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
作者:央扬养漾      更新:2019-09-23 09:09      字数:4402

千梨一身素白,似乎随意散漫却又实在是修饰精巧,弃了珠钗,垂着如瀑的长发。这是要做什么呢?穿着就像是丧服一般,她的心里却平静无波。

她已悉知裴肃的全部安排,也知道今夜是明野与上官若的大婚之时,这将是京师、甚至全天下最华丽的婚筵。

天色渐暗,火红的霞光染遍每座宫宇,笙歌渐起,赤色的霞影与悠扬的音曲交融,似乎天地同贺,万物同乐。但千梨知道血色霞光下隐藏的是即将爆发的怨怒与杀气。而她知道自己在这之中所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

明野太子为大婚更衣必在云梦殿,这也是她的目的地,然而当她徐徐进殿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木架上的婚服不见踪影,该有的礼器也都没摆上。

她来晚了?不会,吉时还未到,婚礼不会这样不讲规矩,但明野不知在何处,这不在意料之中,千梨有些担忧,有些害怕,还有些着恼。

默默在殿中坐了一会儿,心内焦躁起来,她拂袖而去。

就这样朦朦胧胧走了一阵子,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儿,裴太妃交予的那枚药仍嵌在白玉戒指上。找到明野,得赶快找到明野,这是她此刻心里想的唯一的一件事。

找到他!找到那个有着恶魔心肠的杀手父亲的太子殿下,他们杀掉先皇,他们几次三番想要置明妆于死地,他们害死了自己最最信任的蜀儿,而且那么残忍,那么不可原谅!

那皇帝自有裴肃收拾,而自己就杀了明野便是。明野有错么?他有!他本可以阻止他的父亲,但他不想得罪他,他一样没有把她们这样的女子当成人一样来对待。

她回了憩幽阁,她想,既然乱走也不可能找着明野,那么回去拾掇拾掇自己急急的走乱了的头发也好。

可是——

七宝红纱灯笼、朱红销金茶盘、红绸软帘、红布椅搭、红锦球、红罗帐……这可真真切切是个喜房呐。

如若不是千梨的灰猫小小扑出来到怀里,千梨真觉得这是大婚的长乐宫了。

千梨将小小放到地上,它轻喵一声敏捷地躲开。便有两只臂膀从背后拥来结结实实地环住了千梨,她惊得打了个轻颤。

一动不动,颇为紧张,背后人一声轻唤,然后缓缓将她松开,掰转过身来——明野一身华丽丽的朱红的婚服,头冠有些松动,垂下一绺发丝来,许是刚刚太用力的缘故。

“好看吗?”他向她微笑,狐狸眼里闪动的是欣悦,还有一丝讨好的意味,第一次让千梨有一种动心的感觉。千梨环顾四周,一切都布置得很好,“很好。”

明野狭长的眼里闪过些许失望,他搂过千梨,搂得很近,搂得很紧。他抚上她的脸颊:“我说的是我……”

千梨对视着他的眸子,她以前从未这么近,这么认真,这么用心地注意过他的眼神。而今天她第一次注意到,有些像星光一样闪闪发亮的东西,从前他看她的眼神有好多好多种,有贪慕、有渴求、有赞赏、还有忌惮,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是这种奇奇怪怪的眼神,似乎,似乎在什么别的人眼中也看到过,对了,就像他的弟弟,明妆每每看向自己时那样。

“静儿,我不得不,不得不娶上官若,你能明白我吗?”明野颇有些自责心痛,很怜惜地抚过她的鬓发。“我没有办法给你一个名分,虽然你一直很懂事理,我相信能懂我,但总是委屈了你——”“没有什么好委屈的。”

没有什么好委屈的,因为我不爱你,你娶谁都好,因为我不在乎,永远都是不得不,不得不,总有一天,当你厌倦,你也会不得不离开我,这不过是借口而已,你若真爱我,一个名分而已,你又怎么可能做不到?

“你可心痛?”

“我难过极了。”千梨回答得漫不经心。

“我也很心痛,”明野看见千梨挑了挑一边的眉毛,抚住心口的样子,他扶住她双肩,“所以,我命人也为你布置了新房,我想,先穿上婚服,先与你拜堂,你可愿意?”

千梨明白过来,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她料不到他会这样做,也许自己低估了他的深情,但即使低估了,他也不会深情到哪里去,她忘记了答话,直到被晃动了一下肩膀,她才回过神来,“殿下,难道妾身不应该去换上喜服吗?”

明野开心地笑了:“去罢!都准备在里面,去换上吧。”

千梨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朱红霞帔和织金的百褶,多么美!哪怕不在镜中看,她也知道自己很美,若不是这样的美,她何以走到今日。

定一定神,她走出锦洇绣屏,看见明野的眼睛一瞬间被点亮。未置一词,他将手中的红罗搭在她束起的高髻上。黄昏的光被红灯渲染出喜庆。没有礼乐在侧,一对各怀心事的新人行着天地之礼。

“殿下,”红烛映照下的女子真真是千娇百媚,斟上的酒满满的摆在那里,她轻唤一声,将其中一杯端起递到未饮已先痴醉的男子手中,“饮下这杯,殿下与我便能一生一世,白首不离了。”

如果说,明野最初是被她的容色所迷的话,经过这五年,千梨已深深嵌入他的生命,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姿态她的神色,还有那与众不同的冷静与聪慧,都让他深深为之着迷。此刻他的心里眼里,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子,她递来的那杯酒,即便苦涩,他也甘之如饴。

一直安静蹲伏在一边的小小,“喵”了一声,闪到一旁,飞奔着离开了。

“看小小,它也甚为知趣呢!”女子镇定又娇媚地嗔笑那只猫。

他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心满意足,他摸摸女子那柔软的手,甜蜜地唤她:“梨儿,爱妃——”美人却并不答言,微微浮现的笑容也渐渐地消失在脸上,她像一只猫盯着老鼠似的盯着他。

“你怎么了?”

一阵刺痛。

明野觉得奇怪,他没怀疑什么,只想站起来。

像针尖扎过似的,腹部的刺痛愈加强烈,且渐渐地上移到胸部。

他想叫唤太医,他做着手势让美人替他叫唤太医,但她没动。

胀痛——像刀割断一样——剧痛……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瞥见美人那边的酒杯,明晃晃的一杯酒,一动未动。

这他可回过神儿了。

“你——”他挣扎着,要往外走,要叫唤人,又叫不出来。千梨跟随着他,缓步地,也不扶,亦不推,“殿下慢点,小心身子。”这断肠丹的效力她是清楚的,她娇音婉转,在此刻明野的耳里却像催命的恶鬼一般纠缠。

“砰——”他倒在地上,他奋力地向门口爬去,门那儿关的紧紧的,外面的人以为不过是新人的床帏嬉闹。他挪动不过二三尺,没了力气,颓在地上只能喘气。

“感觉如何啊,太子殿下?”千梨蹲下身来伏在他身侧,看着像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的明野,口里淌着血,黑色的浓稠的血,散发着轻微而奇特的臭气。“你以为给我办一场无人庆贺无人承认的婚礼,便能得到我吗?你从来都这样,你轻视我,你从来不把女人当成是人,不喜欢的是这样,喜欢的还是这样,我的蜀儿,你明明可以救下来,你却视若无睹,以为这没什么,你竟然还跟我说,你赔我一个就好了?!”千梨看着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怎么?你的静儿就是这样的女人,她不会对天下人都恶毒至极,却独独对你温柔之至,你把我当作物品一样来获取,你和你那该死的父亲还让我像青楼女子一般娱乐众人,你不要忘了,我是蜀中贵族,我是先帝的静夫人,我是你的名义上的叔母,我为了活下来,忍辱负重,勾心斗角,向你和你的父亲献尽谄媚,你以为我不恨吗?”

明野抽搐了多时,几次试图朝门口爬去,但无法移动分毫,“我做过很多坏事,我以后一定会遭报应的,你没有多少错,是的,错的是你的父亲,不过,只有杀了你,你们这一支才算是尽了,妆儿才能得到他该得到的一切,而我,才能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一切。你的父亲,错就错在,他没有斩草除根。”

明野的五脏六腑已经碎掉了,明显只剩了一口气。

“瞧你,身体多好,”千梨用手捧起他的脸,不顾血污,向他说了最后一句话:“真不知道先帝被你们灌下这药的时候,可有你爬的这么远吗?”

他瞪大了双眼,用力想喊出什么。

他断了气。

【焦虑】

暖香坞里,博山古铜香炉上袅袅缠起几缕白烟,猩猩毡帘厚厚地垂在门上,窗槅儿闭得紧紧的,屋子里溢斥着芳姒香的甜蜜蜜的味道。愈向里,一个不大的隔间,墙上挂着一幅《斗寒图》,地上搁着几个楠木杌子,一侧的炕上,置着亮晶晶的联珠帐,帐内半卧着个美人。

式微知道千梨喜欢清静,她是被新帝明妆千挑万选出来派给这位万宫女的,她虽然年轻,只十四、五岁年纪,却也听宫中人说过不少关于这位万宫女的传闻:说她是崇德皇帝年间的静夫人,说她如何逃脱了殉葬,如何讨得废帝与废太子的宠爱……杀掉的宫人一批又一批,流言却从未止住。凡事都是那样子,欲盖弥彰的。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不管是真是假,式微只愿意跟着这个万氏女子,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她怅惘的像是忆起什么往事的神情触碰到这个小姑娘的柔软的心;也许是她平日里安静得像口深井一样,眼里却有挥之不去的寒凉与韧性,式微总觉得呆在她身边总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却又觉得无比的安全;也许是她给了这举目无亲的姑娘一个听上去还好听只是不大懂的名字。

式微跟在她身边有两个多月了,她很少说话,甚至很少起身,但很关心式微的一些连她自己也不曾关心过的地方,比如说识字。她看上去有些虚弱,但式微能看出来,这绝不是一个虚弱无力的女子,她是能掀起风浪的人物,却疲惫得不想兴风作浪了。她从来就没有什么事情,天天教式微写字儿,给她讲些她从未从别处听到过的故事和道理,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她都是很关心式微的,尽管有时候式微从宣纸上抬起头来的时候,感觉她像透过自己在看另外一个人似的。

不过,这样就足够了,她只要能本本分分伺候这位主子就好了。

式微知道万氏喜欢清静,但她接了皇帝的诏命后实在忍不住激动的心情,合宫都为之震动的消息,难道还等着,还不赶紧告诉给主子吗?她急急地走进里间,又在门边踌躇了一下子,正巧撞见万宫人在炕上歪着翻了个身,长叹了一声。

千梨尽管懒懒歪着,闭眼陈思,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闲散模样,内心里可是焦躁极了。受命搬进清宁宫已经两月,这两个月里,她四处安插的眼线给她透露了不少消息,但这些消息不仅无法让她安心,还让她更加焦灼了。

裴太妃已俨然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尽管依礼制她做不了太后,此时却已摆明了要垂帘听政的架势,她火速流放了上官一家,肃清余党的势力也正在暗暗进行着,她的大侄子,清河公主的驸马裴凌已被任命为骠骑大将军……如果这些可以说都在千梨的意料之中的话,真正让千梨心急的,就是裴太妃有意恢复千梨的静太嫔的地位,那么她千梨,就只能在这个蛮横猖狂又小人得志的贱人的欺压下做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寡妇了。这是她所不能忍受的,如果结局是这样,她费尽心机来谋得这一切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裴太妃身边的媚儿又递来消息,说太妃担心千梨太过有主意,想让丞相提议,建议新帝下令让千梨为明野殉葬——他们想要借着她与明野拜过堂这样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来咬定她是同谋,想要置她于死地!“这只老狐狸!”千梨常常这样想,过河拆桥的事见多了,她不想抱怨什么,只是在心底里逼自己记住裴太妃的为人,真是完全不留后路。不知道该说她是心狠手辣还是短视愚蠢。但千梨的的确确是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地里心急如焚,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却又绝不能让别人看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