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欲擒故纵
作者:半日淡然      更新:2019-09-24 05:39      字数:18016

第12节

玄衣老者藏在参天古木之后,望天沉吟,满是忧伤:“主子们,尽情享受这最后的时光吧。”秋风瑟瑟,一声叹息带着无限萧条:“或许下一刻,即是你们分离的时候了。”

自古逢秋悲寂寥。

感怀伤秋,秋天从来不是一个好的季节。

东方皓哲虽然一举把相党击沉,但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真正要把朝堂改头换面,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张丞相以外臣身份独揽朝政十多年,他虽然对东方皓哲处处钳制,但其对大沥王朝还是有着一份忠诚。他固然该死,但是大沥能有今日,他也算是功不可没。只可惜他太在意权力,以至于迷失了自我,才落得了如今下场。

在张丞相眼里,东方皓哲是皇帝,但他只是一个小孩。如果东方皓哲不听话,皇室中随便一个东方族人都有资格继承皇位,譬如那个野心勃勃的弈王,东方皓轩。

不过张丞相毕竟是经历三朝的功勋重臣,人虽然老了,但是眼光还在。

他年轻时追随太祖东征西讨,自然能看得出东方皓哲心怀壮志。他能感受得到,即使还是少年的东方皓哲有着太祖血洒沙场的豪情,既不失武帝的天子威严,却还懂韬光隐晦,实在是一个多睿智的少年郎!

以张丞相看人的本事,他能看到东方皓哲将来必定是一代圣君。到时东方皓哲顾然名垂千古,他张丞相辅助君王的名号还能少得了么?所以他选择了东方皓哲。

同时,张丞相不喜欢弈王。

弈王东方皓轩贪心不足,此人阴狠而寡决,即使野心勃勃,可惜目光短浅,又没有能臣隐士辅助,不过是一竖子,不足以成大事。可是弈王先天条件优越,得到了一块肥水封地,几年下来,竟然也富可敌国,实在不可小觑。

但这人光芒太盛,终究只会找来杀身之祸。弈王为人风流纨绔,明明没有什么雄韬伟略,治国本事,竟然还妄想有朝一日登上帝位。

不过弈王却晓得时机。

弈王东方皓轩在清流党和相党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凭借着钱财优势,在朝堂上生生劈出了一道缝隙,自成一派,做了亲王党的领袖。凡是有点学识的人都能看得明白,弈王此举是觊觎皇位。

所以,作为皇帝的东方皓哲不能容他,目光深远的张丞相也不欢喜他,于是胸无点墨的弈王一下子立了两方敌人。

也幸好清流党和相党无法握手言和,亲王党又与其余两党政见不同,才导致了三党格局,三足鼎立,谁也不服谁,谁也制服不了谁。

不过如今相党一灭,局势已然彻底改变,亲王党立即成了东方皓哲统权天下的最大障碍。

弈王东方皓狂纵无节,荒淫无度,即使钱财再多也终是败家之主,如果他不收敛野心,早晚要命丧皇帝之手。

唉!

张丞相如今是捶胸顿足,声声叹息,懊悔着自己临死之前,竟然还帮了东方皓哲一个大忙。

那时段寒离京,东方皓哲为掩饰真相,不得不住进了祈福寺避开质问,只好把朝中大小事务都交给了张丞相。

这本是张丞相巩固势力的大好机会,亲王党偏偏要来搀和。

之前弈王一直嚷着要来京城探望母妃,东方皓哲是被吵怕了,正好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张丞相。张丞相不喜欢弈王,每次弈王到了京师都要闹得沸沸扬扬,于是他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了弈王的请求。

这可是把弈王惹恼了。

身为皇帝的东方皓哲也保持沉默,他一个张老头也敢对自己指手画脚?东方皓轩可不干这种吃亏事情!反正皇兄在祈福寺静修,他何不就趁着这个机会与张丞相斗上一把。

权力之争,从来都是兵不血刃,却贻害最深。轻则丢官被贬,重则株连九族。

这次相党和亲王党对峙,只因东方皓哲把权力暂且交给了张丞相,使其手执重权,弈王终于不敌败退,许多官员也跟着遭殃。东方皓轩一气之下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竟然玩起了失踪。

堂堂一个亲王,竟然失踪了,实在让人不可思议。不过这事相党也没有好受,好多人因此受到牵连,或死或流放,都被整得甚是凄惨。

就在张丞相还洋洋得意自己沉重地打击了亲王党一次,却不想自己立即就面临了牢狱之灾。

这事实在不知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不管是什么,最后的赢家都是东方皓哲。

一子错,满盘皆输。

张丞相一辈子只错了一次,却足以要了他全族性命。

天牢。

四周晦暗得犹如遮上了一帘纱幕,阴冷潮湿的牢房散发出浓烈的霉菌气味。

月已过中天,这本是该休息的时候,这时却有一行四人,悄悄闪进了这所铜墙铁壁。

眼前,两个牢卒把一套霉旧的桌椅摆放在牢房正中,然后两个宫人打开带来的锦盒,把精致的食物一一摆在桌上,静候身后的锦袍少年。

一切安排就绪,锦袍少年撤下披风,随意摆了摆手,其余人等都安静地退出了牢房。

月夜静寂无声,目光所及,四周只剩下一个身穿囚衣的老者,和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

几日不见,本来精神矍铄的老者已经一头雪霜,脸上沟壑纵横,脸色也不如从前的红润,取而代之的是灰暗惨白,仿佛一下子几十岁。不过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还没有磨灭光亮。老当益壮,此人不是张丞相又是谁?

张丞相宠辱不惊,这时才缓缓起身,对着少年跪下拜道:“罪臣恭迎陛下。”

少年穿着一袭金边描线的紫色长袍,这时卷了卷袖子,隐约可见那条金丝盘龙。他怡然坐下,一双眼睛闪动着琉璃的光芒,笑态可掬的看着张丞相,没有应话,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张丞相也不做作,既不长跪不起,又不大呼冤枉,而是坦然起身,与东方皓哲对视而坐。

仿佛这里不再是牢房,一桌美食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醇酒熏人,只见东方皓哲温文尔雅一笑,道:“丞相这些天受苦了。”

“多谢陛下关心。罪臣戴罪之身,不敢言苦。”张丞相说这番话的时候,哪里有一点罪臣的该有的模样?

东方皓哲不多言,做了个请的手势,先挑起一块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张丞相也不客气,立即卷起袖子大吃大喝,不时啧啧称赞,点头叫好。

席间,两人互不谈话,仿佛都当作对方不存在一般,气氛实在怪异。直到一桌美食扫荡一空,张丞相酒酣饭饱,满足的擦了擦嘴角,看着东方皓哲许久,才缓缓说道:“陛下今夜到来,应该是有一些解不开的疑团吧?”

东方皓哲应道:“不管何时何地,丞相还是料事如神。”自从张丞相入狱以来,东方皓哲自然封锁了外界与他的所有联系,但却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了然于胸。

张丞相讽刺一笑,捋了捋胡子,朝天一拜,道:“先帝托孤,罪臣亲眼看着陛下长大,却不知陛下竟然隐藏得这么好。”

如果要把东方皓哲自着手准备的计划到如今推翻了张丞相,这其中纵横交错的步步为营,只怕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成王败寇。张丞相了解东方皓哲,东方皓哲也明白张丞相。此刻,他们对过去斗争的种种都不看重了。

“你知道朕想问什么?”

张丞相目光一亮,仿佛又恢复了之前只手遮天的气势,应道:“罪臣虽然老眼昏花,脑子也不好使了,可是对陛下,罪臣还敢说是了如指掌。”

从来敌人比朋友更了解自己。东方皓哲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抿唇不语,用沉默认同。

张丞相举起了食指,表示第一件事,缓缓说道:“梅妃。”

东方皓哲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陛下是想知道梅妃的身世。”

梅妃既然深得先帝喜爱,却为什么要被囚禁宫中,这确实是一个谜。而且宫中传闻,梅妃身上关系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也不知道是否属实。

不过张丞相没有说下去的意思,而是举起了两根手指,信心满满道:“第二件事,自然是关于段寒。”

张丞相这次之所以垮台,也离不开段寒。却不想他一心想致段寒于死地,反而偏偏给他逼上了死路。

两个疑团,两个秘密!

东方皓哲终于站了起来,目光炽烈地看着张丞相。

段寒自小与东方皓哲一起长大,比起那个野心勃勃的弈王,谁更像兄弟,哪个更该是手足,他心中自有一个天平。而且他也知道芊柔欢喜段寒,一直有意亲上加亲,把段寒招为妹婿,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有了这层层关系,东方皓哲甚是在意段寒。可是段寒身上有着连他都不知道的秘密,却叫他不得不介怀。

东方皓哲是聪明人,从种种迹象他能猜测到,段寒身上的秘密不比梅妃少。甚至,他们还可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然以梅妃的性子,明明是和蔼善良,待谁都是温婉亲切,又为什么会独独排斥段寒?

只是任东方皓哲想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其中的干系。

而如今能为他解开一切疑团的,只有眼前这个历经三朝,从太祖时期一直得意至今的张丞相!

“陛下虽然胸怀宏图大志,可惜却还不够狠!太祖够狠,所以能够夺得天下。先帝不够狠,最后才会丢了性命。再说到陛下,”张丞相摇了摇头,“陛下比之先帝,太仁慈了。”

东方皓哲冷峻着一张脸,目光中隐隐泛出杀意。

张丞相看在眼里,自嘲大笑,许久之后语气一变,竟然充满了沧桑:“陛下出生帝皇之家,又登上了九五之尊,就已经注定了陛下要一辈子孤独寂寞。”

帝皇素来自称为孤家寡人,正是因为地位高高在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没有人在地位和权力上与他对等。

所谓伴君如伴虎,众生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的,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就是孤家寡人。

其实帝皇,说到底也不过是孤立无援的人。

张丞相看着东方皓哲摇了摇头:“孤独的人,除了权力之外,是不能有兄弟姐妹的。之前陛下纵容了弈王,导致他野心勃勃,狂纵骄奢,是因为陛下不够狠。这次段寒背离京师,舍弃陛下而去,陛下又不忍将他出卖,也是因为陛下不够狠。陛下可知道,正是因为这样的不够狠,才会给自己留下万劫不复的危机。”

张丞相这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辞,字字句句直戳东方皓哲软肋,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帝皇之术……陛下你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东方皓哲本来面露迷惘神色,这时振袖一挥,大有一副睥睨之势,厉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丞相毕竟是经历了开国血战,又是三朝元老,而且一手照料东方皓哲长大,这等王者威严自然震慑不了他。

不过此时他的脸色却很是怪异,捋了捋胡子,思忖片刻才应道:“陛下不是想知道段寒为什么被先帝拘禁在京中吗?”

东方皓哲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但其怒色却是又添了几分戾气。

张丞相转身拜倒在地,磕头说道:“罪臣可以告诉陛下,全部都告诉陛下。”

凡是有点能力的人都不喜欢面对死亡,尤其张丞相这种虽然半个身子进了黄土,却还手执重权的人。所以古人热衷于探索仙道,炼炉造丹,追求长生,以妄图千秋万代,永垂不朽。却不知人固有一死,此乃天命,任谁都不能逆天改命。

东方皓哲见到张丞相这般乞尾求怜,方才的怒意全消,一时心情大好,却还不动声色,沉声问道:“条件是放你一命?”

张丞相摇了摇头,道:“罪臣是恳求陛下放过罪臣一家性命。”

东方皓哲忍不住大笑出来。

“值得吗?两个秘密就想换来数十口性命?”他犯下了滔天大罪,竟然还妄想逃过一劫,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张丞相不卑不亢,抬眼直直地看着东方皓哲,应道:“在罪臣眼中自然不值,但是在陛下那里……值!绝对的值!”

东方皓哲投来犀利目光,只听他继续说道:“因为这两个秘密,当今天下,只有罪臣一个人得知。”

除此之外,绝无二人!这就是他最后的筹码。

东方皓哲闻言大怒,一手拍在腐旧的桌上,桌子呀呀几声,竟然就此断了一条脚,把方才吃下的残羹剩饭一半都倒在了地上。

不置可否,一个梅妃,一个段寒,与先帝到底有什么关系,竟然终身不得离开京师?这两个秘密缠绕他多年,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其实东方皓哲想过,如今他大权在握,而先帝的密令又仅有几个人知道,如此只要把知情的人都消灭殆尽,到时三尺黄土一掩埋,段寒、梅妃自然就恢复了自由身。

只是东方皓哲终究也是个人,也会有好奇心,他想知道那些秘密,他要清楚其中的干系!先帝为什么要囚禁了这两人?这两人又怎么偏偏和他关系匪浅呢?

“陛下只要放过罪臣一家……罪臣保证,张氏一族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理世事。”

一个习惯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贵重臣,又岂是一句退隐能够就此离开的?

东方皓哲几经思虑,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朕如何相信你?”

张丞相听到东方皓哲这么一说,心中立即有了七八分把握,目光明亮,叩首应道:“陛下会相信的!”

他很肯定,东方皓哲会相信的。可是片刻之后,他开始动摇了。他见东方皓哲似乎不为所动,打量了一下,只好进一步说:“罪臣可以告诉陛下,梅妃是先帝在民间抢来的有夫之妇。”

在历朝历代中,纳娶民妇为妃不算是见不得光的事情,但此时张丞相神色凝重,明显是牵涉到了先帝秘史,传出去就是杀头之祸。

可是东方皓哲却仅仅是冷眼看了张丞相一眼,淡然说道:“这在宫中早传闻,算不得秘密。”

张丞相摇头道:“那么陛下相信吗?”

大沥史记上记载梅妃来自民间殷商大户,但具体细节一经调查,却是处处无迹可寻。

宫闱乃是非之地,传闻野史多有出现,自从梅妃进宫以来,深得先帝宠爱,其身世也成了宫廷一种嫔妃争宠陷害的工具。于是不知在何时何地,后宫传出了梅妃竟然是有夫之妇的消息。不过很快,这个消息成了禁忌,而且谁也不愿提起。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是非非。谣言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是却不会消失。

东方皓哲自小敬重梅妃,尤其母后离开之后,他更是把梅妃当作了母妃照料,自然不会去相信这等谗言。但眼下听着张丞相言辞凿凿说出,他还是忍不住震惊了。

张丞相察言观色,知道东方皓哲终于是动摇了,继续道:“罪臣猜陛下在想,先帝文德武治,一世英名,肯定不会做出这等不理智之事?”

纳娶妇人进入后宫,各朝代都有先例。只是帝皇坐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又有佳丽三千,怎么偏偏要一个妇人呢?

东方皓哲经常与梅妃来往。诚然,如今梅妃已是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一举一动皆是温婉动人,无情的岁月也抹不去她貌若天仙的花容。

如此,一个任谁看了都会心动的女人,如果东方皓哲不是待她如母妃,只怕也禁不住其中的诱惑。

先帝追随太祖驰骋沙场,开疆拓土,死后尊为一代武帝,东方皓哲一直很敬爱他的父皇。但是一个文治武功的英明帝王,是不应该为女儿私情所迷惑,先帝又怎么能作出这等夺人妻之事?

东方皓哲脸色越是难看,张丞相越是轻松,他缓缓说道:“传闻毕竟只是传闻,但话出自罪臣嘴里,就是真相。”

他这一番话,正是坐实了梅妃来自民间,而且为先帝抢夺回来的有夫之妇!

既然如此,先帝宠幸梅妃就有源头,但又为什么要禁锢她?还有梅妃身上所谓的惊天秘密,又是什么?

这一切对于东方皓哲是个谜,是个诱惑!

不过欲擒故纵之法,张丞相晓得,东方皓哲也晓得。他顿时收敛了一下心神,故作冷静,等待张丞相下文。

张丞相信心满满,不负东方皓哲所想,继续诱惑他:“这第二嘛,自然是关于段寒……”说道这里,他突然停顿下来,很久之后终于叹息道:“段寒不是靖宁王段离廷的后人。”

这一句话犹如雷霆一击,让东方皓哲身体颤动了一下。他目光炽烈,不可置信地看着张丞相。

这怎么可能!段寒才刚出世,还在襁褓之中就被先帝带回了京师,他又怎么可能不是靖宁王的后人?!

张丞相懂得进退之道,要想保命,这时自然是说得越少越好。他抛出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再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十多年的针锋相对,东方皓哲还能不懂这个老奸巨滑的狐狸在想些什么?他也不追问下去,强行压制心中的惊讶,问道:“这些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张丞相捋着胡子,含笑应道:“当今天下,只有罪臣一人!”

“好!很好!”东方皓哲冷笑一声,撩起袍子,坐下。

张丞相得到他的示意,也跟着坐了下来。他很满意,亏得他对东方皓哲甚是了解。

像东方皓哲这种人,越是聪明睿智,越是容不得别人隐瞒他丝毫。有人追求大智若愚,难得糊涂的生活,他东方皓哲却偏偏是向往统御全局,掌控天下的手段!

所以他是个喜欢寻根究底的人,所以张丞相这时能够安全。不然换了别人,这两个秘密又怎么换得了性命?

“只要罪臣一族人安全避世,罪臣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一切写在密信上告知陛下。”

东方皓哲拿起酒壶,自斟一杯,举杯观赏了好一会儿,淡然问道:“丞相难道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就不怕朕秋后算账?”说罢,一杯饮尽。

天下都是他东方皓哲的,你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张丞相应道:“陛下一言既是圣旨,又岂有反悔的道理?再说,如果朝令夕改,陛下又何以臣服天下?”

“有理。”东方皓哲点了点头,再给自己斟了一杯,朝张丞相看了一眼。

张丞相知道他是有意赐酒,也不客气,当下拿起酒壶自倒一杯,起身下跪,双手举杯三拜,高呼一声“多谢陛下成全”,一饮而尽。

东方皓哲喝罢一杯,颇有兴致地玩弄酒杯。这时忽然冷冷一笑,双眼亮出精光,用一种邪魅的语气道:“丞相,你方才说朕不够狠,你错了。其实朕也可以狠,比先帝狠,比太祖还要狠!只是朕不愿意罢了。”

张丞相愕然看着他,没有琢磨出其中意味。

东方皓哲叹了一口气,用惋惜的目光看着张丞相,摇头说道:“既然是秘密,就让它们就此湮灭,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吧。”

这番话出口,张丞相终于醒悟过来。

他沟壑的脸颊不知何时变得惨白,双唇却是诡异的发紫。他一手捂着胸口,一脸惊恐万分地看着东方皓哲。

一切,都已经明白。

一切,都已成定局。

他自嘲大笑,本想抚额叹息,却无奈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软软地倒在了阴冷潮湿的地上。

他怎么就忘记了,帝皇家只为两种人赐酒,一种是功勋大臣,一种是将死之人。诚然,此时月黑风高,此地天牢铜墙,他只能是第二种人。只是他万万想不到,东方皓哲最后竟然会赐他毒酒。

只要再过几年,东方皓哲确实会比太祖、先帝都要狠,而他的这份狠,加上他的睿智,足够让他成为千古一帝!

张丞相哈哈大笑,毕竟东方皓哲能有今日,也离不开他。是他造就了一个名垂千古的帝皇。

只见他在地上蜷缩做一团,痛苦地捂着胸口,气息微弱,喃喃说道:“陛下,段寒……是不会……回来了……”

东方皓哲依旧把玩着手上的酒杯,心中却开始不平静。

张丞相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呼:“祝愿……陛下能够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大……大沥王朝,永……垂不朽。”自此之后,再无声息。

东方皓哲垂首看去,张丞相死后还睁大着双眼。那双眼睛此刻即使已经灰暗下去,也还磨灭了它最初的光芒。他念在张丞相这十几年的教诲,终于还是起身下蹲,亲手把张丞相双眼合上。

“丞相,你怎么还是不懂?朕不喜欢被人要挟!这是天子之威,没有人能够拂逆。”

翌日。

京城传出消息,张丞相畏罪自尽。

东方皓哲大怒,下诏凡是因张丞相牵涉入案的一众官员,一律秋后处决。

秋风萧瑟,吹过了死亡的气息。

御书房。

东方皓哲在书案上审批公文,四大护卫持刀站立两旁。

静默中带着一丝怪异气氛,也不知过去多久,东方皓哲突然一甩手,竟然把案上的奏折都扫到了地上。

四大护卫目不侧视,只有负责侍奉的太监战战兢兢跪下收拾。

东方皓哲拿起茶杯浅呷一口,心中似乎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一时怒意上涌,茶杯在地上碎成一堆,起身负手于后:“不必收拾,都退下吧!”

太监如蒙大赦,行礼告退。只有四大护卫依然挺立不动。

偌大御书房,只余下五人。

东方皓哲在书案前来回走了两个趟,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终于停下:“高瑜。”

高瑜出列,跪在阶下。

“朕给你两个月时间,你找不回段寒,也别回来了。”两个月时间,光是来回途中就要花去三四十天,实在紧迫。

高瑜跪拜应道:“臣下领旨。”

当日他接受东方皓哲密旨,沿途保护段寒南下孟陵,却不想把人丢在了那里,这已经是死罪。如果那时他不是形势所逼,要赶着回京,如今怎么会还站在御前听旨?

“去吧。”高瑜得到东方皓哲指示,领命而去。但他还没跨出门槛,又听东方皓哲说:“不管什么情况,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句话即是圣旨。在东方皓哲想来,段寒要是不愿意回来,哪怕只剩下一句尸体,也得抬回来。

高瑜闻言,毅然踏出了御书房。

东方皓哲看着那个挺拔背影远去,许久之后才回过神,看着其余三大护卫,目光阴霾,缓缓说道:“至于你们,朕还有事情交代。”

肃杀的氛围散开,黄花枯叶满地,天气也愈发清凉。

山中不知日月,一晃已经过去月余,此时已经是深秋。眼见初冬即将来临,白湮不由得忧心起来。

如今这个节气,早晚靠着柴火取暖还勉强支撑得住,但一旦隆冬冰寒来袭,以他们现在的状况,只怕要熬得十分辛苦。

白湮看着整洁干净的洞穴,幽幽叹息。这是他们第一个冬天,一无衣物,二无食物,怎么能不担忧?

不过段寒似乎不在意这些,每日还在操劳着搭建木屋。白湮缓步走出洞穴,前方不远处,一座成型的房屋已经落成。

房屋分成两层,顶上也已经封好,只等着铺上茅草就可大功告成。

这两层房屋却不是都用来住人的。山谷之地雾重潮湿,段寒特意在底下建了一个棚子,用来阻隔地气。至于上面,只有一间房间,即是他们日后起居饮食的所在。

家,这就是他们的家。

白湮念着这个字,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一切,会原谅自己吗?

“湮儿。”一声呼唤叫醒了她,“我正要找你。”

段寒抱着一大堆茅草,放在了木屋棚子里,匆匆拍去身上泥土,朝白湮走来。可不等白湮应话,他立即牵起她的手,边走边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白湮没有问话,坦然跟着他。

段寒心情极好,笑得相当舒怀,步伐也随之轻快起来。此刻的他,犹如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发现了一些奇特东西,急于向人展示。

两人走了好长一段路,白湮几乎耐不住性子要发问,这时段寒却突然说:“到了。”

秋风已到,林子不复郁青,隐隐有一股萧条之气。白湮环顾四周,也没发现这里有什么奇异之处。

段寒看出她的心思,道:“走过前面那片林子。”

白湮疑惑地看着他,脚下却已经迈开了步子。

果然,林子之后竟然是另一番天地。

眼前地势高低起伏,显然成了一方土坡。但这方土坡奇异之处,就在于百十丈之内所见,竟然开满了鲜花。盈盈各色杂花,铺满了整片土坡,成了一片花海。

白湮毕竟是女儿家,最喜欢这种色彩斑斓的境界。她惊讶地走了上去,每一步都埋在了花丛之中,犹如被花海淹没了。

阵阵芳香袭来,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时她才仔细打量起脚下的花丛。虽然都只是野花无名草,但是在这个凋零的季节,它们都以最后的生命,极力展示自身最后的美丽。

如此美景,白湮禁不住盈盈转了一个身。

段寒看着白湮,恬然一笑,随手折来一枚叶子,就唇贴着,吹奏起一曲清音。

曲清,风扬,乐陶陶。

白湮不仅懂得声乐,更懂得段寒。她听到曲调悠扬,自然明白其中的邀舞之意。其实她置身花海,也自有一股起舞飘扬之感。于是一时兴起,挥袖翩跹。

只见洋洋花海之中,一女子与乐曲合拍着娇媚舞动,苗条腰肢,挺翘臀部,步履轻盈,有如蜻蜓点水。这时她只是随意的跳着,柔软的身子一转,纤纤的腰儿整个向后弯去,回首朝段寒看来。

段寒目光柔和,两人相视而笑。

单单是如此一笑,段寒心中就止不住悸动起来,只觉得她这回眸一笑,何止百媚尽生,简直就是有勾魂慑魄之能。再加上她的舞姿神韵,实在足以让人癫狂。

什么是花中仙子,如此便是了。

段寒一边吹奏着曲子,一边朝着白湮走去。直到两人相距不到三尺,白湮莞尔一笑,围绕着他旋转起来。

可惜此时已经是深秋初冬,不然再配合着花蝶萦绕,此处简直就成了仙境。

段寒一曲吹罢,白湮也似乎舞累了,双腿一收,就那么随意地坐在了花丛之上。她长发披肩,弯身抱膝,一只皓腕搭在膝盖上,另一手则卷起了一朵鲜花,在手中玩弄着。

也许这只是白湮的少女心性,但在段寒看来,见到她娇媚的笑容,心中一股旖旎渐生。他也跟着坐下,却双腿一伸,再把头一仰,直接躺在白湮腿上,闭上了双眼,回味着方才那卓越的舞姿。

白湮以为他是累了。这些天来他一直忙碌着搭建房屋,夙兴夜寐,做的又是体力活儿,自然会受不了。

她看着段寒剑眉星目,素手轻抬,温柔地摸着他双眉,轻轻的,轻轻的。

段寒依然双眼紧闭,嘴巴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道:“湮儿,给我唱首曲儿吧。”

白湮思忖片刻,莞尔一笑,随口低唱起来。其声音圆润,有如黄莺啼唱,一时听得段寒沉醉其中。

如此良辰美景,段寒真的醉了,醉了。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段寒回想起过去点点滴滴,每日战战兢兢,勾心斗角,今日却能有这般写意恬静,活到这个份上,他也满足了。至于什么天下权的,他本就不稀罕。以后的日子,但愿也能这样无风无浪,潇洒自在吧。

白湮摸着段寒的脸颊的手,突然被抓住。

段寒终于睁开了眼睛,双眸发亮,仔仔细细打量着白湮,认真说道:“湮儿,你我这些日子共同经历了许多,早已生死相随,以后不管能不能离开这里,我段寒定然不离不弃。再过几日我们的屋子就要建好了,我想把那里当作新房,迎你进门,你愿意么?”

白湮闻言愕然,心情复杂,也不知道是羞是喜,竟然说不出话来。

段寒从怀里抽出一只草编的蚱蜢,手工算不得精致,但却是他尝试了无数次才做出来的。

“如今我孑然一身,连个像样的东西也给不了你,实在是……”

白湮伸手覆在他嘴上,怕他说出些妄自菲薄的话来,伸手接过他的蚱蜢,银牙轻咬,说道:“段大哥,你不用说了……”这时她脸颊绯红,把蚱蜢往怀里收去,羞答答低下头来,不敢去瞧着段寒,小声应道:“我答应你便是了。”

段寒怔怔地看着白湮这副似喜还羞的模样,似乎没听懂她的意思,好久之后,突然一跃而起,激动之下,直接抱起了白湮,在花丛之中转了好多个圈,直到转昏了脑袋,才堪堪停下。

白湮心里甜得腻着,却还是不好意思去看着他。

自从离开京城之后,他的性子就已经不再如过去般冷漠孤僻。如今这样欢呼雀跃的模样,反倒像是他本该有的样子,却生生给京城这所金笼子给磨灭了。

白湮如此想着,终于忍不住偷偷朝他瞄去。

这一瞧可糟糕了。

原来段寒正目光炽热地看着自己。他一双眼睛犹如可以冒出火焰,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把她的所有都尽收眼底。

“湮儿。”他柔声叫着,贴了上来。

白湮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哪里还敢看着他,但是她已经能感受到他鼻息的热风。

可是段寒不给她躲避的机会,一手托起了她的下颔,她终于不得不与他四目相对。

白湮也不是懵懂不知的少女,还能不知道段寒要做什么?她的脸热得要烧起来了,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种既害怕又期待的心境如潮浪侵蚀着她,实在娇羞不胜,只好闭上了眼睛,任由他去罢。

她只觉得腰间一紧,段寒实实的抱着她,然后脸上一热,柔软的双唇被覆盖着,一股热浪来袭,他疯狂的攫取着她最初的唇舌。

一个狂野而炙热的吻。

白湮实在料不到,段寒平素冷静淡然,处处谨守君子之礼,原来也可以这般激烈。

他的不顾一切,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一吻之后,两人抵额相依,都不禁气喘吁吁。

此时天地之大,他们心中也只剩下对方了。

“咳咳。”这一切犹如镜花水月,两声咳嗽把所有的旖旎都打破了。

段寒和白湮还来不及分开,却听一把苍老的声音道:“打扰两位良辰美景了。也许,老夫来得真不是时候。”

正在两人情意浓浓的时候,一个玄衣老者莫名出现。

段寒闻言大惊,把白湮挡在了身后,此时老者已经在他们三丈之外。

老者披着一袭玄色披风,灰白头发,一双眼睛漆黑得让人琢磨不透。他颔下须髯满布,看样子也该有半百年纪。

两人在回音谷数月之久,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外人,不仅没有愉悦心情,反而充满了敌意。

段寒恢复了一脸冷漠毅然,淡然问道:“你是谁?”

玄衣老者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说:“王爷这些日子逍遥了,应该不知道外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来者不善!

段寒闻言可以料定此人非友是敌。不过即使是这般如临大敌,段寒也能够不动声色,丝毫看不出他在想着些什么。

玄衣老者继续道:“其实这几个月也没几件大事,但其中有一件你一定很关心。”他收敛了笑容,目光如炬看着段寒,“你们皇帝好生了得,竟然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就以雷霆手段处死了张丞相,并迅速清除了相党势力。”

段寒闻言,脸色惨白。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来告知他这个消息,实在诡异得很。而且他从玄衣老者的语气中听得出,对方既不是自己人,也不是相党的人。

他稳住心神,厉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玄衣老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应道:“只怕老夫要做的事情,王爷不会轻易答应。”

段寒把白湮又往身后挡了挡,挺身问道:“既然如此,你是要出手相逼?”

“段寒,老夫此生最不愿做的事情就是逼迫你。”玄衣老者眼光大亮,直直地看着段寒,“如果你愿意交出玉佩,老夫决计不会为难你,而且还会许你一个心愿。”

“玉佩?”段寒剑眉一挺,不再说话。

“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枚玉佩留着也无用处,只徒增杀身之祸罢了,如此还不如交给老夫。”

段寒坦然应道:“我确实什么都不知,我不知你是谁,就连这枚玉佩是什么模样的也一概不知,又怎么会给你呢?”

玄衣老者目光暗淡下来,道:“段寒,那些人已经没有耐性了,我劝你还是交出玉佩吧。”

段寒越来越觉得事情不简单。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人不仅是自己的敌人,而且还是最难缠的敌人。从他出现的时候那句“你们皇帝”到现在“那些人”可以估计,他该是前朝余孽!

南方一带,是前朝最后的根据地,所以玄衣老者即使是前朝的人,也不奇怪了。

前朝想要复辟的野心从来未灭,哪怕经历了十多年前那一仗之后,虽然隐隐销声匿迹,但是在不为人知的背后,他们还在活动着,至于实力如何,却不得而知。

段寒思忖片刻,也大概明白了一些事情,于是说道:“既然你要到这里来问我,自然也搜索过我府邸了。”

玄衣老者捋了捋须髯,不置可否。

“我确实不认得什么玉佩,但即使真有玉佩,我也绝不会交给你。”

“痴儿!”玄衣老者摇摇头,“你留着只会害了你性命!”

他这一番话出口,段寒竟然觉得他是在关心自己。可不说自己不认识他,与他非亲非故,就说他靖宁王段氏一族,祖父辈血染疆场,可没少杀前朝的人。而且十多年前那次大战,又是自己祖父亲自把关,阻拦了他们入侵势头,这算起来,自己还是他们的仇人才对!

不过段寒却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也许对方所说的玉佩,正是跟他祖父辈有关。

玄衣老者叹息说道:“段寒,老夫这些年来一直在极力保护着你,你可不要辜负了老夫了心意。老夫最后再说一次,你交出玉佩,老夫不会为难你,其余人也不会为难你。”

可笑!一个前朝余孽,竟然在暗地里保护当朝红人?这可能吗?

老者见段寒无动于衷,又朝白湮看了一眼,见她神色忐忑,继续道:“老夫不仅可以保你性命,还能许你一世荣华富贵,甚至……甚至请求把我们的金枝玉叶下嫁于你。”

白湮动了一下,却是面无土色。

这条件对于酒色之人,或许是一种诱惑,但是用到了段寒身上,却是一文不值!他要是稀罕金枝玉叶,此刻皇城之中,不正是有一个钟情于他的公主殿下吗?他又何必舍近求远,去奢求那个素未谋面之人?

段寒觉察到白湮的异样,转头看了她一眼,紧握着她的手,回应玄衣老者道:“不必了。段寒已经有了妻子,心中再也装不下第二人了。”

这话坚如磐石,白湮真不知是喜是忧。此刻她乱得不愿再去多想什么了。

玄衣老者不料段寒会如此回答。要是有朝一日段寒知道这个的金枝玉叶,就是他此刻为之倾心的“妻子”,而这个“妻子”又要背叛他而去,他该怎么面对?

段寒正色说道:“我不知道你们要玉佩做什么,但你们想做什么,却瞒不住天下人。前朝已经灭亡,当今圣上又是开明君主,百姓安居乐业,你们又何苦挑起战事,陷万民于苦难之中?”

白湮在背后轻轻颤抖了一下。段寒以为她是受惊,拍了拍她手背,安抚着她。

玄衣老者冷笑道:“开明君主?安居乐业?段寒呀,你是在这里太久了,不知道朝中发生了什么事,老夫也不怪你。但是老夫可以告诉你,你口中那份开明君主,此刻正挑起了一场大战,使得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你以为东方皓哲是明君?由他对付相党,对付北虏可知,他不过是个穷兵黩武的暴君罢了!”

段寒故作淡然,心中却翻腾汹涌着。

他想不到,圣上终于还是出兵北上了!此时相党刚灭,朝中根基也未稳,人心不归,时机还不成熟,圣上竟然主动出兵,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可惜清流党的人素来看不惯北虏,一直争着要扬我国威,就连东方皓哲也是如此想着。这时相党垮台,东方皓哲终于大权在握,段寒又不在他身边,自然再也没有人劝得住他。

其实,这一仗不管输赢,都把大沥推向了另一种统治了。

但即使如此,段寒也不会认同前朝!

他目光锐利,咄咄逼人,道:“你敢说,你们的主子会比当今圣上更英明吗?”

前朝国号大宣,自从被先帝逼到了南方尽头,已经改为南宣。南宣王朝的一些事情,段寒还是明了的。

几年前他们老国主驾崩,同年不满二十岁的太子继位。这位太子为人胆小怕事,碌碌无为,决计不会是能担大任的君主。别说大沥王朝的国土之大,就是一个小小南宣国,他只怕也不能管治得了。

如此一个无能之人,又凭什么得到大好河山,万千百姓?即使东方皓哲此刻急于出兵,也只因北方一直是他心头之痛,断不可就此认定他是暴君。

玄衣老者嘴角抽动了一下,笑得有些颓然,许久之后脸色惨白,应道:“我们作为臣子的,誓死效忠大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段寒摇了摇头:“说得大义凛然,不过是愚忠罢了。”

难道就因为血统,可以把一个痴儿傻子捧上国君位置,统治万民?如此作为,不过是让一些权势之人有机可趁,狐假虎威而已!

白湮此时竟然幽幽叹气。段寒摸着她的手背,觉得有些发凉。

玄衣老者自知说不过段寒,也不再跟他纠缠,转而说道:“老夫只一句话……”

“不必说了。”段寒不客气打断他,“我手上没有你们要的玉佩。”

玄衣老者立即目光发狠,段寒推了推白湮,还来不及说一句话,老者已经迈开了脚步。

“走!”段寒使劲推开白湮,正面迎上玄衣老者。

从玄衣老者出现的那一刻他已经知道,这个半百老人可不是自己能够应付的。对方无声无息来到他们三丈之外,可知其功力了得。

这时两人正面对决,玄衣老者的身影快得几乎看不见,段寒只勉强接住了几招,顿时就被打得飞出了三丈。

“噗!”段寒胸口中了一掌,又被摔得昏了脑袋,体内气息不畅,血气翻滚,竟然吐出了一口鲜血。

“为什么要逼老夫出手?”玄衣老者叹气摇头。

“段大哥。”白湮朝着段寒跑去。方才他们二人打斗的时候,白湮没有跑。她明白,自己根本逃不掉的。

白湮向段寒跑去,却不料玄衣老者突然出手,出掌一扣,立即扣着自己喉咙。

段寒发指眦裂,大吼:“放开她!”他这一动气,胸中剧痛,竟又喷出一口血。

玄衣老者不为所动:“段寒,老夫真的不愿意逼迫你。”

“她什么都不知道!”

玄衣老者说道:“用你妻子的性命换一枚于你无用的玉佩,还不值得吗?”

段寒从来不曾觉得自己会如此担惊受怕,生怕老者指下一用力,白湮即刻就香消玉殒。他嘶吼着:“我手上根本没有什么玉佩。”

“这枚玉佩自你出生一直挂在你身上,即使你手上没有,你也该有办法知道在谁手上。”

段寒擦去嘴边血迹,艰难地爬了起来,“你能带我们离开这里?”

玄衣老者紧紧扣着白湮的手松了下来,笑道:“外面的人为了找你们,几乎是移山填海,不罢不休。今日即使老夫不来,再过一年半载,他们也该找到这里了。不过老夫此行,正是要带你们离开。”

既然他能找到自己,段寒当然不怀疑他的能力。只是段寒始终不明白,那枚玉佩到底有什么作用。他开口问道:“你们要一枚玉佩来到底做什么?”

玄衣老者沉吟许久,才应道:“如果你真要知道为什么,老夫只能告诉你一个秘密。”

段寒宁神注目,等待他下文。

玄衣老者缓缓说道:“你虽姓段,却不是段离廷的后人。”

这话犹如一道雷击,生生打在了段寒身上。白湮也是诧异地看着玄衣老者,一副不可置信。

段寒双眼一瞪,“不可能!”

可是不等他多说一句,老者一个跃身,已经到了他跟前,然后颈上一痛,眼前漆黑,就此昏死过去。

玄衣老者看着昏迷的段寒,负手于后,望天自语:“小主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老夫为什么这样做的。”

日升月落,日上三竿。

当白湮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幕帘低垂,阵阵檀香馨芳传来,精神为之一振。

但随即她又感觉好累好累,闭上眼睛几乎就要继续沉睡。可是当她抱着被子躺了一会儿,即将进入梦乡之际,却突然弹了起来。

房门紧闭,房内朴素简单,只有一桌一椅。

她怔怔看了许久,才醒悟过来,自己竟然离开了山谷。

白湮思忖片刻,回想起昏睡前的情景。

玄衣老者打昏了段寒之后,对着他不知呢喃了些什么,转而对着自己下跪道:“下臣参见公主。”

“风将军请起。”

原来这个玄衣老者不是别人,正是白湮初到孟陵,月夜闯入的风将军。

风将军不动,而是叩首请罪道:“方才下臣多有得罪,请公主降罪。”

白湮摇了摇头,亲手扶起了他,应道:“事急从权,本宫明白的。”可他如果不是这么做,自己又怎么能清楚听到段寒的一番肺腑?

“段寒已经有了妻子,心中再也装不下第二人了。”这一句话既让他甜蜜,又让她不安。虽然他们没有行周公之礼,但是段寒已经把她看成了妻子,可是她真的能做他妻子吗?

没有离开回音谷,他们之间也许还有可能,但一旦离开了谷底,他们的身份就成了最大的敌人。

他是当朝王爷,她是前朝公主,谁也不能舍弃自身使命,这其中的鸿沟万丈,比之回音谷的千丈悬崖还要凶险。

不过在山谷的几个月里,白湮确实忘记了她的任务。

风将军见白湮望着段寒出神,对她的心事也猜得个大概,于是劝道:“公主请放心,只要日后大事一成,下臣自会请求陛下招段寒为驸马。”

白湮摇摇头,甚是忧思,应道:“本宫与他此生注定有缘无份。”她眼波流动,下蹲抚摸着段寒的脸颊,极是依依不舍,“以他性子,日后得知了本宫身份,还会原谅本宫吗?”

他一定不会的!

有一种人相当决绝,他们为了执念,宁可亲手剪断青丝,也不会让自己随之摆布。段寒这人表面冷漠孤清,却偏偏生了一颗热血情义之心。以他性子知道了这一切真相之后,只怕是宁愿亲手了结白湮的性命,然后用一辈子时间来痛苦和思念,也不会委曲求全。

这种人软硬不吃,也只有软硬兼施才能堪堪应付。

白湮垂首不语。

可是自己把事情做得绝情,处处利用了他,玩弄了他的感情,他又怎么会原谅自己?

风将军却不如此想,恭敬说道:“公主殿下,这只因段寒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罢了。在谷底的这些日子,你们二人的真心,却是假不了的。到时等他明白了一切之后,自会理解公主。如今我们只要完成大业,重振我大宣国威,适时段寒贵为驸马,自是不必再受大沥监视,从此逍遥自在。其时你们或是荣华富贵,或是浪迹天涯,或是隐居避世,又还谁能阻拦你们?即使有所阻碍,下臣也会以命相拼,决计不会让他人影响了你们。”

白湮凄楚一笑。

她手下抵触着段寒双眉,轻轻地扫着,客气说道:“将军言重了。”

风将军想得太美好了。谁愿意厮守终身的伴侣欺骗利用自己?段寒这辈子是不会原谅自己了。

突然,白湮想起了一事,问道:“将军,你方才说他不是靖宁王的后代,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有着太多的秘密了,即使她身为金枝玉叶,哪怕亲身作为棋子任由摆布,他们竟然也隐瞒了许多事情。

在寻上段寒之前,她可是仔细打探过他的事情。段寒方出生就进宫,又怎么会不是靖宁王的后人呢?这难道又是一局棋子?其中的秘密又到底是什么呢?

风将军望天沉思片刻,才缓缓应道:“请公主恕罪。段寒的身世暂且不方便说出,但只要时机成熟,下臣自会将一切告知。”

白湮没有强求。她从来就只会委屈自己,却不会去勉强他人。

“将军,你认为我们现在所做一切,真的有意义吗?”方才段寒的一番义正严词,可是字字句句都刺到了白湮心底。天下更需要的,应该是一代明君,而她知道自家哥哥绝不是那种人。

风将军双眸一亮,直直地看着白湮,沉声应道:“公主,是东方家的人夺你们的江山,你怎么还能说出这些话?天下本来就是属于我们大宣王朝的,如果不是东方家的人叛乱,您如今孩子也该活蹦乱跳了。眼下段寒心向大沥,您切勿让他误正事!”

白湮点了点头。可到底什么是正事呢?

什么天下,什么王朝,于她到底有什么意义?自她有记忆以来,所见所闻,都是血腥追杀。她真是宁可自己出生于一个寻常百姓之家,也不愿如今这般作为权谋的牺牲品。可是,她有得选择吗?

她本该生活幸福美满,却叫别人破坏了。如今别人正是幸福美满的时候,她却又要去破坏人家?如此循环往复,到底有什么意义?到头来也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已。

“公主,时候也不早了,下臣还是先把你们送出山谷罢。”

白湮淡然一笑,离开这里之后,她该把自己的心麻木了。

随之,一阵清香飘来,她就昏睡过去了。

白湮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景致。从谷底回到这里,仿如从仙境重回人间一般。

突然,外面传来了一些声响。

一把冷冷的声音问道:“白姑娘醒过来了么?”

“回王爷,还没有听到动静。”

“你们好好守着,不管是谁都不许打扰了白姑娘。”

守门人应了声是,房门立即被打开了。

白湮怔怔地看着房门,看着那个人进来,看着他朝自己走来,一步一步,她就这么痴痴地望着。

房门一开,段寒确实是停住了,但他仅仅是滞了一下,立即恢复过来,却没有一种该有的惊喜。

段寒用一种平淡语气道:“什么时候醒的?”

白湮看着他站在自己跟前,两人明明相距不过三尺,那种感觉却是咫尺天涯。她只是机械地应了声“刚才”。

这到底是怎么了?这种感觉如同回到了靖宁王府,回到了他们第一次相见。

“还有不舒服吗?”段寒也感觉到气氛的怪异,明明他只要一句关心的话,即可摆脱这种尴尬,可是他却说不出口。

白湮摇摇头。

“我们……回来了。”

回来,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只有他们两人心里明白。

在回音谷下,段寒虽然承诺过她,以后不管能不能离开谷底,他也定然不离不弃,可是如今两人这个再次见面,白湮已经明白,那是不可能了。

白湮垂首攥着被子,低声说道:“对不住。”

段寒坐在床沿上,伸手牵着白湮,摇了摇头,竟然笑了。

“湮儿,这几日我就启程回京,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白湮愕然。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会这么问自己。

段寒靠近了些,伸手揽着她的腰肢,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京师不比孟陵,一言一行都要战战兢兢,步步为营,你愿意陪着我过那种日子吗?”

一个深得皇上宠爱的人,竟然也会说出这种话。他在京城,该活得多不自在呀?

段寒叹了口气,那种感觉,似乎很累很累。

“湮儿,如果你不愿意……”

白湮突然紧紧地回抱着他,抢了他的话道:“段大哥,你不必说了。你到哪里,湮儿自会跟随到哪里,你可……可不能丢下湮儿一人。”

“自然。”段寒摸着白湮一头青丝,想把自他们落入回音谷,到昨日昏迷的事情一一告诉白湮。不过她如今方醒过来,还是先去吃些东西吧。

于是吩咐了丫鬟准备汤水,待白湮沐浴之后,醒了精神,再说也不迟。

段寒退出门外,白湮看着他背影,心中真不知这是什么滋味。

待得白湮沐浴更衣之后,两人携手走在孟陵街头。

路上,段寒知道的把许多事情告诉了白湮。

原来,他们方才身处的正是孟陵府衙。之前他们失踪之后,李溟把他们的样貌都粘贴在大街小巷,昨夜打更人夜巡,正好发现他们躺在府衙门外,于是报了官。等段寒醒过来的时候,宣振天一直守在床边。

他醒来后过来看白湮,可是她还没醒,不过大夫把过脉,只是中了迷烟,时候一到自然会醒的,于是他也就不打扰,听宣振天把朝中的大小变故说出。

宣振天自然把从段寒离京,到他领旨南下寻主人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段寒。

这期间发生的大事无非就是秦多势畏罪自杀,高瑜领着证据回京复命,之后张丞相锒铛入狱,相党也随之倾覆,再之后就连张丞相也自尽而亡。

张丞相死后,皇上就让宣振天领着圣旨来孟陵寻主。不过这道圣旨却不是给段寒的,而是升迁李溟,让他入朝为官。李溟忧心段寒,可是旨意到了又不能不上京述职,只好带着遗憾离开。

至于藤州和孟陵一律事务,都暂时由宣振天暂代理,直到任命的官员到任,他才能功成身退。不过他主要目的,还是寻找段寒。

期间,宣振天一边散布人手寻找段寒,一边则在处理白府后事。毕竟白湮在王府居住过月余,宣振天那一声声“白姐姐”可不是随便喊的,此时自然要为白湮尽些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