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闻0——楔子
作者:潜岳浊川      更新:2019-09-21 15:48      字数:2952

《坊间录》:“乡野小镇,平静如故。突如其来的马匪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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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的光芒不会永远地出现在人们眼前,英雄也同样,所谓流芳百世,所谓千古绝唱,传下来的无非是一众套着名字的虚影。哪怕是侠客、将军或其他能人志士,都未必知道他们的故事,是如何经人篡改,再向外流动的。

那个坐在巷子口,听外面说书人扯淡的驼背老铁匠此刻是这么想的。一年前他刚流落到此处时,便与说书人有过君子协定——“说书时段不许打铁”。日子久了,无事可做的老铁匠也成了说书人的听众。

再说那说书人,尖脸细嘴,留两撮八字胡,下巴上又续一把山羊胡。一身灰袍,偶尔还顶一小圆帽。乍一看,都觉得这人脸上咋少块狗皮膏药?

不过这说书的老吴,也是个犟脾气,一身行头任由他人讥笑,雷打不动。准时在巷口戏台上把桌子一横,讲些奇人异事。

“上回说完了那大盗白玉汤。这次,给乡亲们讲点书上听不来的。”

老吴与长相不符的混厚嗓音自胸腔蹦出,又随手一拍桌,立马把台下人的目光收了过来。几十股眼神箭似地聚在一个点上,待“吴学究”再开口。

铁匠倚墙而立,心想这老小子要干嘛?嘛都没讲呢先唱了出草船借箭。

“嘭”

扶尺同桌案齐嘶吼,这是老吴开腔前代替清嗓子的动作。

“说那年,白莲教作乱害皇天;有壮士,持长枪卧榻枕难眠。当夜起,挑了一壶好酒抗白莲;枪一杆,直刺奸贼心窝把血溅……”

颇有节奏感的腔调自戏台传出,牵着乡里人的耳朵于残破的瓦屋顶之上游走。偶尔有学堂中的稚童从窗子探出来听些片段,不待听至兴头,便被先生唾骂一句不学好,又钻回笔墨纸砚内,念起写起圣人训之流的文字。

老铁匠依旧靠在巷口铺子的土墙上,本是乡里最新的屋,却被跟他一同燃烧岁月的火炉披上层层黑甲。就连极使他得意的“鲁班坊”招牌,也不如那时有光泽了。

台上的声音不绝于耳,铁匠听得没精神了,索性跟角落里颤巍巍的乞丐攀谈起来。

“你说,这老学究成天不是劫富济贫,就来行侠仗义,他不觉得腻么?”

叫花子不接茬,铁匠也没再理,顺手捞了根细树杈叼着,又问了边上一人同样的问题。

“嗨,你一打铁的懂个啥。人家那不叫一招鲜吃遍天,人吴秀才讲的回回有花样,能腻么?”

见人这般回击自己,老铁匠只好识趣靠回墙边,重新沉入说书人的声音里。

“嘭”

老吴又一拍,这是说到第二段了。

“那少侠,自家乡出走逞威风,行侠义一路不邀功,十里八乡都拍手称。此枪客,出手有如七进七出赵子龙,生得好似玉面寒枪俏罗成。字号响当当换作小子龙,又得名赛罗成……”

“咚”

不同以往的沉闷响声从案上传出,台下听书人的喊叫声接踵而至。

老吴面前,一支箭矢贯穿木桌,箭杆末端箭槽由人骨制成,是那伙许久不做乱的马匪的标志。踏土的声响激起一帘愈来愈近的尘沙,也让早已两腿无力的乡民直冒冷汗。老吴抬脚把桌子踹到一边,径自去迎那来势汹汹的噩梦。到巷子口时,他拍了拍铁匠的肩,一脸从容地留下句“去去就回”。

铁匠没作声,自铺子里拖张矮凳坐定,反手拧一把肩上的布匹,将老吴手心那大片汗水驱逐出自己的衣衫。

“吁”

马匪头子在老吴面前停下坐骑,来人也生得一副尖脸细嘴模样,不过是少了胡子,多了道银蛇盘尾般的疤痕,在脸颊上添一分狰狞。

“你,不是发达了,独自逍遥去了么。怎地又回来了?”

“这不是放不下老父亲嘛!爹,您老跟我回山上,要啥有啥,还不是快活赛神仙?”

儿子翻身下马,一脸讪笑瞅着自己的老父亲。说书人显然不吃他这一套,浑身气血翻涌面色涨红。许是方才说侠客义举入了戏,老吴一跺脚,把那小圆帽往地上一摔,叱骂起来。

“我吴究学自幼苦读圣贤书,不料时运不济落了榜,只得说书为生。哪曾想生了你这么个孽畜?你一走了之也就罢了,竟敢再来乡里糟蹋我老头子的颜面!”

马匪头子赔笑的脸转眼沉了下来,掌心翻弄几番,一柄泛寒光的刀于父亲臂膀上绽开一朵艳红。四周呆愣着的乡民见老吴儿子下手如此狠辣,伏身就跪。对鲜血与死亡的恐惧将他们驱动,“好汉爷饶命”的喊声此起彼伏。

得意之余,嘴叼树杈,坐成一尊活佛的铁匠引起了马匪头子的兴趣——这老头是个生面孔,两年前自己离家时没见过。而且,他还搁那坐着。

匪首跟身后喽啰打了个手势,一群精壮后生上前把铁匠铺围得水泄不通。老铁匠依旧坐定,纹丝不动,跟马匪头子四目相对。

“这铺子,为啥叫鲁班坊啊?”

马匪里最年轻的小伙子率先打破沉默。老铁匠瞟了眼那孩子,干瘪的嘴唇缓缓蠕动,言语生长在树杈上,从他喉中飞出。

“祖上姓鲁,代代靠手艺活吃饭,传下来的这块牌匾。”

“那这鲁班坊,怎地是个铁匠铺?”

“四处漂泊,好木材都弄丢了,就不干木匠活咯。”

一老一小一问一答,弄得匪首好不尴尬,只得示意少年闭嘴,转身对另几个手下道:

“既然不做木匠活了,那还叫什么鲁班坊?把这牌匾给我摘了!”

不待起身阻止,那块黑漆木招牌已被丢到鲁铁匠面前。在众马匪的哄笑声中,鲁铁匠长叹一口气,带老茧的指腹轻抚过三个大字,微红的双眼穿透草棚缝隙望向辽阔穹天,掺杂着一丝哭腔,仰头高喊。

“列祖列宗在上,小辈不孝啊!竟让这市井无赖,地痞流氓砸了传家招牌!等哪天到那阎王爷面前,再亲自向你们赔罪啊!”

匪首看鲁铁匠来这么一出,跟手下人笑得是愈发猖狂,从铺口大水缸里捞出把菜刀,直指摸着牌匾的鲁铁匠劈去,

“不用等哪天,爷今个亲手送你上路。”

“铛”

突如其来的铁器撞击声让匪首一愣,缓过神来时,一杆长枪已经崩飞菜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那枪杆子上的手,正是老铁匠的。

鲁铁匠手往前一伸,把枪尖送入匪首喉中。一朵艳红,绽得较他父亲臂上那朵更为张狂。单脚踩在匪首尸体上,铁匠挺直了微驼的背,仿佛回到了他年少时,长枪挑酒豪情满怀,那时的尖锐眼神于双目中重现。枪尾在地上重重一震,源自灵魂,若洪钟般的喊声在乡中回荡,比老吴说书的声音荡的还要久。

“小子龙鲁成云在此!黄毛小贼岂敢造次!”

乡民和马匪听到这话,都是一惊。这鲁成云,哪里是老吴说得那俊美郎君?分明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可这群走南闯北的马匪却晓得,才取了老大性命的枪招,正是十几年前小子龙名扬江湖的封喉枪。就凭他们这群乌合之众,任鲁成云再老十个年月也未必能敌。

急促无序的马蹄声响起,群匪四散。骚乱的乡村归复宁静,唯留下那少年突兀地呆立在原地。鲁成云上前,单手把人拽进铺子,另一只手将长枪推入少年怀中。

天色已近黄昏,世间极致的光芒即将退场,暂且离开。枪刃裹着层淡淡的柔光,躺在少年怀中静默着。它的主人则掏出葫芦瓢搭在枪上,在褪去鹰般的眼神后,重新变回那个驼背老铁匠。进屋前,他正眼看向抱枪的少年,清亮的嗓音再度响起。

“把这枪擦干净,藏回牌匾里。今个饶你一命,往后你得给老头子我当徒弟,打铁的手艺跟木匠活都得学。”

数月后,少年学成,认鲁成云为义父,改名鲁正道,帮其打理铺子大小生意。说书人吴究学经过此事,立毒誓不再上台说书,改当一位教书先生,给乡里学堂挂了张“辨真堂”的牌匾。

至于鲁成云,在学堂挂牌那日跟义子正道痛饮一壶好酒后,便不见踪影。伴他一齐消失的,还有那块“鲁班坊”的牌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