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以梦为马
作者:修罗无眠      更新:2019-10-05 20:13      字数:5388

许多年以前,激流岛还只是一座普通的岛屿,周围没有漩涡,岛上的居民打渔耕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晚上,他们都去海上看月亮,那时候的月亮离海面很近,人们泛舟摇曳其下,搭短梯便可爬上。月芽时他们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面,月亮细又长,十分舒服,他们晃着双脚,吹箫弹琴,船上的人搬动木桨,击空明兮溯流光,倚歌而和之,有诵明月之诗,有歌窈窕之章,水声笑语里将时光忘。

这样的欢乐持续了很多年,后来月亮渐渐离开了海面,虽然很慢,但还是在离开。岛民们将短梯换成了长梯,将长梯换成了更长梯。直到有一天,更长梯已不能再加长。岛民们才意识到,月亮终归却是要离开他们了。而在岛与月亮之间,他们只能选择其一,要么永远留在岛上,要么永远留在月亮上。岛民们选择不一,于是有了分离。父母在月亮上,孩子在岛屿上;丈夫在月亮上,妻子在岛屿上;父子在月亮上,母女在岛屿上;姥姥在月亮上,孙女在岛屿上......他们留在自己更喜欢的地方,与亲人们夜夜相对,彼此渐行渐远。终于有人后悔这样的分离,但是月亮已经离海面太高,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爱别离苦,佛说的八大苦之一。有人熬不住相思之情,从月亮上往下跳,跌进海里,粉身碎骨,化成一处漩涡。越来越多的人往下跳,无数的人影在月光下漫空坠落,像归雁像惊鸿,像雨落中天,跌进海里,跌进水光里......激流岛从此被数不尽的漩涡包围,岛上的居民碧海青天夜夜心,见月伤心,闻雨断肠,不久便个个披头散发,神情枯槁,奔进黑森林里,一遇满月便发出瘆人的惨叫声。后来岛上再出现他们的身影时,都已如同鬼魅,十分狰狞恐怖。他们专盗别人的梦,以别人的梦为生。

黑森林覆盖着岛上最高最大的山,里面阴湿晦暗,树枝锐利如钢戟,树叶阔大如肉扇,虬枝蔓叶,遮天蔽日,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黑森林里完全没有光线,那是一种绝对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也进不去,臭气沼气循环冲撞,令人窒息。地上全是腐叶烂泥,毒虫蠕动,恶鸟横飞,还有吃人的猛兽。黑森林是盗梦夜魅的栖息聚集地,他们在黑暗中游荡,发出咝咝的低吟声。月圆之时,他们便溜出黑森林,去山脚下盗梦。他们用如蜘蛛丝一样的透明光线将梦打成茧,然后揣进怀里,跑回黑森林,随便就着阴冷潮湿的角落,连着那蜘蛛丝一口一口地蚕食,嚼碎,吞下这成茧的梦。被盗去美梦的人,醒来则神情恍惚,接连几日萎靡不振。

因为这座激流岛在罗刹海上,在无数漩涡的中心,漩涡有顺时有逆时,有大小有深浅有明暗,错综盘结,漩涡又像时钟,时钟在流逝。至今无人能从海上到达激流岛,但岛上却有人,人自非常人,尽是遁世异士。在黑森林脚下,有一座双峰山。左峰冰雪覆盖,右峰火焰冲天。左峰上住着一位蓝发人,剑眉星眼,十分俊秀。他头顶上空中悬浮着一片阴云,常年降落霜雪。每当他难过的时候,阴云会变暗,霜雪会变冷。他可以操纵一切的冰雪,与人交锋时,在指间幻化冰枪雪剑,腾风御雪,出神入化,近乎无所不能,却唯独控制不了他自己顶上的霜雪。他便是当年热尘里盛传一时的神话世家,无忧之角风间家族的长子,风间苍月。

右峰上则住着一位红发人,虎头豹眼,十分骇人。他的头发看似迎风升腾,实际上是一团

火焰在熊熊燃烧。每当他愤怒的时候,全身便如火山爆发一般,突然就炸开了。强大的烈焰与灼热的飓风摧枯拉朽,能毁灭波及到的一切。他控制人间的光明——火,却也被火本身所控制着。他便是风间家族的次子,风间火月。

七年前,橘右京携圭殿乘月光冯虚御风到激流岛,便深深地爱上岛屿的一切。雨天时,雨水淅沥,水雾缭绕,宛如仙境。晴天时,粉花碧木,草长莺飞,暗香浮动。日夕下有群鸟归巢,像一场回家的梦。他们赤足蹚过河流,竹杖芒鞋驻足在青山白云间,到处将花草拜访,到处与飞鸟结伴,一切是如此的美妙,惟有黑森林与山脚下的雪火双峰,令他们望而却步,心里惕惕。

两年后,剑客橘右京决定拜访这座雪火双峰,作为多年的邻居,彼此互通往来,也是应该的。更重要的是,此时圭殿已经怀孕,他有责任熟稔妻儿居住的环境,排除一切不安的因素,危则防,安则定,居安思危,方能临危不乱。橘右京先走向了火峰,他踏上第一步,便感觉到主人的怒火,他脚刚落地,落地处便炸开一团火焰,震得生疼。橘右京秉剑鞠躬道:“在下橘右京,与妻子已经住在岛上两年,久为邻伴,竟未曾登门拜访,丧礼辱节至此。今早网得一鱼,做菜携酒,望能仰见高邻一面。”说完,抱拳恭立,风过半晌,未见回音。橘右京只好将原话重复一遍,话如石投大海。日薄西山时,橘右京只好向火峰鞠身再示敬意,提起石墩上的篮子,作揖道:“想来高邻不便,右京不敢相扰,告辞。”橘右京面向火峰而退三步,再转身离去。

次日,橘右京来到雪峰,第一步便领略了主人的寒意,脚落地处生出一朵冰玫瑰,玫瑰很精致,却美中藏针,橘右京只能缩回脚立在原地,叹道:

“也罢,在下橘右京,已来岛上两年,一直未曾瞻仰高邻,深引为憾,今略备薄酒,盼能一见。高邻既忙,不敢相扰,就此别过。”橘右京心想,这雪火双峰之地,步步惊心,两人的功力均不在自己之下,而且诡异得很。若能如此老死而不相往来,不危及奎殿与孩子,那也是最好不过的了。橘右京面对雪峰而退三步,刚要转身,却见雪峰传来话语:“橘右京乃热尘第一剑客,鄙人久慕侠名,往日无由识荆,今日承蒙垂青,本当下峰相迎,奈何手脚被束,若以囚徒之相会面,恐贻笑大方之家。多谢尊友美酒馐馔,他日再谋良唔。”话音一落,便觉寒风扑面,橘右京迎风而立,痴痴半晌,不解其意,遂要相询,只见寒风更紧,脸如刀割,橘右京会意主人在下逐客令,只好告辞离去。

橘右京回家后也没将此事告知圭殿,他不想让爱人有任何的阴翳,只想让她的眼睛看见彩虹。他本以为来到了激流岛,就可以放下手中的铭剑,与自己的爱人安心生活,羌管弄晴,菱歌泛夜,远离那刀剑名利。可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这把可怕的剑仍要常伴左右。

五年后的黄昏,橘右京将女儿抱在胸前,鼻子埋在孩子的头发里,闻着小孩子发间特有的清香。移步易景,蝴蝶翩翩在清涧,有晚霞在天边盛开,青山停在白云间。在松林可以听见涛声,脚下是柔软的细沙。松林中间站着一个人,纹丝不动。满妍脱开父亲的怀抱,脚一触地便跑过去,她的脚踝被细沙包裹住,身后一排小脚印。满妍拉着那个人的衣角,说:“顾伯伯,你怎么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清风习来,拂动顾城的长须。橘右京俯身而笑道:“满妍,顾伯伯现在是一棵松树,不能同你说话,你看顾伯伯的胡须在摇曳,就跟松叶一样,在跟你打招呼呢。”满妍问:“顾伯伯为什么是一棵松树?”橘右京答:“因为顾伯伯此时想成为一棵松树,那他就是一棵松树,不需要理由。”满妍巴眨巴眨双眼,似懂非懂,然后依着顾城的姿势站在一旁,说:“那我也要成为一棵松树。”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说:“爸爸,我没有胡须,就不能和你打招呼了。”橘右京含笑,一壁解开她的小发髻,一壁说:“我们满妍有长头发,长发就是松树叶,比顾伯伯的茂盛多了。”长发在风中舞动,满妍满心欢喜,甩着头说:“我也有树叶了,爸爸看,我在跟你打招呼。”橘右京说:“爸爸看到了,满妍现在是松树了,是一棵很认真的松树,所以不能再说话了。”满妍侧身,很严肃地点头,“嗯,”然后转过头去,站成一棵树,跟天地站在一起,光线在林间滑动,椋鸟盘旋,珊瑚色的黄昏沿着树篱无声地入梦。

天暗了下来,橘右京心光一片,含笑不语地望着大小相依的两棵树。他喜欢满妍跟顾城在一起,顾城是一个被梦想宠坏的老人,他想爱,想感受万物,想在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他也是个孩子,是大自然的孩子,是满妍最好的同龄伙伴。他在千年以前就来过这座岛,后来离开,成为热尘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医星,用自己的医术延续了无数人的生命,活死人肉白骨,以此来偿还自己曾犯下的罪行,这场救赎延续了一千年。当他再回到激流岛时,他喂马劈柴,只关心粮食,并为所有的山川河流都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他还告诉满妍,他种出的苹果会脸红,火龙果会发火,芭乐会傻乐。他的园池里还有无穷已的昆虫鱼鸟,它们在草木间,欢快地跳跃,鱼儿分开光滑的水流,鸟儿唧唧喳喳。他对满妍说:“别看园池小,它们在草木方寸之间,亦能做逍遥游。”满妍刚满四岁,听不懂顾城的话,顾城却最喜欢与她说话,话虽不通,但梦尽相同,他们都有五彩缤纷的梦,他们的梦都能穿过黑夜直达黎明。

“咳咳,”两声轻咳,让橘右京幸福的脸上浮现阴翳,他又用力地咳了几声,心肺俱疼,等到以为咳嗽要停止了,咳嗽又更凶猛了。这让橘右京的脸因痛苦泛出红晕,像地狱般的火焰。

两个月前,圭殿得了一种怪病,她的双手逐渐僵硬,由不灵动到完全无法伸屈手指,手上浮现花根一样的纹理,每到花根蔓延处,便温度降低,直到冰点,花根还在生长,往心脏方向。橘右京让圭殿躺在床上,叫满妍到床边说:“满妍,爸爸去找顾伯伯过来,你在家里陪妈妈,等爸爸回来。”满妍的眼睛亮起来,问:“顾伯伯要来跟满妍玩吗?”橘右京微笑道:“顾伯伯先来给妈妈看病,看好了就陪满妍玩。”满妍笑逐颜开道:“那爸爸你快去。”橘右京往门外走了几步,顿住道:“满妍知道顾伯伯今天在哪里吗?”满妍道:“顾伯伯在荷塘边,与青蛙一起指挥乐队呢。”

屋内一灯,映在墙上若高山流水。圭殿极为吃力地抬手拨了拨孩子的细发,说:

“宝贝,你看墙上的灯影,轻轻摇曳,像不像日光下的树影呀?”满妍望着灯影,说像,然后趴在妈妈的枕头边,兴奋地说:“妈妈,今天顾伯伯告诉我,木棉树洞里有许多奇珍异果,五彩缤纷的小石蛋,还有可以储存阳光的玻璃瓶子,白天盛阳光,晚上就能照亮暖人。”圭殿笑说:“我们的宝贝怎么能忍住,不进去掏出来啊!”满妍答:“顾伯伯说洞里有蛇,要等到冬天,蛇冬眠了,才能进洞,可是妈妈,还要多久才冬天呀?”圭殿说:“现在秋分,到等到草木尽脱,霜雪既将时就是冬天了。”满妍喃喃道:“冬天怎么还不来呀?”圭殿摸摸她的脸蛋,但手不听使唤,心里也忧虑冰手会凉到她,只说:“宝贝,秋天有秋天的美,冬天有冬天的美,春花秋月,夏雨冬雪,都是良辰美景。”满妍突然说道:“苍月叔叔会生冰,如果他把洞冰住,蛇就会去冬眠,我就可以拿到玻璃瓶子了。”圭殿深情地望着满妍,在孤灯下,她的样貌影倬飘动,内心是如此的天真浪漫,不可预知的病症让她更加眷恋女儿的美好,良久,圭殿问:“宝贝,你喜欢更苍月叔叔玩吗?”满妍不假思索地点头,说:“喜欢,苍月叔叔会变出许多小冰雕,有小象小花小龙小虫,星夜黄昏彩虹,还给妍妍戴上冰项链,冰花冠。我想戴回来给你们看,可美了,可是还没有到家,冰就都融化了。”“喜欢就好。”圭殿有些累了,但是她看满妍的目光熠熠生辉。“小冰雕在阳光下会呼吸,吐出白雾,白雾在空气中又会变颜色,像彩虹一样......”满妍一劲地说着,显然已经把盛阳光的玻璃瓶子忘得一干二净了,满妍只要说起苍月叔叔,就有说不完的兴奋。雪峰上的主人风间苍月竟成了橘右京女儿最好的朋友,而橘右京对风间苍月还几乎是一无所知。

这时候,门开了,橘右京走了进来让在一旁,满妍就看见了顾城,顾城健骨矍铄,脚步轻而稳,进门便面如春风先跟满妍打招呼:“老朋友晚上好呀!”满妍一听老朋友三个字,觉得滑稽,不禁乐不可支,咧嘴大笑,还转头跟圭殿说:“妈妈,顾伯伯叫我老朋友。”一壁咯咯笑,等她笑到不笑时,就看见顾伯伯在床边为妈妈把脉看病了。忽然四周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烛火摇曳的声音。满妍站在床角望向他们,昏黄的安谧包围了她,她也不再折腾生响了。良久,顾城起身移步到窗前,此时月光皎洁,秋风在吸吮白云,风高月清,顾城的脸却暗了下来。“魔界之根毒,怎么会在激流岛出现?”橘右京望着他的背影,等他说下去,此时月空下掠过一只孤雁,他的视线转移了下。“如果世上还有什么毒我解不了,应该也就只有它了。”没有任何防备,字字如钢珠一样击打橘右京的耳鼓,他的思绪来不及做反应,心却瞬间往下坠,人也在失重。“宝贝,到妈妈身边来。”圭殿将满妍招到床边,说:“晚了,妍妍该睡觉了,来,睡在妈妈旁边。”满妍望了望顾城,又望了望爸爸,潜意识里觉得晚上是没有人要陪她玩了,但仍心有不甘地走到床边,嘟着嘴,双手攀床沿,用力地往上爬,圭殿吃力地挪动冰手要揽,却使不上劲。待满妍上床坐好,看见爸爸与顾伯伯仍站在那里,便怏怏地说:“星星在眨眼睛要睡觉,妈妈要睡觉,妍妍也要睡觉了。顾伯伯爸爸晚安。”说完就躺在圭殿的臂弯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顾城早年便已名满天下,留下天医星的美名。这世上很少有他治不了的病,而他治不了的病,世上也没人治得了。若是天医星也无能为力,那就无异于一脚已经迈进死亡的边线了。橘右京明白得很,但痛苦伤心还来不及知觉,他木然直立,心在遥远的地方飘着,雨雪纷飞。“有一种药,或可一试。”在黑不见指的深渊里,一道光闪现,顾城犹豫道:“只是此药物极为难得——”橘右京宛如溺死前抓到一根绳索,打断顾城的话追问道:“何处能觅得此药?”“——要觅此药,无异于沧海取粟。”“——沧海横流,我也要寻到它。”“——要觅此药,无异于鬼门撷花。”“——颠倒红尘,我也要寻到它。”“也罢,”顾城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只因为你是橘右京,或许能起死回生,于不可能处见可能。”“此花现在何处?”“绝世之花又叫地狱之花,此花可治魔界之根毒,地狱之门开而三天内,此花必开,三天内不采撷,此花必枯萎,三生三世不再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