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艳丽双姝
作者:半日淡然      更新:2019-09-24 05:39      字数:17821

第20节

如此,三天里不知的反反复复了多少回,她终于熬得醒了过来。

白湮听着幼翠回忆那股巨大的落寞感再次侵袭而来。期间,白曲,芊柔,容妃,甚至秦妃,奕王都来探望过她,却唯独没有那个孤清寂寞的身影。

即使她是死了,他也不会来看她一眼么?他就真是如此绝情?

白湮正在神伤之际,东方皓哲又折了回来。他的眉目带着一股不可言喻,不可拂逆的威势,想来,这就是天子的威严吧。当这种气质由内而出散发出来的时候,谁还能轻视这位年轻的帝王?

东方皓哲正与白湮说着几句安抚的话,突然,门外的内侍禀告,秦妃娘娘的奴婢来了。东方皓哲眉头皱了皱,终于还是宣了进来。白湮记得,秦妃的奴婢不是那个欺负了幼翠的水香么?

果然,进来的奴婢正是水香,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内侍。

几日不见,水香那股骄横的脾气似乎收敛了一些。不过也是,在东方皓哲跟前,她哪里还敢放肆?

水香朝东方皓哲行过大礼,抬头正好对上了白湮的目光,又拜倒行礼。几天之前,她还颐指气使喝令白湮,转眼之间,如今白湮成了当朝郡主,她又受了芊柔警告,自然不敢胡来。

东方皓哲语气冰冷,问道:“这么晚了,有事么?”

“回皇上,娘娘知道皇上这两日国事繁忙,担心皇上累着了身子,特意吩咐奴婢送来补汤。”

水香身后的内侍捧着两盅补品,等待东方皓哲发话。但是东方皓哲摆手道:“不必了,送回去吧。”

水香呆住,不想东方皓哲会这么回应。以前凡是秦妃送来的东西,他哪次不是全部收下?她眼角朝白湮瞟过去,心里立即明白了。

她露出一脸凄苦状,道:“皇上,娘娘这几日染了点儿风寒,对皇上思念之极……”可是不等她说完,东方皓哲冷冷打断:“好了,你们先回去吧。”

“好了,你们先回去吧。”东方皓哲袖子一挥,,已经把人拒之门外。

水香彻底愣住了。

白湮不是装病骗过东方皓哲么?她也依样画葫芦,本以为东方皓哲会怜悯秦妃,当下摆驾探望娘娘,但得来的竟然是这个结果?

东方皓哲见她没有动静,冷哼一声,道:“怎么,还要朕送你出去么?”

水香跟在秦妃身边多年,最晓得“局势”二字的含义,不敢多言,连忙起身告退。当她退到了门边的时候,又被东方皓哲叫住。

只听他缓缓说道:“你回头请太医好好照顾秦妃。既然她病了就多休息吧,不必再给朕准备什么补药了。还有,没事儿,你也别过来打扰湮儿养病了。”

他这话说得和气,但其中的含义,却是意味深长。东方皓哲明里叫水香不要打扰白湮,实则这话是告诉谁的,还不清楚么?

水香应了一声,匆匆离开了。

东方皓哲回过身来,问道:“湮儿,对于秦妃,你有什么看法?”白湮看着水香离去的背影,一时没回味过来,疑惑地“嗯”了一声。

这会儿两人目光相对,白湮眼神恍惚了一下,却是听懂了东方皓哲的话。她本想继续假装糊涂,但东方皓哲的目光何其锐利,直逼得她退无可退,只好垂首应道:“娘娘的性子,皇上最清楚了。”

东方皓哲神色暗淡了一下,轻轻一声叹息。他没有逼迫白湮,目光只是沿着梁柱往上看,仰视半晌,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白湮说话,道:“朕有些累了。朕每天日里要应付文武百官,夜里还得批阅奏折,夙兴夜寐,不敢稍有耽搁。但后宫不太宁静,朕还是知道的。”

白湮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他下文。

只听东方皓哲继续说道:“你说得对,秦妃的性子朕是晓得的。她在后宫的所作所为,朕并不是全然不知,就如那日她带着奴婢拜访月婵宫。经历了那次,朕本以为你会对秦妃有点儿看法,你却默默地咽了。”

白湮背脊稍稍发僵。

“看着你,让朕想起了一个人。”

东方皓哲蓦然伸出手来,把白湮一双小手套在掌心,极其呵护,道:“湮儿,朕多希望能效仿先帝,为了防止后宫争宠私斗,把后宫安心交给两个人。”

武帝东方德延自幼年起追随太祖建功立业,长得面目粗糙,魁梧庞大,让人错觉他天生就是不懂文墨的粗人。但正是这个粗人,创造了一个宁静的后宫,甚至到了今日,仍然传为佳话。

对于女人,武帝此生只恩宠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原配夫人,东方皓哲的母妃,大沥正统皇后孙皇后,另一个则是青灯古佛,每日每夜替天下万民在祈福寺中祈祷天恩的梅妃娘娘。

孙皇后与梅妃得尽武帝宠爱,却仍能相处甚欢,已经是难得之事。不仅如此,两人还联手规范后宫,使得后宫宁静祥和。

武帝驾崩之后,孙皇后郁郁寡欢,忧思生疾,不久也撒手人寰。余下的一众妃嫔,都心甘情愿随着梅妃在祈福寺里清心寡欲,诵经念佛。

后宫素来是女人的朝堂,勾心斗角互相暗斗未曾断绝,独独到了武帝这朝,却是这般状况。执笔修史的史官也不得不讶然称奇。

武帝后宫的盛况,尤其孙皇后和梅妃娘娘二人,不管是在宫中还是民间,都传为了一时佳话。所以对东方皓哲口中的“两个人”,白湮还是晓得的。只是他对自己说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

不等白湮多想,东方皓哲立即回答了她的问题。他紧紧地攥着白湮双手,目光灼灼,充满了期待,道:“湮儿,朕要你做朕的梅妃。”

他的语气威严之极,霸道之极,容不得他人有丝毫犹豫,更别说要拒绝。也许这就是天子的气焰。

白湮给他气势压制着,几乎就喘不过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却是止不住的发颤。可眨眼之间,东方皓哲手里一拉,她的身体立即趔趄向前,不偏不倚,正好撞入了他怀里。

他把白湮整个人环在肩窝,有力的手指落入她发间,轻轻地摩梭着,嘴唇正好贴着她耳边,说着:“湮儿,忘记段寒!他能给你的,朕都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朕也能给你。湮儿,为了朕,忘记他吧。”

白湮听着,不仅身体在颤抖,连心也都在颤抖着。

她着实没有想过,东方皓哲会如此直接对她说这一番话。其实,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希冀,倒不如说是命令,是圣旨。他分明没有给白湮选择的余地。如果她此刻不答应他,他是会对自己动手,还是对段寒不利?

但是,切勿忘记,从古至今,帝皇的是威严,是不容拂逆的!

想到这里,白湮浑身再次剧烈的颤抖。

两个身体是紧紧地贴着,东方皓哲自然注意到白湮的异样。他稍稍松开了环抱着她的双臂,给她留了一片喘息的空间。与此同时,白湮看到了他一双阴晴不明的眼睛。她知道,他在等着自己的答复。

“皇上……”她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这口气实在太过寒冷,身体还在颤抖着。

东方皓哲黑漆的眼眸莹莹发亮,但其深邃得犹如无穷无尽的黑洞,让人永远也捉摸不透。被这样的眼睛凝视着,白湮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丝不挂,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眼底,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里。

这个决定,可是关系着他们三个人的命运,其中,还牵扯了千千万万的百姓。

沉默,像是一把锋利的宝刀,杵在了两人中间。

半晌,白湮终于从飘渺的神思中恢复过来。她伸手轻轻一推,轻易地脱离了东方皓哲的怀抱。转而,她抬头仰望着他的脸庞,怔怔地看着,仔仔细细地看着,似乎想要把他的样子印入心底。

梅子落雪,烛火摇曳之际,白湮脸上骤然多了两行清泪。她大病初醒,脸色憔悴不堪,此时再经眼泪洗涤,哀婉中却不显得凄然,惨白中却带着美艳。

好一会儿,只听她喃喃念道:“皇上,白湮自孟陵上京申冤,背井离乡,无依无靠,全赖靖宁王悉心照顾,才能够苟活于世上。要是没有靖宁王,今日的白湮,早已经是一堆无人认领的森森白骨了。之后,靖宁王为了替白湮翻案,远下孟陵。在那里,当我遭受歹人挟持,是他只身一人冒死上山营救,直到我们二人齐齐坠落悬崖,他也不曾言悔。在谷底之下,天地仿若只剩下我们二人,但他仍然处处谨守君子之礼,丝毫没有冒犯之意,全心全意保我周全。有毒蛇的时候,是他给我挡着。有野狼出没,是他不眠不休守在洞口。天下雨了,他甚至替我把天都撑下来了……由始至终,他虽然没有给过我海誓山盟,但白湮却是心甘情愿把生命交付于他。如今他要娶妻生子,哪怕白湮不能和他在一起,也会祝福他,替他虔诚祈祷,愿他与芊柔殿下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七分真话,三分假意,白湮一气呵成说完了。至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如今的她,也开始分不清楚了。但唯一知道的是,她对段寒的心意,却是情真意切,是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东方皓哲静静地听着,眼睛里不时发出一些漂浮不定的光芒。他眉头紧紧地皱着,像是在深思,也像是在发怒。

她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湮深深地喘了好几口气,终于把胸中的一口浊气呼出。她吸了吸鼻子,道:“皇上,白湮只想告诉您,您要白湮忘记王爷,是不可能的!无论白湮对王爷是否有情,但单单是那份为父报仇,洗刷了我白门一族冤屈的恩情,白湮已经是毕生难忘。”

她用婆娑的双眼凝视着东方皓哲,咬了咬干涩的下唇,半晌,才道:“如果皇上执意要白湮忘记王爷,就请皇上赐白湮一死。”她说得决绝,把头一仰,干脆闭上眼睛,等待东方皓哲的发落。

好久好久,房里都是一片寂静。

东方皓哲冷冷说道:“如此说来,你是答应做朕的妃子?”

白湮缓缓睁开的眼睛,对上她漆黑如墨的眸子,应道:“王爷收了白湮做义妹,又求皇上封白湮做郡主,为的不就是让白湮做皇上的妃子么?既然如此,白湮又岂能辜负了王爷的一番好意?”她双唇干涩,声音也干涩,说出来的话也干干的。但看她的样子,却是如此的真诚恳切,毫无做作。

“你是说,你愿意为了段寒做朕的妃子?”他的声音犹如隆冬霜雪,直要把人身心寒透。

白湮没有迟疑,毅然地点了点头。

“咯咯”几声,东方皓哲拳头紧紧地握着,发出的声音。

他在愤怒,极度的怒火让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变得冰寒冷漠。半晌,他一字一顿,抑扬顿挫应道:“朕,成全你!”

瞬间,白湮亮晶晶的眸子,又落下了两行清泪。

这会儿已经过了丑时三刻,东方皓哲日理万机,本就疲惫的身体该是时候休息了。而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把话挑明,虽然礼节仪式没有进行,但凭着他九五之尊的身份,说出口的话就是金口玉言,是圣旨。所以,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这时,他可以占有她的身体,但是他却没有。

东方皓哲离开之前,最后回头望了白湮好久,终于说道:“湮儿,有朝一日,朕会让你心甘情愿地跟着朕。”

这,就是一个帝皇的尊严!

三天之后,东方皓哲摆下了一席家宴,邀请段寒入宫共食。

白湮刚刚封为郡主,东方皓哲绝无理由立即纳她做妃子。虽然他是一国之君,虽然他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哪怕他不怕人言可畏,但也着实不着急于旦夕。

因为,白湮这辈子注定是他的人,谁也别想抢走。

今日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整一天。直到华灯初上的时分,天地已经一片皑皑白雪。路上少有行人,难得有人经过,都是瑟缩着身体,嘴里呵着白气,摩擦着双手,匆匆来往。

这样冷的天,任谁都不想随意出门,但是段寒一行三人,整装待发,才打开王府大门,已经有一辆马车停在前方。

黑色的车厢,黑色的幕帘,还有一匹黑色的骏马。它们的构成,与天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依旧是一名带着斗笠的车夫,恭敬地朝段寒拜了拜,道:“大人,请上车。”

宣振天愕然地看着马车,道:“王爷,这不是我们的马车。”

马车的斗笠遮去了半张脸,正好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应道:“我家主人知道大人要入宫赴宴,特意吩咐小人送大人一程。”

段寒漠然点了点头,掀开帘幕,让白曲先上车。白曲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登辕而入,之后三人陆续进入坐稳,听见骏马嘶吼一声,已经迈开了蹄子快速奔驰而去。不一会儿,马车已经来到了皇城大门,朝里一看,只见东方皓哲准备的轿子也早停在宫门边上。

段寒下了马车大步朝前,却听马夫叫住了他。宣振天和白曲同时回头,一脸疑惑,唯独段寒没有动静。

宣振天跟在段寒身边多年,达官贵人,世族子弟什么人没见过?虽然看不见马夫的面貌,但是瞧着他单手执缰绳的模样,一股气势散发而来,想来也不会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马夫。用得这样的人做下人,他的主人又该是什么身份?

不等宣振天过多揣测,只听马夫说道:“大人,我家主人吩咐小的传达几句话。主人说,白姑娘的病情延误不了多久了,请大人不要忘记了当初的约定。”

段寒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当作一回事儿。只可惜厚重的棉袄风衣之下,众人都瞧不见的段寒背脊一股透凉。

这算是警告,还是恐吓?

眨眼间,他恢复了一贯的心态,冷冷应道:“替我回你家主人一句,如今他愿意收手,既往不咎,如若不然,只要有我在,他决计不会得逞。”

马夫不卑不亢,泰然应道:“小的会把大人的话如实送到。”

如此看着二人,宣振天心中满腔疑惑,却又无从问起。最后只能憋着所有问题,跟着段寒入宫面圣。

转眼间,轿子到了清延殿。

清延殿是东方皓哲休息的地方,偶尔歌舞升平,好不热闹。今日东方皓哲把家宴安排在这里,最适合不过了。不过当段寒一行人进了清延殿正堂,却是讶然无语。

东方皓哲没有循着宫廷礼仪,君臣分席而坐,而是学着寻常的百姓人家,在偌大的正殿中央摆上了一张六脚圆桌,同桌而食。这样的布局,实在有违君臣之礼,但套上“家宴”二字,亲近且融洽,又无可厚非。

此时,东方皓哲早已坐在席上,连服侍他的乾安也被打发到门外,只好自斟自饮,倒也自得其乐。他看见段寒进来,右手随意一挥,示意他坐下。

这样的场景,段寒并不陌生。这些年来,东方皓哲也没少到他王府做客,期间不谈国事,不论君臣,两人兄弟一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往昔今昔,桃花依旧,人心却是变了。

段寒晓得东方皓哲的意思,连君臣之礼都免了,直接坐到东方皓哲身旁。宣振天和白曲得到段寒指示,也一同落座。

三人刚刚坐下,门外立即传来喧闹,眨眼间,芊柔推开了大殿门。

芊柔看见众人,惊诧问道:“呀?你们都到了?”随即与段寒目光一对,又忸怩别开,推着身后的白湮道:“我去接湮姐姐一同过来,不想你们已经到了。”话音方下,只见芊柔身后闪现一抹红霞。

白湮一身大红奢华礼服,轻纱缠绕,纷纷扰扰,印得人儿别是一番喜庆欢乐的韵味。她的脸色比前几日红润多了,今日再略施脂粉,皮肤何止是吹弹可破,面目更是画眉点翠。

芊柔对看得顺眼的人都很容易熟络,这些天她早和白湮混得情同姐妹。这会儿两人携手前行,一紫一红,姹紫嫣红,称之为艳丽双姝也着实不为过。

如此看着两抹颜色过来,段寒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白湮,从未见过她穿得这么鲜艳夺目,一时看得痴了。但就在白湮抬头之际,两人目光相撞,竟然不约而同地闪开了。

芊柔挽着白湮的手臂迈步前行,眼角的余光瞧见段寒正痴痴的看着这边,心里暗暗乐乎,想着:“寒哥哥一定是看傻眼了。”她今日为了这场宴会,特意打扮了几个时辰,自然自信得很。

芊柔如此想着,大胆地抬起头,打算给段寒一个艳丽的瞟眼。这会儿段寒正好避开了白湮的目光,转而看向芊柔,不偏不倚,两人目光竟然撞在一起,而且还撞得十分狼狈。

芊柔蓄势待发的妖娆姿态,还来不及展露,就被心里的羞涩打败,只匆匆朝段寒偷笑了一嘴,立即两颊火烧滚烫,垂下螓首。

女为悦己者容,这份情思最是娇羞,又最是大胆。哪个女儿家不想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展示给情郎欣赏,好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但一旦瞧见情郎痴痴傻傻的盯着自己,心里那种小鹿乱撞,阵阵酥麻的感觉,又会让人羞涩难当。就连一向以胡闹着称,天不怕地不怕的芊柔,竟然也敌不过这种情思的纠缠,如此看来,情爱的力量着实神秘而且厉害。

女儿家的娇羞是一道不错的风景。段寒淡然地看着,嘴角终于微微翘起。

这么一个登场,倒是给宴席开了一个好头。

此间宴席既然名为家宴,能够出席的自然只有家属。东方皓哲这边够得上血亲的,只有芊柔和奕王。

奕王自掌管奉常一职以来,那份野性的张扬跋扈确实收敛了不少。但他风流的性子,却丝毫没有改变。这会儿,传闻他约了不知哪方佳丽夜游,于是借口抱恙在床,竟然连东方皓哲亲自邀请的家宴都胆敢不出席。不过在有些人想着,奕王不来也好,免得他来了破坏了一桌子其乐融融的气氛。

至于芊柔,晓得这是家宴,又有段寒出席,自然不用东方皓哲开口,早已整装待发。但不想出场时还是败给了心里的娇羞,在她看来,实在太不争气了。

段寒出生以来,已经无亲无故。但自多了白湮这个义妹,也顺带多了白曲这个“亲人”。今夜的宴席,以他靖宁王府家人身份出席的,有他,白湮以及白曲。自然,宣振天作为侍奉的下人,也跟在了他的身边。

不过宴请宣振天,真正的原因还是当初在段寒离京期间,全赖他偷天换日,把丞相一党骗得昏天黑地。今日段寒与芊柔的婚事,还是因为他在流霜阁留宿,给天下人留下了口实。为了保留皇室颜面,他们才不得不提前完婚。这样想来,宣振天倒成了两人婚事推波助澜的动力。

圆桌上,段寒与东方皓哲并肩而坐,芊柔又坐在东方皓哲身旁,顺带扯着白湮坐在自己身边。白曲是白湮的妹妹,自然跟在白湮身边,最后轮到宣振天,则夹在白曲和段寒之间,正好与芊柔对桌。

这个格局,着实安排不妥。芊柔想与段寒对桌,但又不好把白湮安排到东方皓哲身边,白白把一个大好位置给了白湮与段寒。不过如此好的视线,段寒也不曾看白湮一眼,倒是偶尔看着芊柔,这对芊柔实在受用无穷。

白湮的目光也很不自然的避开段寒,但又不知道该放到那里,只好把注意力放到白曲身上,用两人的姐妹情深把尴尬掩饰过去。

不一会儿,酒食相继上桌,热气腾腾,铺满了一张桌子。此间没有外人,连下人也没有,各人都是自行解决。

东方皓哲首先举杯,要与段寒先来对饮一杯。两人杯子一碰,段寒抬手仰面,一饮而尽。就这么一个动作,白湮注意到,段寒右手手心竟然缠着一层薄薄的白纱。同时,芊柔也看到了。她紧张问道:“寒哥哥,你手怎么了?”

段寒手一放下,右手半隐藏在袖子里,不注意看,还真不容易发现他的手受伤了。段寒眉头一皱,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宣振天见芊柔着急的神色,连忙应道:“公主放心,王爷只是烧伤而已。”

段寒的眉头皱得更紧。

“什么?烧伤?!”芊柔的神情仿佛受伤的就是她。她几乎就要冲过去仔细瞧瞧段寒的伤口,但耳边传来东方皓哲一声轻轻的咳嗽,只好心疼问道:“怎么会烧伤了?严重么?”

白湮闻言,不去关心段寒,反而讶然地看着白曲。她的目光,明显是在问白曲,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曲也在关注着段寒,这会儿遇上了白湮的目光,神色一滞,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下了头。

白曲的态度,无异是回答了白湮的问题。

前日,她把一直珍藏着的已经发黄不堪的草编蚱蜢交给了白曲,让白曲回到王府之后,当着段寒的面前,亲手替她把草蚱蜢烧了。

白曲应承下来。她自然不懂得这只草蚱蜢对于他们二人的意义,但凭着她对白湮的了解,想来也不会是一只普通的蚱蜢。

只有白湮和段寒明白,这只最平凡不过的草蚱蜢,就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那时,他们还在回音谷底。就在那一坪花海之间,她为他跳舞唱歌,换来了一生一世的承诺。当时的他,空无一物,唯独亲手做了这只既不值钱,又不起眼的草蚱蜢。他还没有交给她,她已经抢了过来,无异于用自己一生换了这只草蚱蜢。

白湮一直珍藏着这只蚱蜢,贴身收藏,谁也不许见着,碰着,生怕会因此而毁掉。

如今数月匆匆过去,过往如烟似雾,这些都还在记忆中飘零着。但是他们彼此二人,哪怕咫尺的距离,心里也是不复从前。

缘起缘灭,就由这只草蚱蜢结束吧。

于是,白湮叫曲儿当着段寒的面把他们的定情信物烧毁,其中含义,他们二人最明白不过了。

她吩咐白曲烧毁蚱蜢,段寒的手又凑巧被烧伤,这两件事情会有着关联么?白曲没有回应她,但从她神情看来,一定是隐瞒了一些事情。

这时,段寒终于开口了。

“不碍事。不过是昨夜读史记事太过入神,卷宗不小心烧了起来。当时怕毁了一些文宗卷册,一时情急,用手扑灭,才落下了伤。”

如今,他一方面兼顾羽林卫军的统领一职,一方面又参与国史馆修纂前朝史记的工作,日日夜夜忙得天昏黑地,人也显得形削骨瘦。

不过,段寒素来是谨而慎之,行事密不透风的人,怎么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是他真的累昏了头,还是心有旁骛,甚至他的话根本不是真话?

听到他受伤了,她竟然在奢侈的想着,段寒是为了阻止曲儿烧毁草蚱蜢而烧伤的。

她多么希冀着呀!

但从段寒的神态看来,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他明明表明了态度,又怎么会为了自己而失态呢?

白湮转回头来,听不见芊柔到底说了什么,但是从他们的神情可见,芊柔很关心段寒,段寒也很积极的回应着芊柔。看着如此温馨的场景,一股巨大的落寞感侵袭而来。白湮的心思已经不在宴席上了。她游魂物外,看见大家言笑晏晏,也跟着强颜欢笑。

不过毋须怀疑,她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如今的心志实在是足够坚定。她笑得比谁都欢喜,甚至眼角间的忧愁都被掩藏得一丝不苟。

一桌之上,众人没有了身份的束缚,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东方皓哲频频劝酒,半夜喝下来,段寒那张万年冰封的冷峻面容,也有了酒香红酡。不过与众人的笑意盈盈相比,他着实过于冷漠,好久才会挤出一丝笑容,又转瞬即逝。

白湮身体不好,但也不甘示弱,一杯一杯仰面喝尽,香醇美酒穿肠而过。

不过美酒佳肴,于她来说又有什么意思呢?她早已经失去了味觉、嗅觉,珍馐百味的香她闻不到,浓郁甘酒的淳她也尝不出。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只是无色无味的食物罢了。

饶是如此,她尝不到的味道并不是不存在。仅仅是几杯过后,她的醉意已经浮现脸上。她今夜本就精心打扮了一番,火红的外衣洋溢着别样的热情,眼下两颊又赤霞上涌,双眼迷离,一副娇艳欲滴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为之神倾。

这时,白湮一杯喝尽,手里的杯子毫无先兆的落到了桌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音。

众人同时抬头。

只见她两肘拖着下颔压在桌沿上,素指互相绞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迷离半开,正痴痴的笑着,醉态可掬。

往日她不管是装扮还是举动,都素雅大方,东方皓哲和段寒也不曾见过她今夜的这种妩媚。原来她这样清雅的一个人儿,竟然也有这般风情。一时,众人都看得痴了。

白湮格格一笑,随意挽了挽发髻,皓腕一抬,指着东方皓哲问道:“皇上,您不是有话要与王爷说么?”说完,她又痴痴笑着,止也止不住,看来着实醉得厉害。

东方皓哲闻言眸子一亮,还来不及开口,白湮又追着说道:“皇上,您快说,快说呀……”她急急地催促着,但话还没说完,已经倒在了桌上。

白曲连忙起身过去扶着。她一碰到白湮的手背,手立即被反抓着,一股微微的颤抖从白湮手上传来。这时,众人都在看着她。白曲故作镇定,道:“姐姐喝多了而已。”

东方皓哲看了白湮好久,终于放下碗筷,转而看着段寒。段寒正举杯自饮,即使迎上了东方皓哲的目光,仍然处之泰然。此刻,似乎只有饮酒才是他的最大乐趣。

东方皓哲嘴角微微翘起,缓缓说道:“朕要纳湮儿做妃子。”他不是在与段寒商量,而是直接告诉段寒,他要白湮!

段寒神色丝毫没有变化,唯独握着杯子的手轻轻一颤,但随即仰头喝酒,任谁也看不出他的情绪的变动。

一杯饮尽,酒杯重重地撞到了桌上,同时,他张口应道:“好。”

好!

一个字,决定了几个人的命运。

东方皓哲大笑地拍着段寒肩膀,道:“朕纳了湮儿,你娶了芊柔,亲上加亲,咱们兄弟联手,又何愁大沥他日不国富兵强?”

段寒点了点头,自斟一杯,高呼:“大沥国富兵强,指日可待。”

与此同时,白曲怀里的白湮,娇躯颤抖着。不过白湮埋首在曲儿怀中,任谁都不知道她还醒着。

东方皓哲早知段寒会答应,却不想他应承得这么爽快。此刻,压在他心头的石头完全卸了下来。他兴之所至,又与段寒频频举杯。段寒依旧是冷着一张脸,仿若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继续喝酒取乐。

这些年,两人与相党对峙斗智,心思早已练就了一番境界。若是光看外表,谁有本事晓得他们心中所想?两人宛然一对好兄弟,开怀畅饮,使得殿中气氛更加和谐。

可是好景不长,乐极最是容易生悲。

东方皓哲和段寒推杯换盏,白曲忙着照顾白湮,芊柔还在想着日后与段寒、与白湮的情谊,宣振天竟然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众人各怀心思,貌合神离,终于把满桌子的珍馐菜肴清扫一空。

只见满桌的杯盘狼藉,众人也酒酣饭饱,正在休息之际,清延殿里的烛火明晃晃一闪,险些就要熄灭过去。

“有杀气。”段寒立即起身,挡在了东方皓哲身前。东方皓哲也收敛了满满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们二人久在朝堂,对这种萧瑟肃杀的气氛最是熟悉。两人不慌不乱,但还来不及呼喊,殿里的烛火已经被暗器一一打灭。

段寒在羽林卫军里操习了几日,虽然武艺不能说是一流,但是面对这种突发事件,却是不会轻易扰乱心志。这会儿,他身体往前一倾,给众人留下了一条后路,只身拦在了前面。

本来,殿里烛火熄灭之后,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但这时却有几点诡异的光芒亮了起来。而这些光亮的来源,不是敌人,竟然是出自他们各人身上。

段寒仔细一瞧,这些亮点不是散在他们的衣服上,而是极端诡异地印在他们的头发、脸庞里。在点点绿莹莹的光芒下,他们的神态动作虽然狰狞,但却是显露无遗。如此,他们看不见敌人,敌人却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这无异是给了敌人一个最好的靶子。

段寒挺身上前。与此同时,宣振天一心为主,越过他站在了众人前沿,一副舍生就已的大无畏。段寒来不及说一句话,只听耳边传来一声清越的剑鸣,而后是疾驰的风声。凭着对危险的感应,他晓得跟前不远处就有一柄锋利的剑刃冲杀过来。

“小心。”段寒和宣振天同时叫着,手下已经打了起来。

眼下,他们既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们除了长剑,还使得什么兵器。但光是这两点,己方已然处在了下风。但是段寒心明如镜。殿里烛火突然熄灭,殿外的守卫军竟然毫无动静,想来是凶多吉少了。

不过皇城守卫森严,对方即使清除了殿外的侍卫,巡城的羽林卫军也会在一炷香内发现殿里的异状,从而带兵赶过来。所以,他们只要谨守这一炷香的时辰,即可安然无恙。不过到底是什么人,能在无声无息间把大内禁军封了口?

段寒一边深思不解,一边应付着跟前的敌人。他虽然是羽林卫军的统领,但是现在不是值班时间,所以在面圣之前,他卸下了缠绕在腰间的软剑。如今,他听风辨位之余,只能随手拿着椅子抵抗。

可是对方的长剑不仅锋利,而且还舞得极其霸道,三两下就劈烂了三张椅子。这会儿,段寒拿着的椅子被劈得支离破碎不止,他的虎口还一阵发麻。

这几下交手,段寒立即晓得,对方的武功剑术不凡,不说现在漆黑一片,就是在朗朗乾坤之下,他也决计对付不过来。但是为了保护身后的人,他没有理由,也不能后退一步。

呼呼的风声凌厉凶残,段寒险险一个闪身,左臂上的袍子竟然给割出了一道口子。幸好他动作敏捷,不然这一剑就要废了他一只手。段寒后退半步,抽空喘了口气,暗暗心惊。

此时,他钳制着一人,宣振天那边也应付着一人,而再无第三人去逼近东方皓哲他们。如此,他已经可以断定,对方只有两人。不过他们人数虽少,但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他们招招式式罡风猛烈,杀气凛然,出手就是要置他们于死地,决不可轻敌大意。

敌人方才一剑不成,竟然迟迟没有出手。段寒一边警惕着对方,一边瞧宣振天看去。

别看宣振天虎头虎脑,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但是他的武功却是真真实实,是从小苦练出来的。

当初他跟着段寒习武,就是本着要保护段寒安危,所以基础扎扎实实,颇有一股大智若愚的感觉。

段寒自身的功夫不过是强身健体所需,而且平日忙于政事,也就无暇练功。他见宣振天兴致勃勃,特意请了几个名声在外的武师教他武功。

宣振天平日闲着无事,也就靠着习文弄武打发时间。经过了几年的磨练,他的武功修为早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今的振天,不敢妄言自称是武林高手,但是面对二流江湖人物,还是绰绰有余。如若遇上了一流好手,即使不能取胜,应付上一段时间还是勉强能行的。眼下,他正在勉力而为。

段寒对宣振天的武功修为很是熟悉,这会儿也放心让他独当一面,自己则转过头来专心应付跟前的对手。

不过说来也怪,对方一招失手之后,怎么就隐匿在黑暗中不再出来呢?越是如此,段寒越是忧心忡忡,难保对方不是另有图谋。

“段寒,接着。”突然,东方皓哲大呼。段寒听到风声的变化,凭着感觉伸手一抓,一把沉重的长剑落到了手中。

“铿”的一声,朴华无实的古剑脱鞘而出。莹莹白光方闪过,眼前蓦地青光突显,锋利的剑刃朝着他的喉咙疾驰而来。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段寒反手提剑,一挡一刺,与对方拉来了三尺距离。

刚才这一剑实在凶险,也亏得段寒与东方皓哲对彼此信任有加,不然段寒哪里来得及在一瞬间从接剑到出剑再到回防一气呵成?如今段寒有剑在手,实力大增,哪怕打不赢对方,但要坚持到羽林卫军赶来,还是勉强能行。

漆黑之中,段寒瞧不见对方的身影,只能凭着一股无形的杀气与之对峙。突然之间,对方杀气一敛,段寒的感觉也随之消失殆尽。他不是夜猫子,没法在黑暗中视物,难道就要这样被钳制着么?

不待他多想,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金属交击声音,而后是东方皓哲闷闷一哼。就在这么一瞬间,对方竟然已经越过段寒,到了东方皓哲身前?段寒急急后退援助。

东方皓哲的武功与段寒师出同门,彼此修为相近,对这个看不见的敌人,还能够勉强支撑个几招。对方的长剑每一下都紧贴着东方皓哲颈项擦过,即使他堪堪避开了,还是被凛冽的剑气刺到,只觉得颈脖间一阵发麻。

再一次的交手,东方皓哲的发髻被挑了开来。他一头的乌发突兀散落,还有几缕长发飘落下来。

东方皓哲的眼睛被头发一挡,晃了晃神,还来不及回应,眼前立即出现了三尺青锋,恶狠狠的光芒朝着他面门直逼而来。他只觉手中的剑无比沉重,明明想抬起来挡下着一计,却怎么也提不起来。

“小心。”段寒的剑横空插入,对方的剑尖正好抵在了他的剑身上,一股巨大的力气震得段寒虎口生疼,连忙用左手握着右手,生生把这一剑吃了下去。

幸好四周漆黑一片,不然众人一定能够瞧见,这时两柄长剑呈现丁字形,距离东方皓哲的鼻梁仅仅只有两寸远。

东方皓哲眼睛下就是段寒的剑刃,几乎把他的视线遮挡了过去。但是他仍旧慌而不乱,手下一运劲,提剑往黑暗之中刺去。对方及时后退回防。与此同时,“砰”的一声,段寒手中的剑毫无预兆的落到了地上。

“怎样?”东方皓哲问。

段寒闷哼一声,左手捂着右手。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从手里的濡湿粘稠触感可知,右手虎口该是被方才的一剑震得撕裂了。他喘着大气,应道:“不碍事。”

“还能拿剑?”

“可以。”段寒的回答丝毫没有迟疑。

“啊!”就在这时,漆黑中传来一声惊恐的呼喊。段寒认得,这是白曲的声音。

出事了!

段寒和东方皓哲对视一眼,一齐朝着那边冲去。只听白曲撕心裂肺喊道:“放开姐姐。”然后是一声碰撞声,一个温热的东西正好撞上了东方皓哲的怀抱。

“曲儿?”东方皓哲感觉到怀里的人在挣扎。白湮喝醉了酒,自然不可能还有这股力气扭动。白曲趔趄落到了东方皓哲怀里,偏偏是阻拦了他前行的路。

段寒没有时间回头。

白湮脸上的点点蓝色荧光还在散发着光亮,段寒勉强瞧得见她的位置。但是,她脸上的光映衬着的另一边,却只有一双布满杀意的眼睛。

对方穿着夜行服,脸上也罩了黑布,但唯独眼睛无法隐藏起来。

段寒看着白湮踉踉跄跄,连支撑自己的力气也不足,眼看着就要扑倒在地,对面却是明晃晃举起了长剑,正要从她头上劈下去。

他来不及多想,右手一扣,手里的长剑脱手而出,朝着那双眼睛所在的位置飞刺出去。对方武艺在段寒之上,哪里会不知道危险袭来?

只听“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与此同时,段寒人已经扑倒了白湮身旁,伸手一揽,紧紧地抱着她的腰际,往自己身上贴来。

但是两人还没相合到一处,对方立即手起剑落,莹莹的青光又朝着白湮刺去。段寒整个人飞扑过去,与白湮面对着面,双手堪堪环着白湮的腰,背后突然一痛,长剑已经从他左肩划到了腰下,长长的伤口撕裂了他的背脊。

他紧咬着牙想要往前一步,但背上吃疼,双脚也跟着发软,竟然就压着白湮往地上摔去。白湮先是重重撞到了地上,身上又多了段寒这个一个重物,忍不住闷哼一声。她的手放在段寒背上,摸到了温热粘稠的液体,酒意立即去了八九分,随即清醒过来。

这刀光剑影之中,她清楚地认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张着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段寒趴在她身上,自然瞧不见后背的危险。这时,对方一剑得手,又来一剑,看这架势,他似乎要居高临下,一剑穿了两人的心。

白湮想要呼喊,但喉咙像是给什么东西堵着,偏偏发不出一个音节。她晓得段寒受了那一剑,一时半会儿是动弹不得了。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推开了身上的段寒,但也来不及顾及自身,只好闭上眼睛,等待这一剑穿心而亡。

她最后也没有再看段寒一眼,但却是满足的笑了。

起码,她还有能力保护了他,不是么?

不过对方的这一剑并没有得逞。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东方皓哲的剑挑开了对方的剑。东方皓哲不知道段寒的伤势,只身立在两人跟前,手里的剑舞得呼呼生风,暂时阻挡了对方的逼近。

白湮缓缓睁开了眼睛,耳边只剩下段寒咬着牙的急促呼吸。

她知道,他一定很痛很痛,却偏偏忍着,吝啬得连一声闷哼都舍不得叫出。但他从来就是这样执着的一个人,不是么?

“芊柔,不要过来。”另一边,宣振天的叫声焦虑非常。

芊柔应道:“我偏不!”说罢,碗碟破碎的声音不绝。

宣振天喘着大气,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不是他的对手。”说罢,宣振天一声嘶吼。从声音可以听出,他受伤了。

“振天,你怎么样了?”芊柔大呼。

“走……”宣振天艰难的挤出了一个字。

可惜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越是如此,越是让人担心,因为谁不晓得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段寒伸手一摸,摸到了落在地上的长剑。背脊的疼痛让他忘记了手上的伤,他挣扎着,努力着,用长剑撑着站了起来。

白湮扶着他,着急问道:“你要做什么?”

段寒一手以剑撑地,一手推开了白湮,没有应一个字。他倔强的向前迈出了脚步。白湮又一次拽着他的手,凄然劝道:“你受伤了。”

“放手。”他的声音嘶哑无力,甚至还带着轻微的颤抖,却是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严。之后,他嘴巴张动着,却不知道说着什么。

白湮终于还是放开了手。她知道,从一开始,她就无法抓得住他。

此刻,他也许连推开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要执意过去送死。如果今日站在那个位置的是她,他会不会这样的为自己义无反顾的去死?

白湮不敢再想下去。

她脱力的跌倒在地,却是没有人能够扶起她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不晓得了。

黑暗中,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深深地冲击到了她心里。她听见芊柔在哭,在喊,但说的是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楚。

一股席天卷地的疲惫感强烈的侵袭而来。

她的胸口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被捶打着,压迫着,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紧紧地捂着胸口,呼吸开始凌乱,甚至虚弱,仿若心跳随时会停止,呼吸也会跟着停止。

在这种黑漆而空白的状况下,白湮终于有些力不从心。“轰”的一下,她的脑门给撞得发麻,却又没有丝毫的疼痛感。她捂着心口,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白湮昏迷之前,“砰”的一声殿门开了。她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只见殿外一群又一群的装甲精锐的侍卫汹涌而入。

她银牙紧咬着,最后朝着芊柔方向看去。

只见段寒胸膛处狰狞地插着一柄长剑,没入了血肉不知几寸长。他倒在地上,遍地是流淌着的鲜血,和她身上的衣裳如出一辙,好不耀眼。

宣振天身上沾满了鲜血,跪在一旁,扶着扑在段寒身上芊柔,瞧见她凄切的哭着,却是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东方皓哲手持长剑立在一边,白曲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都在焦虑地看着段寒。他们都在关心着段寒,唯独没有人注意到她。

突然,她好像听到了段寒的声音。

方才,他明明身受重伤,还要决绝的去相助芊柔,最后念叨的一句话,这时终于浮现出来。

他说:“情,还不了,只有用性命来赔偿。”

“小姐,您醒了?”

白湮眼皮动了动,耳边立即传来了幼翠的声音。

“奴婢去叫御医。”

白湮勉力睁开了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周围的环境。

轻纱垂曼,烟雾袅袅,不是她房间又是哪里?她怎么回到了这里?猛然,她记起了昏迷前的一幕。每个人都浑身是血,而段寒,身上更是插着一柄长剑,血流满地!

“幼翠。”白湮慌张的叫着。

幼翠在外面听到白湮的呼喊,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立即颠颠脚跑了回来。她身后的李太医,也顾不得礼仪,跟着提起药箱冲了进来。

“小姐怎么了?”

白湮像是溺水者紧紧抓着救命的稻草,惊恐问道:“王爷……王爷怎么样了?”

“王爷?哪家王爷?”幼翠疑惑地看着白湮。还是李太医首先反应过来,劝道:“郡主请不要激动,先顾着您的身子要紧。”

白湮一手扯着幼翠的衣裳,一手捂着收缩得厉害的心口,大力地喘着气,虚弱道:“太医,你先告诉我,王爷怎么样了?”她一句话没说完,啜了气,连连咳嗽。幼翠替她抚着后背,好让她缓过着口浊气。

李太医见白湮如此心切,只好说道:“郡主不用担心,王爷已经没事了。”

“怎么可能会没事?”她亲眼所见,那柄锃亮的长剑刺入了段寒腹中,不知深入几许。还有那遍地的鲜血,像一匹火红的缎子铺满了他身体的周围。

李太医朝幼翠做了个眼神,幼翠极力安抚着白湮,好平复她激动的心情。只听太医道:“王爷没有被伤到要害,只要稍加修养就能好起来了。倒是郡主您,千万不能过分激动。您一旦激动,容易伤着心肺,引毒素攻心。”

如若段寒不在,叫她毒发而亡又如何?

不过听了李太医的话,白湮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她舔了舔发白干涩的双唇,仍然不忘关切着段寒,问道:“太医,如今王爷怎么样了?”

“郡主还是先顾好自己的身子吧。”李太医见白湮神情执着,也知道自己劝不了她,只好说:“王爷腹下受了一剑,血已经止住了,只是当时失血过多,人昏昏沉沉的没清醒过来。皇上让王爷在太医院安心养伤,但是王爷执意要带伤回王府。这会儿,该在王府里躺着了。”

李太医见白湮精神不好,也不敢把全部实情告诉她。

段寒这会儿一定是躺在靖宁王府不假,只是病情并没有他说得那么轻。他没有告诉白湮,刺客的剑上抹了毒。虽然是可以解的毒,但是毒素已经深入了骨髓,段寒能不能熬过今夜,还是个问题。

谁也没有料到,刺客的剑上有毒。段寒先是用后背替白湮挨了一剑,后又执拗去救芊柔,勉强发力,加速了毒素运行,本来就是必死无疑。也幸好当时段寒伤口撕裂得厉害,失血过多,融入血液的毒素也跟着流出了体外。

当太医们赶到的时候,及时给段寒止住了血,又用珍贵的药物吊着他性命,好给他清除毒素。

那会儿的情景,太医们着实为难。一方面是无法查出段寒所中的毒,另一方面又要尽快替他拔毒。于是乎,有个太医大胆上言,放血清毒!

这个想法可是把在场的人都惊吓到了。当时段寒早已经是失血昏迷,要是再放血,难保段寒不会直接一命呜呼。

东方皓哲颤着手,把提出这个方法的太医扔了出去,芊柔还不泄气的在后面追加了一脚。这样,谁也不敢乱来。因为谁都晓得,东方皓哲很在意段寒,在意这个未来的妹婿。

局面僵持着,如此下去,唯一受害的只会是段寒。这时,一位老御医站了出来,说要用一民间老方子来治疗,请求东方皓哲和芊柔背过身去,免得污了眼睛。

东方皓哲不放心,问了这个方子的出处。老太医都回答了四个字:“刮骨疗伤”。

刮骨疗伤,岂是一般人能受得了?

当时东方皓哲的脸色铁青铁青。但看着段寒奄奄一息的模样,再不施加援手,就是神仙也难救了。终于,东方皓哲还是放任他们去做了。

不过老太医并没有依言去做,而是听从了之前那位被扫除殿外的太医方法,给段寒身上几处要穴施针挤压,来了一次放血清毒的治疗。

这个法子拿捏得不好,就会直接要了段寒的性命。老太医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早已经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也幸好老太医人老智不昏,凭着他几十年的行医本事,愣是把段寒从阎王爷面前给拽了回来.

段寒身上的余毒虽然清除了,但是因为施救不及时,还是有些毒素入了心肺,着实没有办法。

以段寒现在的身子,这些遗留下来的毒只能通过日后慢慢调养拔出。如若当时再勉强为之,老太医的一番苦心只会前功尽弃。

反正得失之间,都全赖那一地血淋淋的鲜血。这真不知是幸抑或不幸,总之,段寒暂且保住了性命,但也因此陷入了昏迷。

这些惊险的过程,李太医自然没有告诉白湮。眼下,不仅段寒要休息,白湮也需要好好的休息。

白湮听了李太医的话,心里依旧的忐忑难安,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口上,实在难受得紧。

再一细想,她从昏迷到醒过来,也不过是两个时辰的时间。他就是止住了血,也不该这么着急回去呀!她如此想着,瘦弱的娇躯猛然一震。

这时,李太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到了太医院,也不知道王爷怎么想的?人都快失去了意识了,还硬是要扯着皇上的手,说一定要回府,不能留在宫中……”之后李太医再说了些什么,她都听不见了。

此刻,她脑子里浮现着一副又一副的画面。

先是段寒身上插着利剑躺在血液上。之后是一众太医替他拔剑止血,他惨呼一声,昏迷过去。再之后,他躺在太医院幽幽醒过来,苍白着脸色恳求东方皓哲送他回王府……这一切,白湮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凭着她对段寒的了解,想象之中的画面又跟现实相差几许?

白湮泪水毫无预兆的流淌出来,止也止不住。

她在心里怨着,恨着,念着:“段寒,你实在太绝情了!太绝情了!你急着要出宫,难道是宁愿死,也不愿让我再见你么?你太无情,也太绝情了!”

诚然,段寒这个时候出宫,岂会不知路途奔波,不利于伤口?但他为什么还要选择离开,也只有当局者才能明白。

白湮的心绞痛绞痛。

这辈子,她已经输给了他。

翌日大早,白湮无意中听到了宫人们讨论起昨夜那场刺杀。白湮偷偷站在后面,听他们说得栩栩如生,仿若他们当时就在现场。

据说,夜里来的两个刺客,一个为段寒所伤,后自尽而亡,另一个则仍在逃逸,下落不明。宫人们着实想不明白,大内禁宫里,防备何其深严,落单的刺客在数千羽林卫军的通力追击之下,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实在匪夷所思。

确实匪夷所思。但白湮惊诧的却是段寒当时那个身体,怎么还能够伤得了刺客?她静静地听着,听到后面,止不住倒吸了几口凉气。

原来,段寒救了白湮受伤之后,又执意去救芊柔。他当时背后受的那一剑,都几乎能要他性命了,还怎么能带伤与刺客周旋?

段寒自己又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那时,他根本就没想要活着离开!

他说:“情,还不了,只有用性命来赔偿。”竟然是这个意思。他用剑撑着走到了芊柔跟前,替芊柔挡下一剑的同时,也提着手中的剑刺了出去。

他根本就是在以命换命!

所以,他能够伤得了刺客,也因此,他身上插着一柄锋利的长剑。

听到这里,白湮失魂落魄的。那时,他又何尝没有替自己挡了一剑?眼下他所做的,不过是把同一件事重复到芊柔身上罢了。

“情,还不了,只有用性命来赔偿。”原来这就是他的心意。

之后,宫人们越说越激动,把李太医隐瞒着她的那些事情也都说漏了嘴。白湮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段寒中毒很深,又失血过甚,生生死死都悬在了一线之间。

白湮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房间,连忙打发幼翠去打听消息。幼翠跑了半日回来,说宫里宫外都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幼翠见白湮神色惨白得吓人,赶紧安慰她道:“小姐,方才告诉奴婢消息的公公说,宫外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白湮晃了晃神,却还是没有反应。

诚然,以段寒如今的身子,即使熬得过这一关,没有三五七天也不会轻易醒来。如此,没有消息传来,也就表示他还活着,哪怕他还在昏迷不醒。

活着,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了。

午后,东方皓哲来探望白湮。

这会儿,白湮不论是身子还是精神,经过休整之后,整个人的气色好多了。她刻意掩藏了对段寒的关心,表现出一副泰然恬淡的模样。

东方皓哲也没有对她提起段寒的伤。两人品茗对弈,似乎把昨天夜里的刺杀忘记得一干二净。

对弈时两人相顾无言,直到东方皓哲又赢了一局,突然扔下了棋子,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