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肃炆慢慢品味着这句话语，瞳仁紧张不安的微微跳着。新皇登基，自己隐伏市井，日月当空不正是当下情形吗？

他越想越是心惊，阴凉的大殿一下子变得冷嗖嗖的，一阵山风吹来，周肃炆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喃喃道：“一把火烧了葡萄架。”他惶恐不安的看着眼前的黑袍老僧，那双幽幽的三角眼正满含深意的看着自己，他想要避开却难以转移。

只听那老僧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一般继续说道：“藩王入京称帝，皇上遁入江湖，真是世事无常啊。岂不是‘种瓜得豆，种豆得瓜’。”

周肃炆听的汗毛乍起，直觉头晕目眩险些坐倒。这等言语，放眼天下，估计也只有玄洪和尚敢这么肆无忌惮的侃侃而谈，寻常人哪怕听上一句都会胆战心惊！这可是要诛九族的！更何况，自己如今的境遇不正一一印证了吗？

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玄洪咧嘴笑了一下，真如毒蛇一般让人不敢直视：“儒门天下行走，天象之术岂同寻常，如今看来真是一字不差。”他顿了顿，侧目睨了周肃炆一眼继续说道：“那你知道是谁把这句偈语传出来的？”

“不是……那个儒门的天下行走吗？”

玄洪收敛了笑容，遥望长空，竟是一脸崇敬肃穆之色：“是那个天下行走的学生——诚意伯刘子昂。”

“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子昂。”他有些尴尬的看了一眼玄洪和尚，见对方还在感慨追思，便稍稍松了口气。

“先帝的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和释家颇有渊源，宗泐禅师和贫僧也都是释家子弟……”玄洪和尚冷不丁的话锋一转：“儒家洞观天下大势，天象之术不容小觑。你熟读经史，家学深博，想必也是知道的。先帝是天下之君，也是一家之父，为后代谋划，臣强主弱可以一一翦除，可诸王强而孙儿年幼又该如何计较呢？”

玄洪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终于转到了正题上，周肃炆这才如梦方醒：“您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玄洪温和的看着周肃炆。有些事情只能心照不宣，可意会不可言传。

周肃炆听到“家学深博”四个字内心一紧，这个和尚果然深不可测。他有些惴惴的把玄洪和尚的所有话语串联起来，好好碾碎了又消化了一遍，宗泐大师如今早已修成正果去往西方极乐。当年为了防止那个儒家天下行走一语成谶，特地派遣本门高僧分赴诸王封地，企图感化消弭，说白了是“防患于未然”。

他随即便举一反三，继续推敲：难怪印光法师是自己的主录僧，看来也是保护自己的。

他想通了这点，心中陡然想起那个叫印光的高僧，虽无证据，但是他肯定知道什么！此时周肃炆疑惑的是，玄洪和尚身为释家弟子为什么要如此点拨自己？

这个人六十岁出山，不近女色，不求权贵，都以为是怕皇上猜疑，避免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可是周肃炆总觉得不是这个原因，内心对他一直充满了好奇还有……恐惧。

他神色复杂的凝望着眼前的老僧，只见那人背对着自己依旧如同枯木一般站立着，迎风远眺，漆黑的僧袍随风轻摆。

他究竟图什么呢？

玄洪“哦”的一声打断周肃炆的思绪，恳切的说道：“黄凯的案子你怎么打算？”

他眉头皱了一下，现在越陷越深，越扯越多，自己都不知道能牵出多少麻烦事，便谦虚的请教：“还请请大师指点一二。”

“自古至危之道有三：功盖天下者不赏，不是不想赏，是无物可赏，只能赐死。威震其主者身危，特别是臣强主弱的格局，前朝陈桥兵变便是教训。权过造化者不详，权柄过高过重，没那个造化也是不得善终。”

玄洪冷冰冰的言语说的周肃炆心里突突的乱跳，定武朝至今，多少功勋大臣被先帝除没，以致燕王“靖难”之时，朝中竟无人可以为将！皇爷爷几番举措反而帮了倒忙，不知道如今要是泉下有知，做何感想。

“先帝为了皇太孙能独断朝堂，将能臣猛将一一翦除，让藩王领兵守边，孰不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多少人含冤受屈而死，多少人恨之入骨？”玄洪双眼炯然生光，神情振奋，“梁武帝毕竟年少，刚猛外露定力不足，他削藩太急，逼得诸王暗恨横生，直至燕王起兵，试问哪个王爷内心不拍手称快？”

一番话语带着回声在大殿之中回荡，震的周肃炆脑仁嗡嗡作响。自己即位以来意气风发的举措，看似轰轰烈烈，如今被人一一推翻，真如博弈之后的复盘一般，历历在目却又无地自容。

“哎，千夫所指，得罪的人太多啦。”玄洪有些愤懑的感慨着。

周肃炆隐隐约约已经懂了，黄凯的死因背后直指自己，可是想要自己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大师指教的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下官知道了。”

“锦衣卫从来不怕麻烦，老和尚今日说句掉脑袋的话，那个衙门迟早为祸天下！所以……”玄洪温和的看着周肃炆，似乎带着期许和寄托：“案子一定要在你手上了结，否则牵扯过甚，又要血流成河。”

“下官……一定尽力，案子上的分寸自会谨慎拿捏。”

“一将功成万骨枯，老僧造孽深重，每每孤身静坐，都难求片刻心安，如今也是只是救赎罢了。胡大人，拜托你啦。”

夕阳西下，余辉尽情的洒落人间，周肃炆和玄洪不约而同的凝望着大殿中莲花宝座上的大日如来，默然无语。暮鼓隆隆，只见法相庄严的佛像之上光泽游弋不定，金灿灿的如来端坐殿中，似笑非笑的俯视着万千世界，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