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归去来-2
作者:池灵筠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81

“于归……”她看着我,神情凄迷,怆然道,“我们都要输给你了。”

“容妃娘娘何意?”

她忽然又笑了,诡异得很,“连昕妃姐姐都偏袒你,真奇怪,你胜在何处啊?如此讨人喜欢?”

我反问一句:“娘娘是在害怕么?”

“怕?”她侧头望着院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打哪儿来的,应该是你怕才对。”

我昏然一怔,她这话玄乎极了,难不成她知道我是妖?我不知要如何答话,她却忽然抬脚离开,瑰丽的长裙拖地,在暗夜中缓缓逶迤而去。

“于姑娘!”一声呼唤将我拉回神来,定睛一看,一名女子端了托盘在院中站着,装扮不像是普通婢女,笑得很恬静,“王爷命我来替你上药。”

我从窗边离开,赶紧开门,迎她进来,“真是劳烦姐姐了,姐姐如何称呼。”

“我叫雪姣。”她的相貌虽不及昕妃和容妃,却透着一股清雅之气,仿若空谷幽兰。她将托盘搁下,笑道,“方才瞧见容妃娘娘离去,她已经来找过你了?”

“嗯,说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话。”

“她就是这样的,别放心上。于姑娘,先上榻罢,我替你敷药。”

我揣测了半天,觉得她应该是华容添的侍妾,小心翼翼答:“叫我于归好了,嗯……我该叫你夫人么?”

“可以。”她脸上始终挂着笑意,将周围的灯盏都点上了,“我住在东苑,离这不远。紫葳你见过吧?是我的女儿。”

“哇,姐姐的女儿都好几岁了!”

“是呢,紫葳是王爷的长女,被宠坏了。若惹了你不快,你尽管跟我说。”

“哪里的话,王爷的两个孩子都可爱着呢!”我三两下除去上衣,仅留了条桃色肚兜,转身趴在榻上。

雪姣刚将药瓶拿过来,惊呼:“你的伤如何来的?都这样了,你不疼么?”

大概是因为白娘子带给我的三百年道行,倒也没觉得很疼了,不过还是作势咝了几声,“怎么能不疼,都怪我犯了寺规……”一想起罗净那不留情面的棍杖,我气堵得慌,罢了,岔开话题问,“听说王府里有六位夫人呢?”

她蘸了药粉替我轻轻拍在背上,一面说:“昕妃和容妃你都见过,和王爷住在正殿里。我和其他三位夫人都住在东苑。王爷膝下一双儿女,紫葳五岁了。京墨小一些,是昕妃所出,刚满了四岁。”

“同样生了孩子,夫人为何不能当妃?”

她的手一抖,撞到我伤口,疼得我叫出声。她又连连道歉,我忙支起身子来制止她,说:“是于归该道歉才是!我不会说话,夫人请勿见怪。”

雪姣眼中尽是无奈,方才恬静微笑的面庞变得愁容不展,垂下头,“能跟了王爷,便是我最大的福气了。”这是极其认命的一句话,却并不是发自她内心。谁不渴盼能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谁愿意与旁人分享一份爱情?嫁入皇家的女子,最不能动情,否则,便痛不欲生。像吴千雁,就不会有此等的忧愁罢。

我握住她的手,“夫人,你爱他吗?”

她仍旧垂着头,淡淡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穿着粗麻布衣,赤着脚在陌间疯跑,手里抓着一大把五彩的野花。他在马上,目不转睛看着我,那时我傻愣愣地回看他,那样英俊的男子,我这一生恐怕再也见不到第二个。手里的花全散落在田地里,我浑然不知,只记得那暖暖的阳光下,他的声音动听极了,他问:你愿意随我走吗?”

“我想也没想便点了头,一个农家女,能进王府,不是天大的福气么?爹娘欢天喜地把我嫁出去,可他们都不知道,当我得知他的身份便胆怯了,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幸福。王爷一直没有娶妻,我抱有一丝侥幸,希望他对我的宠爱与日俱增,希望我能成为他的唯一。不过日子长了,我才明白,他根本不会爱任何人。他将一个一个女人纳进府,无非是为了填补寂寞,殊不知他却越来越寂寞。”

“你若是见过所有的女人便能发现,其实我们有一个共同点,爱笑,而且都笑得甜美纯净。他就是这样,喜欢看女人笑而已。我已经好几年不会那样笑了,恐怕这府里也无人能像最初得宠时笑得那般嫣然。”顿了顿,她又苦笑,“除了容妃,王爷最喜爱她,她的笑容一成不变……我今天说得太多了!于归,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脸色忽然变得很差,略有担忧看着我。

“夫人发发牢骚而已,于归很高兴夫人能待我如此真诚。”

“是啊,憋得太久了,都不知道这些话要与谁人说。不知怎么,一见你就说个没完。”

“日后有什么话,夫人来找我说便是!”我笑眯眯看着她,“还要劳烦夫人每日替我敷药呢!”

“呵呵……我也是太寂寞了。”她又拾起药瓶,双目垂了下去,抛去了眼中的强笑,面庞上的落寞清晰可见。我觉得心口堵得慌,重新趴下去,背上的伤隐隐疼了起来。华容添是坏人么?要了她却又不爱她,另觅新欢。用无数个旁人来抵消自己心中的唯一,相比之下,谁更加不快乐?

春暖树绿时,阳光明媚,我在廊下逗一只画眉,玩得熟了,画眉也欢喜得很,总是赖在我手心舍不得离开。院里几株杏树渐渐长出了星星点点的花苞,墙边的藤蔓也抽芽了。

华容添三天两头来一次书房,无非是写写奏章,而且不厌其烦。他大概向来懒得操心国事,所以自诩逍遥,皇上也纵容他,特地给了逍遥王的封号。

“于归!”他又在屋里唤我。

“来了!”我冲了进去,“又要磨墨?”

他将手中毛笔搁下,微微蹙眉说:“雌黄、把雌黄拿过来。”

我探头一看,那明黄的奏章上一滴漆黑的墨迹,咯咯笑起来,“王爷总是走神。”从随身的荷包里掏了一虚雌黄给他,“为了方便你用,我随身带着了。”

他抬头朝我一笑,拿着雌黄在墨迹上反复擦了擦,墨迹被盖住了,方无奈道:“我本来就不愿管这事。”

我将雌黄捡起来,又装回荷包里去。华容添忽然死死盯着我手中荷包,“你的荷包哪儿来的?”

我得意洋洋呈手里递到他面前,“我绣的,好看么?”

他忍住笑,从我手心拾了起来,问:“这是绣的什么花?”

“桃花啊!这可是我绣的第一只荷包!”我笑嘻嘻要夺过来,他却收了回去,放声大笑起来,还一个劲道:“有趣、有趣!”

“有什么趣?”

华容添啧啧道:“我着实喜欢这东西,送给我罢。”说着便要往怀里揣。

“这里头还有我的银子呐,还给我!”我几步上前从他手里夺,边笑边喊,“堂堂王爷,可不能欺负我弱女子!”

他两只手在身前身后交替,荷包一会在他左手一会在他右手,我是怎么也抢不到。心生一计,纤指在他腰间挠了几下,他顿时受不住,笑得岔了气,“不能这样……别闹、于归!”

我趁机夺下荷包,宝贝似的捧在心口,嘿嘿笑了几声。

华容添坐直了身子,笑声停歇了,玩味一般睨着我问:“本王可没说要白拿你东西,这荷包我就是看上了,卖给我如何?”

“卖?”我想了想,“你出多少钱?”

“你要多少?”

我壮着胆子喊:“一百两!”

“好。”他轻松应允,呷了口茶,“荷包给我,银子我让管家给你。”

我乐颠颠将荷包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将空瘪的荷包扔给他。一百两!凌湘一直想攒一百两银子做嫁妆,没想到我轻而易举就赚到了!我又灵机一动,忙不迭问华容添:“你还要么?我再去绣几个卖给你!”

“噗”地一声,他口中的茶都喷了出来,那好不容易修补的奏章看来已经废掉了。我挠挠头,见他脸色阴了下去,拔腿就跑。

在京城里转悠一圈,买了些花种和花苗,怀着兴奋不安的心情去了秦府。先前去了好几次,都没见到秦郎坤,这回我专门向秦夫人打听了,她估摸的时间应该不会错。我站在院外张望,门是开着的,远远看着厅堂里好像有人。

我试探性喊了声:“秦夫人!我来了!”

屋里的人走了出来,阳光下看得那样清楚,是秦郎坤!我故作从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走近他,“秦公子。”

“于归,你来了。”

他的声音总是这样令人愉悦,我颔首,脉脉望着他,“我是来种花的。”

“哦?都有什么花?”另一个兴致勃勃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思,侧目一看,玉临王带着期许的目光殷殷注视着我。我蔫蔫答:“菊花、金银花、兰草、桂树。”

“正好,本王有兴趣看看。秦大人,不如我们迟点回去。”

“王爷难得出来一趟,迟点回去也无妨。”说着,秦郎坤看向我,“于归,你便在这先陪王爷,我进去看看我娘。”

“嗯,我栽好了花再去看望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美丽和风情,在他面前都如此薄弱。他的任何一件事,都比我重要。

碍于玉临王目不转睛盯着我手下的动作,根本没法用法术,我只能老老实实挖土、埋种子、填土,弄得双手满是淤泥。玉临王仿若欣赏一般怡然自得,哪里体会得到种花的过程。他时不时问我一些关于花的问题,我便随口答了。正聊着花,他冷不丢口问了句:“你在逍遥王府住得可逍遥?”

“王爷何意?”

“那些夫人没为难你吧?”

“谁敢为难我?”我笑了笑,“而且我住在书房,平日里谁也见不到,除了雪姣、哦,是三夫人时常来看看我。”

“王兄是真的待你好。”他若有所思,目光低垂不知看着何处。我趁机问:“王爷都有儿女了,为何还不封一个王妃?”

玉临王又老成地叹了声气,一本正经说:“王兄心中的痛,不能对人言,所以也永远无法消除。他便自我放纵,游戏人间。”

“那女子真就那么重要?”

“你知道?”他诧异盯着我反问。

“我看过她的画像,是逍遥王告诉我的,她叫宁静姝,静女其姝。”

“你不明白,皇家的事……远没有表象那么简单。”

我努努嘴,不屑道:“那你又知道真相么?那时候,你应该才几岁吧?小孩子懂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一派严肃的神情,“于归,你不得再打听这件事。”

我狡黠一笑,什么不打听,不打听,怎么能解了华容添的心结。一个人明明很渴望爱情,却被往事羁绊,想爱而不能,又苦了多少独守空闺的痴情女子。

秦郎坤随玉临王早早离去了,我留下陪秦夫人用了晚饭才走。春夜里的风带着丝丝寒气,侵入面肌,风拂过新生的嫩叶、摩挲出沙沙的声响,窃窃私语一般。从偏僻的地方往东走,遇见繁华夜市,风声渐渐被湮没,汴河两岸歌舞升平,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那些楼阁飘红倚绿,灯火辉煌,那些风情万种的女子挥舞着手中绢帕,召唤来往的行人,不管他高矮胖瘦,她们都笑脸相迎。忽然闻见一阵馋人的香气,寻到一条巷子口的馄饨摊,迟疑半晌,四下看看,哪儿有年轻女子独自坐在小摊上吃东西的,况且我刚吃完晚饭,罢了,还是忍忍。

转身继续朝东走,冷不丁见巷子里走出一个人,像是富贵人家,玉冠锦袍,一手悠闲地摇着扇子,脚步却轻盈极了,这感觉真是熟悉。只是觉得蹊跷,我便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他在一间青楼门外逗留许久,招呼客人的艳妆女子与他谈笑,他才抬脚迈上了阶梯,侧头朝那女子笑了笑。只一个侧面的轮廓,我便认出来了,不是罗净么?I是不对啊,他短短时日怎么长出来的头发?我快跑了几步跟进去,却被人拦下,那人五大三粗推搡了我一把,“姑娘,卖身的走侧门!找相公的最好走远些,不然就要吃拳头!”

我气得直瞪眼,转念一想,往方才那巷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