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手挼梅蕊打肩头
作者:落梅如雪乱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43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嵌雕栏芍药芽儿浅。

地湘裙曳过碧草,曳过青阶,拂起香尘点点,我出了后园,步上檐廊,穿内宅,过外宅,走到大门口。门上的老王迎上来,殷勤道:“小姐出门去?可备车么?可要叫上两个小子跟着?”

“不用,我一人随便走走。”

他应了一声,跑过去替我开了大门。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我立在街头,心下忽然有些惘然。

街对面陈家香药铺门口高挑了旗幡,印着白檀、苏合、郁金、零陵等香名的幌子在风里扑扑的响,隔壁秦记冠子店前挂的碧罗芙蓉冠子被风吹得微微摇荡,店里的小媳妇睁着一双月牙笑眼盯着我看,忽而听到小儿啼声,忙匆匆转进内堂去了,卖香糖果子的小贩挑着担儿从我身边走过,拖了长音吆喝着“百草头酶子,清越的叫卖声遗了一路。

抬头,太阳已略略西转,万道金光当空洒落,象是无数温暖的小手轻抚着我的头顶,这温暖虽然慈和却让我的眼角有些涩,我低了头,顺着大街向前走。

默默地走着,什么也不想。

到了相国寺桥的岔路口,北望,就见寺前人头攒动,算算日期,今天正是万姓交易的日子。

我随着人流走过去,到了近前。见一溜卖杂货地义铺,摆着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脯腊之类,再往前卖的是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之类的穿戴饰物,最后是书籍、玩好、图画、香药,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穿行其间。俨然走在一个大型的露天市场里。

我信步而行。视线在一个个摊位上滑过,目光只要稍稍多驻留一下,就会引来殷勤的招呼,面对特别热情的摊主,我只得轻轻摇头,歉然微笑。其实,那些东西我并没真正在看……

“小娘子。买个络子吧?”一个呕哑地女声忽然在耳边响起,转头看去,一个中年妇人,穿了件灰扑扑地衫子,正满脸堆欢地望着我,见我看她。忙递过一把打好的丝络,红红绿绿的彩缕,打成了梅花、柳叶、方胜之类的样式。每个都垂了长长的流苏,微风过处。五颜六色的丝绦随风婆娑着,柔柔地拂得人心软。

我随手拈起一条宝蓝色的梅花络看,那妇人见状忙取下塞在我手里,一边大赞着:“小娘子好个眼力!这蓝梅花络子是内家1)样式!最是精巧端正!送给情哥儿可不正好!”

霎时只觉这条络子火炭般烫手,我沉了脸,才要扔还给她,一抬眼就瞧见她讨好地笑容,企盼的双眼,鬓边青丝里隐现的霜色,领缘同色补丁上细密的针脚……话到口边就变成“嗯,这个我要了”……

于是不敢继续细逛下去,匆匆离了相国寺,再走上主路,一轮红日已越偏西了。

道旁榆柳成行,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街边商家林立,酒帘招醉客,树隐啼莺。路两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店铺,丁家素茶,齐家靴店,李庆糟姜铺,宋家生药铺,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过了潘楼街,就到了东十字大街街口,向北是马行街,向南是二甜水巷,正是交通的要冲,繁华地所在,勾肆、饮食、酒店、茶坊以这个十字路口为中心向四方延伸出去,西是潘楼酒店,东边有中山正店,南面是熙熙楼客店,北边有高阳正店。

一时行人无数,熙来攘往,车水马龙。推车的壮汉,挑担的少年,赶驴车地老者,牵骆驼的胡商。车轴吱扭扭地唱着,蹇驴打着响鼻,蹄子踏得哒哒响,扁担随着挑夫地步子翅膀一样上下呼扇,路边摊主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儿在滚锅里咕噜噜地翻腾,食客咬在口里,热气骤然喷出,“啪”的一声响。

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合奏出一曲都城晚晴的宣叙调,又好似一道淌不尽的长流水,周而复始,川流不息,奔涌着生活的欢喜哀愁。

我一路向北,穿过一众热情拉客的店小二,最终停在一家食肆门口。

与众不同的门面装修,门前并没有伙计拉客,向门里看,进门的地方隔出了候餐区,梳着丫髻腰系花手巾的小姑娘为等位的客人敬上清茶,优雅的琴声从门里淡淡飘出,另一边的外卖窗口前,队伍竟也排出老长。

抬头,门上的黑漆牌匾上斗大的金字:“坐看云起”,旁边一溜小注:“马行街分店”。

一个人抄着袍角从店里跑出来,躬身小声道:“东家您来了!于贵给你见礼!您且莫做声,请随在下进来。”在一众等位食客警觉地注视中,悄没声地引我上了二楼。

进了走廊顶头的包间,坐下,我微笑道:“老于你果然留了一手,这私房雅间你还留了几间?”这位于贵是我这“坐看云起”马行街分店的掌柜,日常经营全靠了他。

老于精明地笑着:“回东家,只这一间!您说一旦哪位王公大人不预定席位就来了,我总得留个后手不是?不知您今日是……”

“最近什么菜式卖的好?”

“这些日子么,”他掰着手指头数道:“羊头签,鹅鸭签,三脆羹,群仙羹,假河,煎鹌子,葱泼兔,水晶脍,还元腰子,金丝肚羹,虚汁垂丝羊头,入炉细项莲花鸭签……卖地都是极好的。过些时日樱桃上市,樱桃酥酪也是客人必点的,待得瓜果下齐了,东家的鲜榨果汁和水果沙拉点的客人也极多。”

“嗯,你把每样给我上一份来,小份就可以了。多了我吃不下。”

老于面不改色地应了。转身下去。

不一会,食物摆上来,除了刚才说的那几道菜,还有几碟开胃地蜜饯咸酸,每样都盛在精巧地錾银碟或琉璃盏里,量不大。却还是摆了满满一桌。

我请老于自行去忙,又把立在边上伺候的伙计打出去。一人在这雅间里,慢慢吃晚饭。

羊头签刀工精细,片得薄薄的羊脸肉卷成了细细的签状,喷了上好的绍酒,辅以配料,过油炸得色泽金黄。外脆里酥;

假河为素菜荤作,似乎是用面筋类的东西经过了什么处理,放在口中闭目细品。无论味道还是口感都颇似河豚鱼,也不知是怎么做地;

水晶脍晶莹剔透。清甜爽口,是以猪皮冻或琼脂菜加了少许葱花、胡椒、陈皮慢火熬煮,冷凝后切片,后世的欧阳修最爱这口;

不愧是卖得好地菜品,每一种都很好吃,各有特色,面对这样的美味佳肴,我不免味蕾大开,大快朵颐。

我用鎏金钵里的薄荷水漱了口,结束了这丰盛的一餐。

吃得好饱啊,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闷闷的?

美食不是可以使人忘却烦恼吗?……诶!我竟然觉得烦恼了?我有什么可烦恼的……

初升地一勾淡月,隔着帘子窥人。

我伏在案上,懒懒的不想动,直到门外传来一声“小姐可要吃茶?”

大赞了老于,我打起精神,走出店来。

华灯初上的马行街,正是夜市最热闹地时候,各色小吃应有尽有,胡饼、和菜饼、灌肠、红丝、胡桃、獾儿、糍糕、团子、泽州饧、野狐肉、果木翘羹、香糖果子……都整整齐齐码放着供人挑选,我走在逛夜市的人群中,看到顺眼地食物就买下,赌气般统统吃下去……

赌气?!和谁赌气?我有什么可赌气的……

是因为他的笑容?难道,就因为我从来只见他对我一人笑,所以就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我独享的待遇?

承认吧,我似乎是……不想和别的女人分享……

天哪,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那是荣哥啊!我有什么立场提这种要求!!又不是“他”……突然呆住!!我有多久没想起“他”了?

灯影下的路人们渐渐迷离起来,他们流水一样从我身后涌来,在我两侧分流,又在我身前汇合,绵延着涌进前方的万丈红尘里。

一定是这样,在这样的夜色里,这样的月光下,人比较容易多愁善感,胡思乱想……

是的,一定是这样!

必须是这样。

夜色渐浓,我穿的还是白天的葱青薄衫,晚风透进来,有些凉了,可是,不想回家。

我随着人流,只捡灯火明亮的地方走,尽力不去想心底那无端的烦闷,不知这样走了多久,耳边河水潺潺,竟是到了州桥。

站在桥头南望,州桥夜市一如既往的热闹繁华。这里是京城的一处夜市,记得那年他为哄我开心,专门带我过来给我一个惊喜……

如同就在昨天。

不觉走到和他常来的儿摊前,摊主熟络地招呼我坐下,很快就煮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儿,额外多撒了一小撮香菜,我神游着拿起筷子,夹起一只正要放进嘴里,手腕猛地被人抓住!头顶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怎地又忘了,你不比那些皮糙肉厚的男子,不先把儿里的热气放掉,烫了口怎生是好!”

丢掉筷子!扭头跑进夜色里!

不想让他看见我夺眶而出的泪水!

为什么流泪?凭什么难过?来越稀疏地灯火终于让我缓下步子,身后一声轻叹,臂上一紧,荣哥从后面拉住我,温言道:“再跑就要出城了。”

脚步骤止。

他把我拉过去。柔声嗔责着:“穿的这般单薄还四处乱跑……”说着伸手在我肩上捏捏。

不由一躲。

他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索性绕过我的肩头,紧紧把我揽在怀里,沉声道:“风冷了,回家。”

深呼吸,稳稳心神,我极力做出自然的表情。轻轻点头,“好。”

不知为什么有点不敢看他。我目视前方,僵硬地被他搂着往回走。

夜风默默吹过,四周是稀稀落落的民居,偶尔有几声犬吠响起,渐渐也就淡了下去。

春夜如此寂静。

我不安地挣挣身子,曾经很自然地行为。今天却让我极不自在……

他一句话就让我停了挣扎,他道:“再挣就抱你回去。”

沉默着走了一会,我开口道:“你……跟着我?”故作自然地语气。希望能打破尴尬。

我知道他在微笑,他低低“嗯”了一声。没说别地。

“一直跟着?不会是从我出府就……”嗯。”

坏蛋……

他悠悠道:“那是宗训地姨母,怜惜宗训年幼失了慈教,便时常进宫探望一二,”忽然低笑出声,附在我耳边道:“丫头,你莫不是吃醋了?”

“胡说!!才不是!!”我猛地挣出来,象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乍毛变色!

他站在我面前,嘴角勾了深深的笑容,秋潭般幽邃的眼眸直望进我心里……

“喂,你别这么看我!讨厌!你别这么对我笑!我又不是她……”天呐!!我在说什么!!抚额,哪里有地缝?!

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紧紧抱住,爽朗的笑声滚得胸膛微震,“果然是吃醋啊……”

“不是!!不是……”他的怀抱这样紧,我一急,越觉得喘不上气。

他开心地笑,低沉地声音带着魅惑:“傻丫头,你可是要我只对你一人笑么?此事何难,若是你开口,我岂有不依之理?你只管开口便是,又何须这般大费周章呢!”

“不,不是……”我嗫嚅着,脸上滚烫,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喊“很好!就这样!让他答应你!独占他的笑容,独占他!”

独占他?独占他?!!

惊呆!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有了这样地念头!!独占……那不是成了……

怎么能这样!不行,不可以这样……

他轻轻拥着我,脸颊贴着我的鬓,温软的气息拂过我耳畔,“我明日便派人去纳采……如今你至亲的尊长只你舅父一人,便从他府上迎你入宫罢,唔,只是凤印和金册依礼须先送去他府上……”

“什么入宫?!谁要入宫?!!”猛然憬悟!!我用力推他,借力跳出他的怀抱,“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入宫了!!”

他面色陡然一沉,直直看着我,不说话。

“我……我本来就没答应你啊……你、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现在脑子里很乱!!心里也很乱……我们不说了好不好!我走了,我要一个人静静!!”

不敢看他越沉晦的面色,我仓惶转身跑开……

突然臂上一紧!一个力猛地把我向后拉去!我惊呼着撞上一个结实地胸膛,眼前,他愠怒的面容骤然放大,我的头被一双大掌捧住,两片火热地唇狠狠吻下来!!!

呼吸顿止!!全身的血液狂般冲上头顶!毛细血管瞬间膨胀!最细微地末梢都迅疾胀成宇宙那么大!它们急剧膨胀,轰一声炸开,于是我所有的想法随之灰飞烟灭,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半天反应过来,理性重新占据头脑,我挣扎,捶打,尽管我的反抗对他来说只是蚍蜉撼树。

他任我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只紧紧捧着我的脸,似是用尽生命的力量专注地亲吻……

眼前一阵阵银光闪过,我的拳头越来越软弱无力,我明显运转迟缓的脑中迷迷糊糊冒出一个念头——

大约,亲亲真有可能把人亲晕过去……

注释:

(1)内家指皇宫,宫廷。内家妆、内家装即指宫内的妆饰。

玄青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