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的夜里，月色出奇的好。

夕枫渡地方僻静，江风吹过，隐约能听到阵阵的爆竹声。

院子里早早挂起了应景的红灯，堂屋里支起了大桌，在外面办事的鸿正鸿顺也都会赶回来，吃这顿一年一次的团圆饭。

厨房里，从镇江远道而来的花婶在围裙上抹净手上的水，打开笼屉小心的试试，年糕软软糯糯的，火候刚刚好。

她揪一块年糕尝尝，满意的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去端盘子，鸿泰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也伸手抓了一块年糕喂进嘴里。

“唉呀你这个馋猫！”花婶在他头上拍一巴掌，小心翼翼的护着盘子里的年糕：“难得阿正今天回来，这盘年糕是留给他的。”

“花婶偏心。”鸿泰撇撇嘴，转过头去从案台上找了块牛肉撕了一条塞进嘴里：“凭什么你从老家来只带了正哥爱吃的东西？”

“因为就没有你不爱吃的！”花婶横了他一眼，气呼呼的把盘子放下：“阿正一年才能回来几次？到是你成天在少爷身边，好吃好喝的就没断过！”

“再说了，那梅子酒是……”

她顿住，忍了忍还是开口问道：“阿泰你真见着琥珀姑娘啦？”

鸿泰点头，看看四下无人，方才开口：“花婶你过时了，如今城里都时兴叫大名，少奶奶现在叫锦书。”

“嗯，锦书锦书，哪里有琥珀来的亲切？”花婶从笼屉上端下一碗佛跳墙，双手放在耳垂上凉一凉……

“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道她变成什么样儿了，是不是把咱们南院给忘了。”

“没忘。”

鸿泰挽住花婶的胳膊，喜滋滋地说：“上次我和少爷去找她，她第一眼就认出我来了，还问大家好呢。”

花婶眼睛一亮，追问道：“那少爷呢，她见到少爷有没有很开心？他俩都聊什么了？”

鸿泰撕一口牛肉，眨眨眼睛：“这个……他俩站的远远的，客客气气的说话，真瞧不出是个什么状况……”

“瞧把你能耐的！”花婶失望的转过身，从案上端起食盒塞进他怀里：“去，给少爷送去。”

鸿泰也知道自己愧对了花婶做的卤牛肉，乖乖捧起食盒，想了想，断断续续的安慰她：“花婶，我觉得，现在的琥珀……特别好看，她……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他歪着头，想了想才说：“以前吧，我总觉得她就像是浮萍，风一吹，飘走了就是飘走了，连个影儿也留不下。”

“现在，我亲眼看到很多穷苦人叫她老师，站在少爷跟前，她一点儿也不比少爷差，嗯……我觉得她万事都有了自己的主张，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根，扎在土里，再也不会飘在天上。”

他抬起头来热切地看着花婶：“花婶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花婶愣了愣，挥挥手：“快去吧，别让少爷久等。”

待鸿泰出了门，她才低声叹气。

世道肮脏，所以总是担心女孩子在外面吃亏，可如今女孩长了本事，两个人真正旗鼓相当了，难免又要担心另一位重蹈覆辙。

她拍拍手上的面粉，倚着窗，看向院外的竹林。

月色正好，静静铺展在竹叶上，风一吹，仿佛一簇簇轻簿的银光在不停闪动，逼得人移不开目光。

多少年了？

那一年的夏夜，也是这样好的的月光下，她曾经亲眼看到少爷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

也许是刚洗过澡吧，他的头发还是湿的，丝绸的银灰色睡衣紧贴着身形，衬出消瘦的肩胛，他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微侧起身子，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像是睡着了，他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他才惊醒似的抬头……

幕布一样的黑夜里，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自他的手指上轻轻飞起，带着小小的微光，盘旋着、飞舞着，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缓缓站起身，长久的伫立在原地，凝望着空无一物的夜空。

第二天，他亲自下聘书，接回的却是薄家的另一位小姐。

那一夜，是多久之前的事？

……

江水的另一边。

小阁楼里，月光从窗子外泼洒进来，仿佛在地板上铺了一条银白色的地毯……

薄锦书没有开灯，和衣蜷坐在床边，久久凝望着那脚下的月光。

梅子酒不上头，却让人身上暖洋洋的。

她把头埋进胳膊里，身心松懈。

闭上眼，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细手细脚的小人儿，伶仃站在巨大的庭院里，有人递给她一杯小小的梅子酒。

酒是酸的，后味微甜。

这么多年了，梅子酒的滋味一如当年。

只是，身边少了那个抱着她哄她喝醒酒汤的人。

迷迷糊糊间，也许是幻觉，似乎真的有人在房子里走动。

那人在床边坐下来，轻轻扶起她的头，递上一杯热水……

“来，喝一口，就喝一口。”

她蹭蹭那只手，闭着眼睛微笑。

真好，又回到了南院。

能吃饱，也不会时刻担心着会挨打。

原来家的感觉是这样的。

……

麦冬从薄锦书的手里抽出酒壶，放在桌子上。

月光下的她，看上去比白天更乖巧一些，细长的眉、小巧的鼻尖、微微卷起的睫毛。

她是他愿意放在骨血里的女人，可是有时候，当她安静站着，眼里却有他看不懂的千沟万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