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在街上。明朝中期，扬州正是繁华之时，街上大商铺小摊贩不计其数，所售的物品也是多种多样。女人总是有着猫一样的好奇心，才走了不远吾生非就发现了一点，易秋水所停留的摊位卖的东西虽是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远远看上去是五颜六色、眼花缭乱的。吾生非走着走着，面具下撇了撇嘴，随口说道：“光说扬州繁华，不过是人多而已，也没什么稀奇之处，这些小玩意儿又有什么意思。”

男女同行之中，寻常女子听了这话也许就会不快，进而指责这男子对她不够体贴，只想着自己。易秋水丝毫没被吾生非这话扫了兴致，还是手里不停地拿起各种东西把玩观看，说道：“好了——我知道你久在江湖走动，见识广博，这些寻常之物入不了你的眼。不过咱们本来就是出来散心的，你看我玩得这么高兴，你要是老板着脸可就不划算了。我说得对不对？”她一双大绿眼睛望着吾生非，吾生非也真不好再说什么，也就一笑了之。

这时易秋水看见了一把团扇，淡粉色的绢面上除了绘着才子佳人外还写着两句诗，是卓文君所作《白头吟》中最著名的两句：“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易秋水心中一动，拿起这扇子问吾生非：“吾公子，你看这扇子我用如何？”

她本意是给吾生非看那两句诗，哪知吾生非扫了一眼那扇子就把她手腕按下说：“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用什么团扇，等你四五十岁要是嫁不出去了再用不迟，换把折扇吧。”

易秋水经他一说想起了“班婕妤”这回事，但却没顾上这一条，她心急的只是想知道吾生非到底看没看见那两句诗。忽然前面某处一阵锣响震天，这时吾生非脚下虽然没动，但眼光已然望向了那边。易秋水于是抛下扇子，拉了拉吾生非的衣袖，和他往那边走。自己虽然噘起了嘴，可没让吾生非看见。

那敲锣的原来是几个耍把式卖艺的。中间一个满脸风霜的老者团团作了个四方揖，开口说话带着山东口音，说的也就是寻常走江湖卖艺人的那套说辞，道：“场里场外，三老四少！老朽脚踏生地，眼望生人，城墙高万丈，全靠朋友帮，各位南走一千北走八百，扎一刀冒紫血义气千秋的好朋友，我们经师不到学艺不高，全凭这一点手艺混生活，不敢多说，您各处发财，有富余的散碎银两捧我们仨瓜俩枣，孩子们回到家端起粥碗，也想着各位的好处！”

他说完之后一声吆喝，身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站了出来，这孩子手臂和小腿都是精细，梳着两个朝天揪，面皮上留着的风霜痕迹原不该属于这小小的年纪。那老人又是一声命令，他便原地翻起跟头来，姿势连贯优美，一个接着一个，眨眼已经二十多个了。

易秋水心想吾生非自己这么高的武功，怎么爱看别人翻跟头，这在武林中人眼里本来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他却瞧得津津有味。吾生非眼珠不错地看着，心里还在数数儿，那孩子翻够了整整一百个才停下来，周围人齐声叫好。这时那老者又说了几句走江湖的人常用的交朋友的话，另一个孩子拿着刚刚那锣到人群中要赏钱。这下可好，外面站的这些大多是捧人场可不捧钱场的主儿，要了一圈儿下来，丁当响过，不过二十几文，这下不光是这收钱的小童，老者和翻跟头的孩子脸色也都十分难看。老者鼻翼微微扇动，嘴唇也不自然地似在颤抖，那孩子更是失望伤心都写在脸上，想来今天生活都难。

吾生非两人身材高大，视线不会受到阻挡，只是站在最外。等那孩子到了跟前，递过那锣，稚气未脱地说：“大爷，给您添麻烦。”吾生非脸上的面具使他看来怪模怪样，这孩子又小，看他时总是觉得微微的害怕，手也是伸出一半，好像随时准备抽回。吾生非只好尽可能作出表情让这张脸看来温和可亲，双眼眯出一丝笑意，从怀中取出一锭小小的元宝，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缓缓放在他那面锣上。

可就这一个元宝，足足是五两黄金！

吾生非给了钱，不管那孩子多么惊讶，和易秋水转身就走。两人走出十几步，吾生非看了看易秋水眼光，问道：“易姑娘有什么想法？”

易秋水说：“你的钱都是刘隆生给的，花着不心疼。”

吾生非一笑，可也知道了易秋水出口若是想刁难人，也相当地不好惹，当下说：“我不是说我给钱的事，刚才我看他翻跟头时，你那般看我，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对这有兴致吗？”

易秋水一愣，然后问出了一句早就想问的话：“你到底长了几只眼睛，怎么好像什么你都看得见？你当时半天都没顾得上没瞧我一眼，怎么知道我在看你了？”这话说出故意地阴阳怪气，好像谁撞翻了醋坛子。

吾生非让她先答自己问话，易秋水说：“那倒也是，我的确没想到你那么爱看人练把式卖艺。”

吾生非却摇了摇头：“我不是爱看，只是觉得这些人不免可怜。就像刚才那孩子，练这一手需下的功夫一点不比你我练武功轻巧，可是若临敌交手，却一点都用不上，他练这些只是为了换几个钱花。我看见他们总觉得心里怪别扭。”

易秋水说：“我武功低微，也就算了，看你能耐高绝，定然是下了不少的苦功了，可是天下可怜人成千上万，细究起来，怕是人人都有可怜之处。就是粗略计算，无家可归或是家徒四壁者，也比他们更加可怜。你单单可怜他们，眼界不是太小了吗？”

吾生非还是摇头，道：“他们身份虽然多少有些特殊，但与我们还算武林同道，我看人由近及远、首先关心他们当然是情理之中，一屋尚且不扫，哪有扫天下之理。和你想的正相反，如果我每天和你讲的都是天下苍生之苦，张口闭口都说要拯救天下黎民，你才需要提防我，这说明我真正是个大骗子，用这些花言千语让你觉得我多了不起，其实是满肚子男盗女娼，对你图谋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