻重4),又怎能让天下归

他看起来气得不轻,直直盯着我,我几乎觉得已把他说的哑口无言了,却见他怒极反笑道:“嘿,此言极是,早知如此我又何必为你封了软香阁。”

“嗯?什么??”

“你说什么呢?”

“你莫不是忘了,你那次在澶州中了迷香,被劫去的那个所在。”

软香阁……不就是澶州那个青楼么?我愣愣盯着他,也就是说那次我中了迷香被带到的那个地方,就是软香阁?我还记得误打误撞干掉了那个色狼老大,跳窗跑出来时才落到他的马车里……

他封了软香阁?是为了替我出气吗?

“妓院本就是藏污纳垢地所在,是男权社会的悲哀,是对天下女性最不公平的存在!再说他们荼毒无辜女性,用迷香这种下三烂的手段劫我,还要……反正就是该封的!你要是把天下妓院都封了才大快人心呢!”我扬起下巴,“有什么可激动的,本来就该这么做!”

他面色愈加阴沉,凤目微眯,寒芒凛冽,森然道:“黑风寨呢?黑风寨那几百条人命又当如何?”

注释:

(1)强调法令一定要坚决执行,如有法,却不执行,法律便等于虚设——汉,桓宽,《盐铁论》。

(2)法令难以贯彻执行,其原因在于上层带头违法——汉,司马迁,《史记.商君列传》。

(3)坚决执行政令、法律,国家没有治理不好的。令重则君王尊,令轻则君王卑——汉,王符,《潜夫论.衰制》。

(4)只凭个人主观爱憎施行赏罚,必定处置失当——《慎子.君人》

青莲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