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门？”
“正是，据杨三儿所说，钱喜善应该是已经安排周详。宫内如果真有所谓的‘鬼门’，逃出去倒也是合情合理。”
大殿上，周棣眼中闪着微微的光，既是兴奋又是焦虑。他琢磨了一会儿，索性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说道：“这个案子，你追下去。钱喜善既然露了尾巴，就不能放。”
周肃炆压抑着胸中的澎湃，强自镇定的答道：“臣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周棣遥望着殿外，烈日当空，晒得大地一片明亮，路石凹凸不平的棱角泛着星星点点的光，浮光跃金一般。
“过几日，我会派给你户部的差事，你只管放心去查。”周棣的目光像结了冰，凝视着窗外。
周肃炆心里一琢磨，心里便嘀咕个透亮。户部掌管天下钱财土地，向来是个肥衙门，最重要的是还执掌各州府郡县的户籍。自己的这个精明叔叔调自己进户部，思虑不言而喻。
周肃炆来之前和邓通和也是商量过的。‘皇上’离奇失踪，绝非偶然，肯定是有人指引。而所谓鬼门，据邓通和揣测乃是一条宫内连通宫外的密道，这就耐人寻味了，皇宫里竟然有密道，自己可从来没有听说过！看来早在皇爷爷准备的时候，对方就已经埋了暗桩了，他突然有些恐惧，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早就是阴谋的一部分了！
梁武帝毕竟不是一般大臣百姓，当时要是从城门大而黄之的逃出去太显眼了，不大靠谱。如果是走水道……
京城外城的水道闸门，一共有三个。
其一是太平门涵闸，直通玄武湖；其二是琵琶湖涵闸，位于古香林寺后面，直通琵琶湖；最后是半山园闸口，在半山寺旁，一条水系直达城外。当时周棣屯兵龙江驿，虽说四门紧闭可几乎可以说是形同虚设，随时可以率兵入城。水道纵横交错，要是有人接应，根本就是神不知鬼不觉！
“皇上，”周肃炆抖擞精神，拿捏着言语说道：“臣粗略估算，外逃的大小臣工数以百计，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还望陛下从宽发落。”
他语音刚落，便察觉到皇上两道目光盯着自己，如芒在背，心里仿佛被人捏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唐突了，立马止住嘴。
霎那间空旷的大殿里静的如同荒庙一般。
“哼，那些算什么臣子，都是一帮痴读圣人典籍的迂腐之徒。该杀！”周棣牙齿间迸出的话语生硬，硌的周肃炆浑身一紧。
过了一会儿，周肃炆才惴惴的说道：“臣担心治的太严反而逼得适得其反。就像以手拢沙，捏的太用力，反而越是抓不住。”
周棣眼神微微一暗，这才听明白“胡濙”的意思，不由得“唔”的一声思索起来。官员逃亡了几百人，里面肯定有人知道“周肃炆”的下落。一味的赶尽杀绝，岂不是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陛下入城前夜，皇宫内苑之中，周肃炆险遭不测；毛坤入狱当夜遇刺；印光拘禁北镇抚司，龙城之中竟然有人敢夜探天牢，事情败露更是尽皆自杀，令人骇然。臣斗胆揣测，此等谋划思虑之深、用心之险，非常人所能及。”
周肃炆偷偷瞥了皇上一眼，借刀杀人的机会到了，便直言说道：“光禄大夫李隆承只是杨三儿一面之辞，臣不敢妄加猜测，但是臣以为，有人唯恐天下不乱！”
“鬼咬一口，入骨三分！”周棣脸上仿佛蒙了一层霜，牙齿间竟迸出了笑声。他侧过脸不由得上下打量了周肃炆一眼，点了点头说道：“你是有心人，朕依你一回。但是你要记住，明察暗访。”
周棣刻意将话语稍稍顿开，宫内悬案是谓“明察”，周肃炆的下落才是重中之重，必须“暗访”。至于身后的“鬼”……
“还有，”周棣转过身，来回迈了几步继续说道：“你在宫外查案，但凡有不法之徒，上至公侯下至盗匪，你都有权查办！事有不便以便宜论处。”随后悠悠的看着周肃炆，意味深长的说道：“你不要让朕失望。”
周肃炆听了心领神会，慷慨之词赶紧脱口而出：“臣必定谨遵圣意，不负陛下所托。“上至公侯”说的难道是李隆承？随之心中又是涌起一阵暗喜，甚至都有点飘忽之感。要报仇，就一定要慢慢的来，每一笔账，他都要一一找回来。
如今身为臣子，才知道下面的心思，如此大的权柄无异于钦差大臣，如此殊荣怎能不心潮汹涌？多少人寒窗苦读、兢兢业业，为的不就是这一世恩荣？
出宫已是午后，湛蓝的天幕，浮云朵朵，耳边只听着知了“啾啾”的叫声此起彼伏，吵得正欢腾。周肃炆微微的笑着仰头看着头顶辽阔的苍穹，喃喃自语：“英雄乱世，乱世英雄。”
……
“师傅，您叫我？”
城外栖霞寺，一个年轻的和尚恭敬的站在一个黑袍老僧面前，那人长得五官周正，宽背阔肩，溜光的脑袋上青莹莹的一片发茬，像刚割过的麦田。
黑袍老僧树皮一般的皮肤微微动了动，看着徒弟说道：“一宁，宫里的事情你知道了？”
“知道了，弟子刚从宫里回来，皇上已经交代了。”
这黑袍老僧正是玄洪和尚。只见他神色迷离的看着那高大雄武的如来座像，慢慢说道：“侍卫被杀、宫内大火、周肃炆隐没江湖、印光被捉，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你应当知晓里面的轻重。”
那个叫一宁的青年僧人默然不语，心中也是有些不安。
“胡濙即日便要启程北上，你沿水路南下探访，千万不要急功近利，免得引火烧身。你不要学那个胡濙。”
一宁有些疑惑的看着师傅，稍微顿了顿还是开口问道：“师父对那个胡大人怎么看？”
玄洪沉默了一会说道：“他是功名利禄的花中蝶，不择手段，但是不懂得浅尝辄止。一朝失势，便再难翻身。”他说完这段考语后便殷切的看着一宁说道：“你命运多桀，已是不全之身，打小就是我的菩萨戒弟子，为师的衣钵寄托于你，你要懂得自省懂得明哲。”
一宁和尚有些幽怨的低下头，自己还是孩童就逢了一代名将蓝青玉出征滇南，他战乱中被俘，本准备送去京城做太监，却阴差阳错进了燕王府，继而被玄洪和尚收录为嫡传弟子。可毕竟不再是正常的男子，每每提及总是心中一痛。
玄洪慈爱的看着他说道：“师父一生虽是念佛之人，可执着功名，总想着立不世之功。到如今方悔恨当初。生灵涂炭是为师造的孽，死后地狱受劫是罪有应得。”他叹了口气，双目哀悯的喃喃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我如今就算日夜念佛祷告，又怎能告慰天下冤魂？”
一宁有些不忍的说道：“师父，弟子过几天就走了，您多保重。”
玄洪微微的点了点头，便闭上了眼睛。
一宁和尚见师傅开始默念永生咒，超度万千亡灵，便蹑手蹑脚的退下了。刚走没几步，便听见身后玄洪和尚沙哑的声音传来：“江湖多有奇能异士，如果狭路相逢，特别是碰上隐门密宗的人，杀！”
一宁身形一顿，答应道：“是，师父”，便继续往外走去。
大殿里，法相庄严的如来佛祖含笑远望，玄洪和尚低眉闭目，低声默默念着《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
扬州城内，几个僧人打扮的人跟着喧嚣热闹的人流慢慢的走着，四老一少还有一个年轻僧人。
只见位于中央的年轻僧人微微抬起头，朝着南边的远山深情的望了一眼。虽是穿着一身朴素僧袍，可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几分雍容气度。
“主子，看着路。”身边一个年纪颇大的头陀赶紧低声嘱咐了一声。
青年僧人灵透的双眸忽的一闪便黯淡下去，只略略“嗯”了一声，便低下了头。
“主子，出了扬州，向北就是淮安了。微臣……小的觉得，早做打算。”说话这人是个颇为健硕的和尚，满脸的大胡子，因为容貌太引人注目，特地带着一个笠帽。那人左右看看，低声迅速说道：“事莫大于存嗣。”
年轻僧人抬头微微的笑了笑，随即点了点头，瞥了眼旁边的老头陀坚定的说道：“钱喜善，就这么安排吧。”
正是昼长夜短时节，但见乌金西坠，残阳如血，却有一弯淡白的弯月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升起。天边的晚霞红的仿佛点着了一般，映得路上几个又黑又长的身影，踽踽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