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夜细雨间杂着刺骨的冰晶，淅淅沥沥，不断击打着断裂后的长剑与仍在抽搐的尸体。
断轩抛开断剑剑柄，呼出一口长气，气息化为白雾消逝而去。
“断剑剑法又精进不少。”一个绿衣鹅蛋脸女子，身后背负着三把长剑，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向断轩，用一方手绢为他擦拭脸上的雨水。
这女子名唤剑珍，十五岁起便一直跟在断轩身边。
她固然不姓剑，就如断轩不姓断一般。他们只是想要忘记、逃避一些过往。她轻柔地擦拭着断轩紧皱的眉头，柔声道，“回去吧，即便内力深厚，这冰雨受多了总是不好的。“
断轩却把眉头邹得更紧，他看着地上的断剑，低沉而沙哑地喃喃道，“正月十四…..“
一、前日艳阳昨日风
“集议啦！集议啦！“一个体态肥胖的农家小孩奔跑在村舍间扯满嗓门不断喊着，”二狗子让你们全集议啦！早到的有果子，晚到的二狗子赏他舔鸡毛噶！“
各家各院陆续有孩子蹿出，争前恐后。搅的一时间鸡飞狗跳猪闹腾。
一名正在喂鸡的村妇啐道，“富贵家的野狗子，隔两天就过年自己不在自家打下手帮凑，还度着这群牛犊子瞎闹腾，有爹生没娘养的！“
一众小孩陆续跑到村外一所废弃破屋，但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盘膝正坐在破屋中心，正是要集议的二狗子。
他衣着虽也朴素，却干净整洁，较之其他村里孩童的油泥污浊，正襟危坐下倒略有几分气质。
围着他身周摆了七八个猴猴果，众孩子见了忙去哄抢，他咳了一声，喝到，“都不许抢！猴猴果人人有份，给我围着坐下，一个猴猴果面前一人，我说开吃才能吃。”他似乎颇有威信，众孩子闻言立马按他要求坐下。
这时，之前的四处喊叫小胖子喘着粗气跑了进了，大嗓门喊道，“二狗子，人全喊来了！”因为之前的喊话，声音都已经沙哑。
二狗子脸一沉，喝到，“喊什么喊！当我没长眼睛？你这死胖子只长肉不长记性，二狗子是你能叫的？重新来过！”
小胖子一愣，转即赔笑道，“二狗哥，任务完成，我的两个果子在哪？”
二狗子瞪他一眼，道，”先给我坐下，果子少不了你的。“小胖子闻言悻悻坐下。
见人都到齐，二狗子清了清喉咙摆出一副大人模样一本正经道，“今天把大家聚集起来呢，主要是为了讨论一件大事。嗯，这件大事呢……“
他有意模仿老村长开会时的语言神态，神色四顾，却见小胖子一脸猴猴果泥，手中剩半个还在不停往嘴里塞。顿时肝火上涌，起身指着小胖子骂道，”你个泥母猪成精还无脑的死胖子，小爷集议有话你不听，就知道吃！“
小胖子挨他一骂也不乐意了，嘟嚷道，“我说二狗子，大家往日吃了你些许饼子果果，这才嘴软叫你声哥。现今你叫我们来吃果子，吃了你又不乐意。左一句猪又一句猪的，你还别真把我三胖子当成猴猴果了。”
二狗子怒道，“死肥猪你没听见我说我叫吃再吃？我看你不止那肥头大耳长得像猪，那脑子也是猪肚里造出来的！”
小胖子一听顿时炸毛了，急得一脸通红，从地上蹦了起来，大声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二狗子家乃是村头开茶铺的，供应过往客商一些茶水果食，二狗子天性好玩而又大方，偶尔会从家里偷些面饼食粮出来分与村里孩子，孩子心性谁有吃的就跟着谁跑，也就认了他大哥的地位。
那最好吃的三胖子自然就成了二狗子最忠实的跟班，一呼即到，唯唯诺诺，言听即从。不想今天居然来了火气顶撞于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骂到，“好你个死肥猪，爷爷日日喂养你，你却要唝我了是不？死肥猪，死肥猪，骂你怎的，莫非你还敢打我？“
骂完他气极反笑，拍着自己的脸说，”来呀，死肥猪，打我呀！“
一个坐得离二狗子较近的瘦高孩子见事态不对，站起来刚欲劝阻，却见小胖子的脸越涨越红，突然哇的一下哭了起来，把半个猴猴果往地上狠地一摔，转身跑出了破屋。
瘦高孩子看看破门，又看看二狗子，而后走到二狗子身边，顺了顺他的背，说到，”算了狗哥，三胖他见了吃食就好似肥猪见了粟菽般，就这德行。“
二狗子回道，“不是德行不德行……”突然骂道，“好你个高狐狸，也跟着反了？骂我是狗？”
这名叫高狐狸的瘦高孩子马上赔笑道，“哪里话呀，二狗哥，这加二不加二还是有区别的——加二呢，哥你就不是老大了；不加二呢，总不能叫狗大哥吧。”
毕竟还是小孩，二狗子想想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一分散注意力刚才上脑的怒气去了一半，心中却还是有些烦闷，毕竟三胖子与他朝夕相处算是最好的玩伴。
高狐狸看二狗子面色稍微有点缓和，便接着道，“那三胖子就是平日里好吃，长这身肥膘。今日狗哥你命他去村里叫人，这货抖着他那身猪膘才跑了一个村叫完人便是没了体力。结果跑落在最后，连狗哥你的吩咐都没听着。真没甚用。“
二狗子又觉得似乎有些道理，那三胖子跑了整个村，进来时确实已过了自己那句话的时候。摆摆手说，”你们先吃，吃完我们继续来道那大事。“
待一众孩子吃过猴猴果，个个满嘴鼻猴猴果泥。二狗子情绪也算缓了过来，他坐回中央，轻咳了一声，道，“你们知道这些猴猴果哪来的吗？“
几个孩子异口同声，”你从家里偷的呀。“
二狗子顿时哽咽。咽下一口唾沫，缓了一缓，继续道，”以前确实从富贵那铺子里要了些吃食予你们，但这次不是。“
大多小孩吃完猴猴果便是没了兴致听他说下去，若不是怕这狗哥下次分果食时不予他们故而才勉强坐着，不然早已出去玩耍。
二狗子见众孩子意兴阑珊，便也没再拖延，”东边那个猴猴果山摘的！“
说着他拿从身后拿出一个麻筐，里面还有大半筐猴猴果，“喏，我家富贵那哪里偷得出这么多。”
众孩子目瞪口呆，一口一口的吞着唾沫。
这群孩子所居住村落名为十里八村，位于卫国北郡以南，共合十里，也就是现今所谓的总长五千米。宽亦无几，毕竟土地无多，各家都以种植粮食为主，譬如粟、菽之类。故而成日粗粮，鲜能吃到瓜果一类。如今一见如此多果物，自然兴致盎然。
到是高狐狸首先反应过来，疑惑道，“听我爹说过，那东边的猴猴果山是去不得，不但蟒蛇熊罴出没频繁，连那猴子都是人惹不得的。上次我爹他们十个成年人进去，结果被那些猴子举着石头全砸出来了。”
二狗子笑了笑道，“你们以为今日找你们集议什么？当然是进那山。这些猴猴果只是我进过那山的凭据。”顿了一顿，他接着说道，“这村里最有钱的不过我家富贵了吧？可你看他，成日曲眉折腰的，我看了我难过。而你们的爹娘呢，刀耕火种，汗落田地，你们不心疼么？“
孩子们听得一愣一愣的，连高狐狸都没接话，二狗子只好自己接道，”前日有位刘先生借宿我家茶铺，传了我一门绝活，叫做‘吹灰万物灭’，只需一件工具，蟒蛇熊罴全然不惧，更别提那什么会丢石头的猴子了。“
说完，二狗子环顾四周，居然全是茫然的眼神，”嗯……那我这么说吧——东山里有熊，熊可以取胆取掌去乡里卖；有蟒，蟒的皮胆那价钱可不比熊胆低；有猴子，会搬石头砸人的猴子？我这绝活一下就要了它们的命。我只是需要人手。“
众孩子还是一愣一愣的。二狗子词穷，一双大眼瞪着高狐狸。高狐狸内心一万个不去，那是他爹爹严令禁止的。奈何半大的男孩子比小孩子更不懂得拒绝朋友……
正月十三，末时。
幽僻的小径忽然传来一阵笛音，没有任何格律，却不是那么难听。
柳若絮皱了皱眉，却又很快的松开。她很少皱眉，因为她认为皱眉会让女人老得更快。她注重细节，一切细节，一切可能让女人老得更快的细节。所以年近五十的她至少看上去还那么年轻，并且美丽。她看着自己手中的伞，一柄薄薄的红木油纸伞，伞上绘着一朵梅花，红色的梅花。一切并不奇怪，只是这梅花那朵梅花红得太过妖异，就如人的鲜血一般。她突然有点厌恶这朵梅花，觉得它不是一朵傲雪的残梅，而像一株彼岸飘来的罂粟。她想起一些人，一些在这朵花下枯萎的生命；她想起他们的表情，死去前狰狞的表情。她在绝望，因为明日她将会追寻着那些狰狞的灵魂而去，在未知世界里被他们报复，受他们欺凌。
正月十四，那个名唤三伤的男人早已宣布了她的死期；而另一个名唤断轩的男人或许正在打磨着他的剑，急迫取她人头。
或者错了就是错了，一切因果都是必须承担的。柳若絮再次端凝她的伞，最后狠狠一把摔开。结束了。这一切因果。
可惜那断断续续的笛音再次响起，却是有了旋律，仿佛是一种牧区的乐章。
柳若絮停住脚步，带着疑惑吟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那牧区般的笛音戛然而止，传出一个稚嫩的声音，“年年岁岁花相似，明朝葬花八荒村？”
“牧童，永远是诗歌里最无知、最快乐的人。“柳若絮拾起她的伞，用一种防备的眼光望着丛林深处。
“而你呢？你并不像那么想死。“还是那个稚嫩的声音，他正从林间走出，骑着他的黄牛。
“我并不想死。”柳若絮淡然道。
“那你为什么来了？”
“你也来了。“柳若絮盯住牧童的眼睛。
“或许我们可以活下去。“牧童只看着自己的笛子。
柳若絮阖上双眼，喃喃道，“活下去么……“
她的一生宛如她的名。若絮，树欲静而风不止，奈何风来之时，柳絮唯有飘零。
垂髫时的记忆，她与母亲住在破落的小巷。没有父亲。只有不同模样的叔叔，长胡须的每次来会给她瓜果；粗眉毛的会给她饼子；那个少只眼睛的男人来时，母亲会叫她出去。
未及总角母亲带着她来到一个男人的家。庭院不大，却有六个阿姨。
母亲失持时，她尚未及笄。
还有那个男人！百折绢扇轻轻敲打着青楼的楼栏，慢慢吟着那首诗……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为了这句诗，她耗尽一切。
为了这句诗，翻起一段血雨腥风！
就是这句诗，铸造出那柄刻着梅花的伞，以及明日必死的执伞罗刹。
执伞罗刹——柳若絮，她睁开双目，在修长的睫毛下，一双明眸，更显明媚，“说吧，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