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真实的谎言(True Lies)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7285

“啪”一声脆响,满座皆静:“只凭三寸舌褒贬是非,略万余言讲论古今……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刚说了一回‘三分’, 列位,还想听什么?”

茶雾袅袅,一张方桌,一条板凳,方桌上放着一紫砂壶,边上一紫砂碗,茶碗旁压一块既滑又亮的褐色惊木,方桌后的板凳上,坐着位中年的说话人,这瘦削的书生身着补丁青布长袍,一口纯正的东京开封府官话。

这是一家残破的茶肆,上百或老或少或农或商的听客各围桌而坐,跟其时大宋的其他地界不同,没有兵卒夹在其中,而听客们面上也少了一丝常见的兵乱之惶。

一燕京口音的老年商贾道:“先生,三国归晋,不知我大宋何时南北归一?”

一淮北口音的年青农夫道:“说一回‘铁骑儿’吧。”

说话人听商贾之言后神色一黯,再闻农夫之言精神一振:“好,就说一回‘铁骑儿’。却说鞑子占我半壁河山,河朔百姓焉肯伏首,义帜遍地,烽火连天,于建炎二年间出了一条好汉石赪,这石赪文水人氏,天生神力,能挽弓二百斤,他占山据险,和金贼粘罕相持八月,射杀金兵八千人,终为所俘,石赪被利刃钉于车上,粘罕亲自劝降,以五马分尸之刑相胁,好个石赪,厉声叱骂:‘爷是汉人,宁死不降!’遂遭毒手,其尸化为五虎,啸聚山林,专噬金人。正是:贯精忠于天地、塞英气于乾坤。”

说了一回引头,说话人停一下,抿口茶,已听得众听客群情激忿,握拳撸袖。这时,门外走进两少年公子,俱生得一表人材,一身材魁梧、五官英挺;一风度翩翩,眉清目秀。

说话人冲二人微微颔首,看他们找个角落坐下,已有茶童上前招呼,便清清嗓子,继续说道:“却说我大宋当世第一条好汉非宗泽宗留守莫属,当年圣上为康王时,曾以宗爷由相州进军大名,前驱猛进,力破金人三十余寨,再自大名赴开德,履冰渡河,连战一十三捷,不料数路援军按兵不动。宗爷以孤军奋战,被金兵围住,即下令死战,军士都以一当百,斩敌首数千级,自此,宗爷爷之名令金人闻风丧胆。不料圣上即位后,却误信大奸臣黄潛善、汪伯彦、张邦昌之流,偏安一隅,不思北进……”

原来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有“誓不杀士大夫”之遗训,所以文人言政无所顾忌,甚至成为一种社会风尚,连一区区说书先生,都敢针贬时事,这在其他朝代,却是想都不敢想之事。

“宗爷转任东京留守,有河东巨寇王善,聚集七十万人马,欲袭击开封。宗爷单骑驰入敌营,涕泣道:‘朝廷当危急时候,倘有一、二人如公,亦不至有敌患。现在嗣皇受命,力图中兴,大丈夫建立功业,正在今日,为何甘心自弃?’王善素闻宗爷大名,自是感动伏地:‘敢不效力。’宗爷便在开封府周围,修二十四座堡垒,叫做“连珠寨”,再加上河东、河北各地义军呼应,抗金大业,转机初现。宗爷连上三十道奏章,请圣上回都,收复河山,奈何奏章都被黄、汪二奸搁置。奸臣当道,老将徒劳,可怜宗爷忧愤成疾,致生背疽。诸将前往问候,宗爷病已垂危,瞪目诸将:‘我因二帝蒙尘,积愤至此,汝等若能歼敌,我死亦无恨了。’诸将相跪流涕,齐声道:‘敢不尽力!’宗爷随即三呼‘过河’而逝,逝前竟无一语谈及家事。时建炎二年七月初一,开封军民哭震天地。正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众听客听到这里,无不咬牙切齿骂奸贼,唏嘘扼腕叹英雄,却大部分为江南口音。徒闻身后一声“喀嚓”剧响,众人惊回头,见后面的一张方桌裂为两半,却是那后进来的魁梧公子一掌击碎,看他面相不过十二、三岁,竟有如此惊人力气!他咬牙切齿,不顾众人看他,一口河朔口音的官话:“恨不能手刃二贼!”

边上年纪略大的公子忙踢了他一脚,向众人赔笑道:“我侄子年少无礼,惊扰各位。”

同时掏出一块碎银,递与茶童,算是赔偿,听他口音清脆,不过十六、七岁,却是叔叔。那魁梧公子方觉不好意思,起身要走,那叔叔竟听出瘾来,执意留下,茶童早为他们换了一张桌,重新摆具沏茶。

说话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饮茶继续:“山河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宗爷虽壮志未酬,却做了一个天大的好事,为我大宋得了第二条好汉,就是驻扎在我县的岳公。岂不闻我县百姓之言:‘父母生我也易、岳公保我也难。’”

此言一出,满座点头称是:“岳公驻扎我县,乃宜兴之福啊。”

那老年商贾手抚长须:“不错,小可投奔贵县就是冲岳公之名。”

满座的称赞中,谁都没有留意那两公子的一番低语,侄子道:“原来爹爹如此受百姓爱戴。”

叔叔道:“五哥以严制军,对百姓秋毫无犯,合当如此。”

早有乡民忍不住道:“我等素闻岳公大名,但不知岳公与宗爷有何关联?”

两公子彼此对笑,他们如何不晓得。

其时岳飞尚职微功薄,若论大宋第二条好汉,实乃过誉之词,但在天下大乱之际,前有金兵搜剔杀掠,屠城、搜山、检海,金军过处,悉为灰烬。而大宋败兵,溃不成军,军纪涣散,再加上粮饷缺乏,烧杀掳掠,亦不输于金兵。更有大量被朝廷称为游寇的北方民间抗金武装,南下后亦不得不以抢掠为生。可说是兵祸刚去、匪祸又至,一波连着一波,犹甚于洪水猛兽,乱世之中,最遭殃的乃是百姓。

连宋廷都不得不承认:“比年大兵所过,有甚于贼。”“自江西至湖南,无问郡县与村落,所至残破,十室九空,盖因金人未到,溃散之兵先之,金人既去,而逐袭之师继至,官兵盗贼,劫掠一同,城市乡村,搜索殆遍,如篦梳头,百姓嗷嗷之声,比比皆是。”

而军纪严明的岳飞部,宁可自己忍受饥困也不骚扰百姓,反保境护民,在当时确如救世主一般,宜兴人更集资为他建造生祠,在以祠庙供奉先贤祖宗神佛的时代,为活人营建生祠实为罕见,岳飞受百姓爱戴由此可见一斑。

茶童持木盘先收了一圈铜钱,足有上百文,说话人便继续:“岳公姓岳名飞,表字鹏举,乃相州汤阴县人。相传岳公生时,曾有大鸟飞鸣屋上,因此为名。其家世代业农,父名岳和,母姚氏。出生那年,黄河决口,洪水暴至,岳公被母抱坐大缸中,随水漂流,方得以逃生。成人后,竟生就一身神力,能挽强弓三百斤,弩八石,先拜乡人周同为师学射,后跟名手陈广习枪,悉得所传,汤阴全县并无敌手。靖康元年宗爷由相州进军大名时,岳公已在其麾下建功,建炎元年再从宗爷,以勇敢善战出名,极受宗爷器重,曾以古阵图相与:‘尔智勇双全,虽古代名将亦也不为过,然好野战,不徇古法,为偏将尚可,他日为大将,非万全之策。’岳公相对:‘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拘泥于古法,随机应变,存乎一心。’宗爷闻之赞叹不已:‘乃天下奇才也!’……”

侄子悄悄发问:“奶奶抱爹爹坐缸得生,俺竟不知。”

叔叔微微含笑:“大约是先生杜撰,但其余大都属实。”

说话人语峰一转:“却说建炎三年夏初,金人四路南侵,兀术克建康追我圣上于明州飘洋过海,娄室攻陕西克陕州,拔离速、马五以偏师横行千里追孟太后于江西,惟挞懒攻淮南受阻于楚州,皆因我大宋出了第三条好汉徐州赵立,其以非坚非固之楚州城,力拒十万金兵,苦战至今,义感天庭,在建炎四年元月更得神兵天降大败金人破城奇兵……”

说话人稍停品茶,卖了个关子,其时宋军兵败如山倒,皇帝流亡海上,太后奔命山间,以精锐岳飞部亦新败于建康府马家渡(此乃以后有长胜师美誉之岳家军生平仅有两次败绩之一),宋军士气低落乃前所未有,楚州之胜,实乃罕见。是以听客们群情亢奋,议论纷纷:“建炎四年元月,不就是两月之前么,赵立是谁?又如何得天兵所助……”

有人问那淮北农夫可曾知晓,农夫迟疑道:“赵将军我是晓得,但天兵之事只有耳闻,不知真假。”

后边两公子亦被勾起了兴趣,竖耳等着。

说话人吊足了听客胃口,方才徐徐道来:“赵立,徐州武卫都虞候,性刚毅,素不知书,忠义出自天性,建炎三年组织义军收复徐州,后因其孤城难守,率军民三万南下,七战七捷,进入楚州。今年正月上旬,挞懒围楚州已半年不得克,却不知何人出了一奇计,集结全军精锐死士,乘北风以烟火攻破北门,那死士凶猛异常,直扑楚州主街,更以百姓为盾,以赵立双枪之能,虽连杀敌数十骑亦无法阻止我军败退,眼看就要兵败如山,在此危急关头,一威武天神乘鹰而下,救下众百姓,赵立据此反击,三日后将金兵赶出楚州。那天神乘鹰离去时,楚州十数万军民亲眼目睹,真乃天佑我大宋也。”

满座一片欣慰之声:“大宋之福啊、大宋之福啊!”

侄子奇问:“真有天兵天将么?”

叔叔皱皱眉头,不敢确定:“或许有吧。”

却有听客问:“先生,那我大宋可有第四条好汉、第五条好汉?”

说话人连声道:“不好说、不好说,以上乃小可一家之言,其实我大宋好汉又何止千万,文有那李纲李相爷、武有刘、韩、张等大将,不过最近倒又出一奇人异事,说来也是条好汉,但不知是真是假,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那些听客俱听出瘾来,如何肯罢,纷纷掏出铜钱置于木盘,说话人见拗不过众人,只好开口:“列位,此事我也是道听途说,那人仿佛横空出世,行事匪夷所思,总之一句,神鬼莫测,不明之处请大家不要见怪。”

他这一通话只闻雷声,不见下雨,众人尽竖耳恭听,只等下文。

“却说一月前,驻守建康的萧、张二金贼派一队金兵前往邻近的乡镇招降。那鞑子入我中原以来,我大宋官家降将如毛,溃兵如潮,惟百姓不甘屈服者甚多,自组乡兵,保卫家园,是以建康周围乡镇大半未落敌手。但乡兵毕竟多为寻常百姓,如何是惯经沙场之金兵对手。这数百金兵手持黄旗,一路耀武扬威,名为招降,实为抢劫,如此穿乡过镇,遇有反抗者便强攻而入,杀人掳掠,再放把火了事,如此过了数个小乡镇,眼看到了大镇靖安。那靖安百姓早已闻之,成年男子避于山野,妇孺老弱避于内室,避其锋头,不想鞑子这一路没抢到什么好处,猛然见到一大镇,真如见到宝山一般,不管对方毫无抵抗,竟挨家破门而入,大肆抢劫起来,遇有美貌女子,亦裹挟而出,有烈性的便一刀杀掉,顿时满镇哀鸿,户户遭殃。金兵抢足了,就欲满载而回,那时正是下午时分,百姓哀号之声与北风呼啸之声相呼应,端的惨烈。金兵行到镇首,正欲过桥之际,忽然桥头冒出一人,身着灰袍,面蒙白巾,阻住金兵去路。金兵一头目勃然大怒,弯弓搭箭射去,那人竟避也不避,箭触身即落,那人毫发无损。金兵大骇之下,复有几人拍马上前,挺枪就刺,那人却转身便跑。金兵俱哈哈狂笑,追他下桥,却听‘扑通’数声,个个连人带马掼倒地,原来着了绊马绳。那人转身夺过一枪,扑扑扎去,俱中鞑子大腿,再将其赶作一堆,其余金兵惊得目瞪口呆,正不知如何是好,那人却开口说出一番鞑子话来,而后,一匹白马忽地出现,那人翻身骑上,就此消失不见。而金兵个个如斗败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竟放了财物妇人,灰溜溜回去了。隔几日,每有金人下乡招降时,那人就会出现,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刀枪不入之技,并不见有其他高明之处,却总能因地制宜,设下各种圈套,制住金兵,奇怪的是对他们只伤不杀,更不知说了什么话,金人每每拜服,如此几次,再无金兵下乡来,见过这一幕的百姓不少,但从无人看清那人从何而来,往何而去?”

说话人就此打住,这一段说得曲折莫名,没头没绪,停下良久,方有听客忍不住道:“先生,真有其事么?”

又有人接口:“我也略有听闻,想是天怜我大宋百姓,菩萨显灵了。”

一时议论纷纷,那说话人不答一话,竟自散场。众听客意犹未尽,留在原地饮茶闲聊,那年少两公子步出茶肆,向西南方行去。

叔叔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哎,云儿要到宪哥大营从军,嫂嫂又有了身孕,雷儿那么小,家里再没人陪俺哩……”

侄子却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充满了向往与兴奋,手舞足蹈:“嘿,爹爹总算同意,俺终可以上阵杀敌……”

叔侄俩自说自话,谁也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情绪,两个背影消失在宜兴热闹的大街上。

数日后的一个凌晨,一人单骑悄悄溜出了位于宜兴西南岳飞部驻扎的张渚镇,站岗的小校正欲拦截盘查,那人一扬头——正是那叔叔,小校们俱认得这个主帅都头疼的家伙,尊一声“三相公”,连忙放行。

这三相公束发裹巾,一袭乳白圆领长袍,腰间系一革带,带间有环,佩挂一银鞘长剑和一锦囊,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他作贼般地回头张望一下,双腿一夹胯下的枣红马,轻骑熟路地急弛而去,马鞍后垂着一大皮囊,看来是惯出远门的样子。

傍晚时分,三相公出现在西北方向的溧水镇一座客栈中,这可能是几经战火洗劫的溧水唯一象样的客栈了,他将马交付马夫,要了一间二楼的上房,放下行李,回到大堂用晚膳。

大堂里已聚了不少客人,南北口音都有,三相公喊了小二过来,点了几样北方小菜,一碗粥和一个肉馒头。这溧水镇虽是个江南小镇,但随着中原百姓的大量南下,江南各地的饭店、客栈都已兼营南北风味。

等待上菜的工夫,三相公扫视了一圈店内的客人,除了窗边一落落寡欢的灰袍书生,大都是贩夫行商走卒江湖人等,粗鄙不堪。

那年青书生鼻如钩、眉如剑、刀削般的侧面轮廓,看不出实际年龄,面向西开的窗户,目光发呆地看着如血的残阳,那幅凄切的样子令三相公心弦一动:这书生有些奇怪,春寒料峭的季节,穿得甚是单薄,却偏偏坐在风口的窗边,面前放了一盘白切狗肉,一盘咸水花生,一碗黄酒,竟一丝没动。

尚未涉足情场的三相公当然不识这等相思之态,但对方那深邃而忧郁的眼神显然吸引了他。

“来了——”小二一声吆喝,上菜来了,好家伙,小二右臂自手至肩叠放一叠碗菜,稳稳地快步行来,停在桌边,将菜碗一盘盘地散到桌上,告诉客官所点饭菜上齐。

三相公斯文地嚼着从肉馒头里挑出的陷,眼神却没离开过那书生,忽听得周围客人的声音大起来,语气中充满兴奋,便有一个江湖大汉站起来端碗叫道:“诸位,为韩将军,干!”

三相公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在一片乱哄哄的欢呼声中听出了大概:原来昨日韩世忠韩将军与金人南下主力金兀术部在镇江江面大战,韩夫人梁红玉亲登船楼,竖旗击鼓助战,以八千宋军大败十万金军……

三相公听得张口结舌,随即喜笑颜开,这可是宋金开战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仗!他也一拍桌子,豪放地叫道:“小二,给爷拿壶酒来,为梁夫人干!”

他的这番话倒也与众不同,哪有为将军夫人干杯的道理,对面桌上的一商人笑道:“小哥虽然生得俊俏,但想跟梁夫人干酒,却是迟了几年。”

众人哄笑起来,原来贵为将军夫人的梁红玉出身青楼,经常走外的宋人大半知晓,现下虽无人瞧不起她,但以此说笑在所难免,三相公显然不知这些,犹想这干酒跟迟了几年有何干系?

这时便听到掌柜的声音:“众客官,小店今日酒钱全免,大家任可尽兴。”

这一下欢声雷动,犹胜刚才,却不知是为韩将军还是为店掌柜。

在这欢闹的气氛中,惟独有一人跟这环境不协调,旁人都没注意到,但怎逃得过三相公的眼睛,窗边的书生不但没显一丝高兴之色,反而长叹口气,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耳力极佳的三相公隐隐辨出了几个字:“黄天荡……老鹳河……”

三相公虽不明这几个字的意思,但刚才对书生的好感顿为他现下的表现而荡然无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看这书生生得人模人样,没想到毫无一丝爱国血性,身为大宋子民,对国家战事如此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竟比不上那些粗人,不是个好东西!三相公大失所望。

不知怎的,三相公也没了心情,再也不正眼看那书生一眼,喝了几口闷酒,自顾上楼了。

第二日,北去官道上的人骑分外多起来,不乏身携兵刃的江湖中人和扛持锄斧的乡民村夫,可想而知是去助韩军杀敌、打落水狗的。

三相公飞快地催着马儿,只觉耳旁呼呼风响,房屋树木不住倒退,他满腔的兴奋,心想自己这一趟是出来对了,万不可错过这一场大战。他手抚宝剑:你终于可以出鞘了!

“得得得”,一骑飞一般地超过去,竟有人快过自己?三相公不甘心地注目一看,不是昨晚惹自己生气的书生是谁,他心里一动:“他往北边干嘛,怎不抱头躲开?去又怎样,一介文弱书生,能帮什么忙……太看高他了,看他昨晚的怪样,哼!”

三相公不甘示弱地挥动马鞭,追上前去,谁知书生并不文弱,骑马的姿势矫健熟练,胯下的白马更十分神骏,很快遥遥领先,消失在官道上,三相公忿忿地狠抽了枣红马几鞭子:“没用的家伙!”

时近中午,三相公远远地看到道边飘着一酒幡,却是一个茶酒店,往来马疲人饥的行客路人大都在此歇脚,他本不想停留,却一眼看到栓在店门口马桩上的一匹白马,忒眼熟,鬼使神差般,三相公翻身下马,将枣红马栓在白马旁边,进得店来,正看到那书生坐在窗边悠然自得地啃着一张油饼。

不知怎的,三相公见到书生这无所在乎的样子就来气,蹬蹬蹬,不客气地坐到了书生对面,搭言道:“哎——”

书生斜过来一眼,陌生地看了三相公一眼,又转向了窗外,竟不回应,一副若无旁人的清高模样。其实也不能怪书生,三相公这一声“哎”,不知说的是阿猫阿狗,不礼貌之极,谁会答他。

三相公大约从未受过如此冷遇,大感难堪,却找不到发作的借口,小二正好上前:“客官,来点什么?”

三相公瞪了小二一眼,一句话不说,起身便走,将刚才所受的气转移到小二身上。

官道上,三相公气势汹汹地横在路中,等着那个不识大体又不懂礼貌的家伙。不多时,那书生骑马过来,正被挡住。

那书生看了看三相公,犹豫了一下,便打马往右,三相公便挡在右边,书生往左,他也往左,偏不让对方过去。

那书生没辙了,终于开口,却是地道的北方口音:“兄台,咱俩好像素不相识?”

三相公黑漆漆的眼珠子转动:“然也!”

“咱俩有仇?”

“没有。”

书生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眼神:“那你挡住我干嘛?”

三相公一时语塞,强词夺理道:“我走我的路,谁挡你了。”

书生忽然促狭地笑起来:“那倒也是,好狗不挡道,请兄台借光。”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三相公方反应过来,自己无论是让路还是不让路,这个“狗”都是当定了,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如此戏弄过,好个伶牙俐齿的小贼!三相公咬着嘴唇,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时找不到反击的话来。

乘三相公分神的空儿,书生忽然双腿一夹,白马倏地蹿过去,留下了一串朗笑,这爽朗的笑声跟书生前番的忧郁木然判若两人,如同冰山融化了一角,在三相公的心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他看着书生远去的背影,一时不知心中是恨是恼。

因为前进的方向一致,三相公一路上有意无意地缀着书生的行踪,虽然坐骑不力,但习过追踪术的他始终没有落下。来自前方战况的传闻不绝,综合起来:大致金军从镇江渡江不成,舰队沿长江南岸西上,韩世忠部沿长江北岸与金军并行,始终不让金军过江,总的来说,形势对宋军极为有利。

那书生显然追随着战场的方向前行,三相公越跟越奇怪,书生怎么看都不像个忧国忧民之士,那他这样迫近战场的动机何在?三相公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莫不是金人的探子。”

有了这种想法,三相公愈发不能放弃对方,但很快发生的另一件事又令这一想法产生了动摇。

这日他终于看到了书生的背影,由于已上了跟滚滚长江并行的官道,距交战的两军不会太远,书生的速度明显放慢下来。

官道上大部分是骑马向前的宋人,都是些自发抗金的义士,当然,那书生不是,三相公这般想着,就远远地看见他勒马停下,却是一个头插草标的瘦弱少女跪在路边,身旁横着一具尸体,大约是卖身葬父之类,三相公一路上见多了,多没顾上理会。

只见书生下马上前低语几句,掏出一锭银子放下,便上马离去,剩下少女跪在原地向他的背影不住磕头。

这小贼到底是个何等样人?三相公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再也捺不住,趁对方没有加速之际,拍马赶上去拦在头里:“呔,给俺站住?”

那书生皱着眉头看过来:“兄台,咱俩无冤无仇,无瓜无葛,在下又身无长物,你苦苦纠缠甚么?”

三相公虽自觉一身正气,却为对方的两句话堵得气结,只好照旧来个蛮不讲理:“俺看你形迹可疑,所以盘查盘查。”

书生一副息事宁人之态,拱拱手:“兄台若是官差,尽可亮牌盘查,若不是,就请让路,在下尚有要事去办。”

三相公如何拿得出官家的差牌,眼珠一转,学出骄横跋扈之态:“爷的牌丢了,但有几句话问你?”

书生露出微哂的眼神:“在下若非看你是个姑娘家,断不会容你一再无理取闹……小姐,该不会是看上在下了吧?”

三相公没想到对方早就看穿了自己的真面目,更在明明晓得她是姑娘家的前提下,猪八戒倒打一耙,说她对他什么什么之类的的不堪之话,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数日内连受的几番折辱,她清秀的瓜子脸胀得通红,再也沉不住气:“呸!不要脸的臭书生,本姑娘能看上你?看你不顺眼才是真的,今天就替孔孟俩老夫子教训你这不肖子弟!”

总算找到了出师的借口,三相公说着一马鞭抽过去,书生冷不防这女扮男装的假公子说打就打,躲闪不及,忙伸胳膊一挡,便被马鞭卷住,带下马来,她好敏捷的身手!

眼看书生头朝下栽去,三相公本无伤他之心,正想扯正他身子,让他横摔在地,受少少教训,却见书生一个侧空翻,已摆脱马鞭,稳稳地立在地上,竟是个会家子!

书生看看官道上已有不少江湖人侧目过来,不欲生事,再次抱拳,皮笑肉不笑道:“小姐,刚才在下言语多有冒犯,这一鞭子算是惩戒,不知可否放在下一马?”

一介书生,却身怀武功,在当时确实罕见。要知在崇文贬武的大宋朝代,以文求取功名才是飞黄腾达的捷径,文人皆耻言武,更遑论习武了,而武人即粗人的代名词,即使著名如韩世忠将军,亦是不识几字的粗人一个,地位远在那些十年寒窗出身的士大夫之下。

三相公心头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堆上来,愈发觉得这书生不简单,她本想逼他翻脸,这样便有机会试出他来路,对方偏有韩信之能,受一鞭之辱而反而自行赔罪,正所谓“拳头不打笑脸人”,她若在纠缠下去,倒是真着了对方话柄,对他什么什么之类的了。

身为姑娘家,名声是最重要的,三相公咬着下唇,明知对方笑容背后的可恨含义,却无可奈何,她不甘地瞪了书生一眼:“你走吧!”

书生道一声“多谢”,一只脚已踏在马镫上,却听“啪”一声,从身上掉出一物件来,他赶忙弯腰抄在手里。

马上的三相公早已看得清楚,乃是一块银制腰牌,上面刻着一些不认识的字符,分明在哪里见过!她脑袋灵光一闪,这不是哥哥营中俘虏的金军头目身上才有的腰牌吗?眼看书生已奔出了数丈外,她一声脆喝:“兀那金狗,给我停住!”

这一声不出还好,此声一出,那书生便双腿一夹,加快了骑速。这书生也是不加速还好,这一加速,三相公便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了,她一打马追上去,口里连声吆呼:“抓奸细,有鞑子的奸细!”

官道上的其他人等听得真切,竟有鞑子的奸细在此?便看到一前一后追逐的两骑,前面逃的当然就是奸细,谁不恨金人入骨,纷纷亮出兵刃,加入追逐的行列。

一时间,官道上蹄尘飞扬,响铃大作,吆呼不绝,更有前方闻之的人回头拦截,饶是书生的坐骑神骏,亦逃不脱这前后的围追堵截,眼看就要被堵于道中,他忽然一提缰绳,白马一声长嘶,竟掉头下了官道,避开北面的大江,向南面的丘陵奔去。

他的这一变向,倒有大部分的追者停下来,毕竟大伙儿的目标是去助韩将军,而不是捉这小小的奸细,只有几骑跟下来,三相公冲在了最前面。

三月的大地万物回春,去冬的枯皮尽被碧绿缤纷的草木野花所覆盖,江南丘陵上那遍布的低矮丛林却成为行马的最大羁绊,追来的几骑相继气馁退出,最后只剩下了三相公,她憋着一口气,这奸细着实可恨,几次三番地欺耍自己,若传扬出去,她的颜面往哪搁,哥哥营中的那些将领又有了嘲笑她的藉口了。

眼看着书生越去越远,三相公忽然一声清啸,站到马背上凌空跃起,飘然向前五六丈,落在一片矮丛上,再脚尖一点,两脚一错,就滑到又一片矮丛,如此交替趟走,行云流水般地追上来,竟比那马儿快多了。

在白马上不时后探不时偷笑的书生正看到这一幕,顿时傻住,眼看着对方一路点过密草丛顶,高蹿低纵,像一个大蝴蝶般飞过来,越迫越近。

他不敢相信地揉揉自己的眼睛,天哪!现实当中真有“草上飞”似的轻功,他从不相信后世书籍电影中那些大侠飞来飞去的情景,现在亲眼目睹了,虽然对方没有向上飞,但看那架势,肯定能破后世的跳高世界纪录,更不要说什么百米跑、三级跳了,而且对方还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娘,完颜楚月的功夫跟她一比,已显得差远了,幸亏自己刚才没跟她动手,老话说得没错:吃亏是福。菩萨保佑,千万不要落在她的手中!

“驾!”他再不敢回头,一面拼命地抖动缰绳加速,一面埋怨自己:“把这劳什子的百人长银牌留下干嘛,有何纪念意义……身携金军腰牌的奸细?真是万口莫辨啊……唉!可不要因它丢了小命……”

这书生当然就是明日,那日他洒泪别了郡主,一路往南逃去,机缘巧合,还干了几件颇值得人称道的“壮举”——救了几镇百姓。说起来,这显示银牌百人长身份的劳什子,也是立了大功的,他以此向金兵们表露身份,再加上一口流利的女真话,只说自己在执行一项机密任务,不得骚扰,唬得对方一愣一愣的,敢不从命。

看来,天下万物,都各有其利与弊共存的矛盾对立面,总逃不脱“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命运轮回,古往今来,莫非如此。

自怨自唉之际,豁然到了丘陵尽头,眼前出现了一片碧绿的草原,他心中一喜,有救了!只要小飞到了平地,就是天王老子也追不上。

就在白马踏上草原的一瞬间,他陡闻身后一团香风袭来,紧接着一个轻灵的身子落在了马背上,再一道冰凉的剑锋搁在脖子上,他顿时七魂去了六魄,浑身无力,便听得一个娇喘吁吁的声音命令道:“给俺停下!”

“大侠且慢动手……小可真不是奸细啊!”他牙齿打颤地为自己辩解,生怕她不问青红皂白,一剑就把自己杀了,忙乖乖地勒住小飞。

“那你为何逃跑?”三相公恼他让自己追得辛苦,不客气地一挥掌,切在他的颈上,只听他咿呀怪叫一声,从马上直挺挺地跌下去,竟一动不动了。

三相公没想到他如此不禁打,忙跳下马试他的鼻息,竟没气了,她当然想不到这是他惯用的绝技,一时手足无措:“哎,你可不要死啊,俺不是成心杀你……俺可从没杀过人哩……”

嘿,哭音都带出来了,躺在地上装死的他竖耳听到了这话:还以为她是个替天行道、杀人不眨眼的大女侠呢,原来是个动不了真格的雌儿,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功夫,若换到自己身上可就大有用途哩,至少逃命不用这么辛苦。忆起自己第一次杀人后的心情,谅她也不敢再对自己怎样,他一万个放下心来,睁开双眼,哧溜坐起来:“小姐,早说嘛,害得我摔个半死。”

但他随即就后悔自己没有继续装下去,只见她瞪大了双眼,尖声叫道:“小贼,你又骗我?”

她说着闪电般一指戳在他颈下的一个部位,他立刻上下一麻,再也动弹不得,俺的娘,点穴的功夫也真有的!自己更有幸亲身尝到这后世已无法考证的武林绝学,呸,不幸才对!他只觉全身各处的关节似被什么东西凝固了一般,如同别人的身体,再使不上半分力气,从未有过的难受滋味,那涌到嘴边的反驳话也被封在了口中:“老子比你大,你凭什么称我小贼?老子之前也没骗过你,何来又骗之说。”

然而对方紧接着的几个大耳刮子将他的这几句话也打到了九霄云外,他小脸上叠着几个通红的手印,肿得老高,委屈的泪水包含在眼眶中,显然不能从两月前被十万金兵敬仰的风光到沦落为眼前这般田地之巨大的落差中走出。

其实刚才三相公的一番急奔,功力已快耗尽,没个一时半刻恢复不过来,他若抓住机会反击,逃命当不成问题,偏偏他已被对方所露的一手吓破了胆,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不敢动。

三相公看他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火气消了些,又一指戳下解了穴,他那憋了一肚子的粗话顿时脱口而出:“老子干你……”

他骂了一半才发现自己可以讲话了,忙硬生生地将后面的半句“祖宗十八代”吞回去,却已迟了,而前面说出的半截话对一个姑娘家更是不敬,只听“劈里啪啦”几声脆响,小脸上又挨了几个大耳刮子,他苦着已变了形的脸,再不敢开口。

三相公在他身上搜了一遍,除了那块银牌,一包银两,一支匕首,并无其他发现,再搜白马鞍后的皮囊,亦无所获,她难掩失望的表情,一屁股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开始了对他面对面的盘问:“小贼,你是不是金人的探子?”

“不是!”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这腰牌怎讲?”

“拣的!”

“何方人氏?”

“海州!”

“书生学功夫干嘛?”

“防身!”

“干嘛北上?”

“过江,回家!”

……

他回答得言简意赅、毫不犹豫,心想:“你要找老子的破绽,还嫩了点,老子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怕那后世的测谎仪也拿我没辙!”

其实他接近长江战场的目的,自己也不甚清楚。这两月来他一路打听,总算探得大英雄的消息,原来其率所部驻扎在宜兴地界,便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往宜兴赶去。

路过那个溧水镇,却意外地听到韩世忠大战金兀术的消息,他当时就犹豫起来,该往何处去?要知道,那也是后人津津乐道的光辉一战!

他两厢权衡,终选择了北上,反正大英雄迟早会见到的,因其会随着往后震烁天下的战功愈来愈出名,而韩世忠夫妇这以少胜多的经典一战一旦错过,将再无机会看到,不可不说是个遗憾。

而更诱惑他的是,他可能是这时代唯一知道金兀术如何脱身的人,他当时的另一想法就是,如果他将这天大的秘密预先透露出来,那金兀术所部岂不全军覆灭?改写历史的机遇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天!他却只有仰天长叹,因为他随即体会到了预知结果却不能改变结果的痛苦,大约先知们都经历过这种痛苦吧,如果真有先知的话。

先知们要遵守不泄露天机的天条,他却要遵守对心上人发下的誓言——“不杀女真一人”。而他如果泄露了这一秘密,便是子不杀伯仁,伯仁因子而死,那十万金军无异于死在他的手里。

本来他还为自己在那几个乡镇的“壮举”沾沾自喜,既救了宋人,又没杀金人,两全其美。谁知天底下本罕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在真正的大是大非面前,他如何两全其美,鱼和熊掌,从来不可兼得!壮士断臂,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他可以斩断对完颜楚月的那份情吗?

不!他不后悔自己发下的誓言,也不怕那违誓后万箭穿心、天打雷劈的死法,他只怕失去自己,失去自己爱人与被爱的信念,更不想经历过后世的那场情殇之后,在另一个获得涅槃重生的时代再次走进心坟。

爱江山更爱美人,这是身为人类的悲哀,亦是身为人类的幸福,一定要遵守对爱人的誓言,那日他在客栈里望着如血的残阳,制止了自己对爱情的动摇:楚月,你是否也在望着同一轮落日。

所以,他可以说是漫无目的地接近这个战场,应该是一个旁观者的心情吧。但人在江湖,真的可以做一个旁观者嘛,他不久就发现自己想法的可笑了。

三相公对他滴水不漏的回答将信将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一时大感踌躇,再想到自己的枣红马也跑丢了,更觉心烦,她还要去大江上杀金贼呢。她忘了自己是不敢杀人的,却又如何杀金贼。

“得得得”,这匹白马又回到了官道上,已是下午,前后见不到几个人影,想是都赶至前方了。其实从溧水镇至镇江府不过快马一天的行程,但这以邮驿为主要功能的官道遭南下的金兵破坏,变得坑凸不平,障碍遍布,再加上长江战场的不断西移,是以他们这一路追随,已是离开溧水镇的第四日。

路上不断有残破的长亭和驿站过去,与复苏的大地相较,愈显凄凉。

“大慈大悲的女菩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让小可坐起来好吗?身子都麻了。”他甜甜地大拍马屁,三相公只哼了一声,并不理睬,他的手脚给带子绑住,像个大麻袋似地趴在她前面的鞍上,一颠一颠的,很是滑稽。

原来三相公思来想去,他还是大有奸细的嫌疑,不能放走,她却没空继续审他,又要用他的马,只好这样带着他赶路。

他这般姿势当然不好受,不住哀求:“小姐,放了我吧!换个姿势也行……”

三相公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加快速度,他在肚里早将对方的祖宗一万代都骂了个遍,终于想了个法子:“我要大解!”

三相公只认定他又耍诡计,还不理睬,他豁出去了,连打了几个响屁:“你再不放开我,就拉在裤子里了。”

姑娘家素爱清洁,三相公不禁捏住鼻子,皱起眉头娇斥道:“亏你还受过孔孟之教呢,真是有辱斯文,不知廉耻。”

“小姐岂不闻,人有三急乎?”他摇头晃脑地调起文腔,心道:“老子本就不是孔老二的徒子徒孙。”

三相公拿他没办法,只好放他下马,解开绳子,将他推在路边的一个大坑里,她则在上面看不到的边上监视。

他借屎遁的想法破灭,在坑里骂骂咧咧地活动着酸痛的手脚,装模作样地解下裤子,蹲下来,撒了一泡尿。

哗哗的水声听在三相公耳里,她的脸不禁羞得通红,啐了一口,牵马远远地行开。

他磨磨蹭蹭地爬出坑来,看到她满脸通红的俏模样,在男装下别有一番风情,心里一动,复想到完颜楚月,忙将杂念撇开。

天色渐黑,三相公不停地催马快行,她可不想跟这个不文不武、不三不四的臭书生在野外过夜。

远处的官道旁出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建筑物,三相公心中一喜,急驰过去,竟是一座未遭破坏的驿馆,两盏昏黄的灯笼挂在门檐上,门口立着两个持枪站岗的士卒,豁然是大宋兵服。

惯进出兵营的三相公心中涌起了一阵亲切感,勒马踩镫下地,向门口走去。黑暗中看不清来者的面目,两宋兵警惕地挺枪发问:“站住,什么人。”

三相公一抱拳道:“军爷,俺从宜兴来,路上抓了一金人的奸细,交你们审问,顺便借宿一晚。”

他不由暗叫“苦也”,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姑娘家还好对付,宋兵们只怕没这么好相与了,自己性命堪忧啊。

闻得此话,又从声音听出来者的年纪甚轻,两宋兵对视一眼,松口气,其中一额带刀疤的宋兵道:“原来是个义士,好,请解奸细随我进来。”

两宋兵一个在前给三相公引路,一个在后押着他步入驿馆,拐过照壁,穿过一间昏暗的房厅,一座被十几根火把照得亮堂堂的内院出现在眼前,一阵奇异的肉香飘来,他的鼻子不由贪婪地连嗅几下,咽了下口水:“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注目过去,便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情景:在院中间的一堆篝火上烧得沸腾的大铁锅旁,一个光着膀子的强壮宋兵手持利刃,在一个被捆在板凳上、口塞破布的精赤汉子身上切着,看那汉子头上的发型,分明也是个宋人,那宋兵一刀下去,那汉子的身体便一阵抽搐,竟是个活人,随即一片血淋淋的红肉扔进了大铁锅里,锅边另有几个士卒正咬着挑在手中刀尖上的肉……

他找不到可以形容眼前情景的词句,整个人都僵住了,天哪!在百姓口中流传的溃兵食人之事竟是真的,而且是如此残忍的活杀,即使在宋人眼里凶恶无比的女真人亦不会如此吧。人吃人!这作为人类最悲惨的事就发生在面前,他胃里一阵翻涌,弯腰吐起来。

靠前而看得更清楚的三相公身子剧抖,用完全变了调子的声音尖呼:“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便听她一声闷哼,他忙抬头看去:被这怵目惊心的一幕惊得方寸大乱的臭丫头被身后的宋兵轻易地击头晕去,再以一条绳子将她捆成了一个大粽子。

“哼,武功高又怎样,临敌经验太差,若换了自己……”他暗自嘀咕,只怕也好不了哪去,毕竟这情景太……

一个头目模样的家伙走过来询问,俩宋兵嘻嘻笑道:“送上门来的肥羊,又够大伙儿吃几天的。”

他听在耳里,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瘫在地上,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昏过去,这种精神折磨较肉体之痛更甚,便看到那头目蹲下来捏捏昏迷中的她的脸蛋:“看你细皮嫩肉的,一定好吃。”

小头目忽然眼神一变,射出一道淫光来,显是看出了她是女扮男装的姑娘家。他心呼不妙,只怕臭丫头死前还逃不过一番凌辱,咦,他这么关心她干嘛,这一切还不是她害的。

不料小头目干咳一声,竟没点破道:“先把这两小子扔到柴房里。”

俩宋兵一人一个,将他俩拖到了一旁的柴房里。他有些明白了:大概小头目想独占这个大美人吧。

他像死猪一样地被人拖来拖去,因为他两脚发软,站不起来了,他看着横在地上不醒的她,不由恨上心头:“活该你被人先奸后吃,,谁叫你把老子当作奸细,痛快!”

复想到自己也摆不脱被人吃掉的命运,哪里还痛快起来,他哭丧着脸坐在柴房里的一块空地上,琢磨着解开别在身后双手上的绑绳,唉,臭丫头绑得真结实,他一点机会都没有。

难道就坐等着被人活杀涮吃吗?他恨恨地一脚踹在她的屁股上:“臭丫头,醒来看看你干的好事……这下一起玩完,你开心了……”

那不敢想象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般死法,还不如现在就撞墙或咬舌自尽,可惜他连这点勇气也丧失了。好死不如赖活,多挨一刻是一刻,到时再自尽也来得及,他这样宽慰自己。

他呆呆地看着窗口的月光,尽量想着跟完颜楚月在一起的日子,缓解心中对那种死亡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院中传来一阵洪钟般的声音:“尔等这些败类,打不过金兵也罢,却如此残害百姓,干下如此天人共愤之事,我和尚超度尔等来了。”

他愣了一下,有没有听错,有救星到了?接着便听到院子里一阵嘈杂的人声和兵器的声音:“老秃驴多管闲事,把你也涮来吃了……”

几声惨呼响起,他忙不迭地祈祷救星的功夫要高明,一面爬到门边,从门缝里窥探:只见铺满院内每一个角落的月光中,一个身着浅色僧袍的大和尚,空着双手,脚底像安了弹簧似地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数十个宋兵持刀持枪围着他追杀,却被对方每一落地就掌毙一人。

这满脸乌须、头皮锃亮的大和尚在他的眼里不啻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他有一种想扑上去吻他脚趾的冲动,还是我佛慈悲啊!他擦去眼角的热泪,有些奇怪自己怎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从门缝里他看得真切:有两个吓破了胆而临阵脱逃的宋兵正分头跃向屋内,那大和尚白蝙蝠般地掠过去,一眨眼间,两人的去势由向前变成向下,在大和尚转到另一处又一拳将另一个宋兵击飞起来的时候,那两具尸身才刚刚落地,尘土溅起。

哇!这救星的功夫岂止是高明,臭丫头的本领已够他惊叹的了,而眼前的大和尚,似乎惟有“叹为观止”四个字才可以形容,中华大地真是卧虎藏龙啊!

他这一刻方省起自己誓言的可笑之处——“不杀女真一人。”试问,自己凭什么可以不杀人,就凭这点三角猫的功夫,别人不杀他已算不错了。只有像大和尚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说杀不杀人,这些武林高手杀人易如反掌,若救人,应同样易如反掌。对了!还有一种人比武林高手们更有资格说杀不杀人,那就是掌握实权的大人物,他们的决策可活一城,亦可覆一国,杀与不杀,只在其一念之间。在人类的世界上,强者的意志决定一切!

这一刻,他终于参透了人世间永恒不变的真理:要想照顾别人的生死,自己的实力一定要远远地超过常人——自强,方可强人!

耳旁嘤咛一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转头一看,臭丫头正悠悠醒来,他在一瞬间转出无数个念头,终于做出一个自认为最正确的决定,眼看她就要开口说话,他立刻用了他现在唯一可以阻止她出声的方法,扑下去,张开大嘴盖在了她的小嘴上……

三相公从昏迷中醒转来的第一声娇呼被堵回了口中,身上的重压和唇上的异样立刻令她迷糊的双眼睁开,在银亮的月光下和火把的光线中,她见到了有生以来最羞愤交加的情景:一个男人压在她身上,面孔近在咫尺,那张臭嘴正盖住她的唇,天哪,这个果然不是好东西的小贼在轻薄自己!

他看着她这般表情,心中竟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痛快,接着看她像受惊的小鹿般发出支吾声并扭头欲躲开他的嘴,他不客气地追随不舍,不让她摆脱他的狼吻。

与柴房外热火朝天的打斗不同,这里是一场无声而同样激烈的较量,三相公怎是一个在后世吻惯女孩子的家伙的对手,姑娘家在这生平初遇的难堪境况中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空有一身武功却使不出半分来,否则大可挣断身上的绳索反制住对方,她的眼神由惊羞转而哀求,再由哀求转而无助,终于一双美目渐渐盈满了泪水,成一条细线滚下了绒软的长稍鬓角。

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毕竟这是他的生死关头,一旦大和尚发现了他俩,而这丫头还死咬他是个奸细,说不定那疾恶如仇的大和尚不问青红皂白就毙了他。情非得以,保命要紧,绝非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他很会原谅自己。

随着她的失去抵抗,那原本僵硬的香唇亦变得分外软嫩,而这种死亡压力下的旖旎接触开始产生一种异样的刺激,他原本纯为求生而进行的封口动作不可避免地发展成大快朵颐的吃豆腐行为……

三相公悲切无奈地闭上了双目,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述说着内心无限的委屈。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他的这一番行为当然是对女性不可饶恕的侵犯,仅次于夺去少女的清白,她那一刻在心里发誓:“我要杀了小淫贼!一定要杀了他……”

在人家姑娘唇上留下了满嘴的口水,再看她雨打梨花的凄楚模样,他方心下歉然起来,停止了动作,当然还是堵在她的嘴上,一面搜肠刮肚地为自己开脱:小姐,这是你咎由自取,若不是你误会我,断不会出现这种情形,也只是占了少少便宜而已,冤枉好人当然要受点教训;再则,这也是老子在这时代的初吻哩,本想献给心上人的,却先给了你,你也不亏,大家两不相欠。

想到了远方的楚月,他又忙着找对她的借口,终于受到外面大和尚的启发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佛家尚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之辞,焉不准自己“豆腐穿肠过,爱人心中留”乎?楚月,反正我心中只有你一个,料想你也不会责怪我这小小的过错。

如此想着,私底下又给了自己一个交代: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没像后世的那位影坛大哥那样犯下“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过错”,不过话说回来,这时代的男子娶个三妻四妾乃是常事,自己是否要入乡随俗……

他一面胡思乱想着,那条舌头忍不住又蠢蠢欲动起来,想往人家姑娘的唇间钻,忽然整个身子一轻,被提到半空中,满房里顿时响彻分明憋了很久的少女哭叫声:“杀了这淫贼!杀了他!”

他错愕地转过头来,便看到了身后大开的房门和满脸杀气的大和尚——柴房中的细微动静怎逃得过一个武林高手的敏锐耳力。

他才发觉外面的打斗声早已停止,四下里寂静一片,想是那些大宋败类都被大和尚铲除了,感受到对方喷薄欲出的杀机,他打了个寒悸,坏了,救星变煞星!忙欲开口解释,大和尚已然眼眸一缩:“淫贼?哼,也饶你不得!”

他只看到大和尚的巨掌一挥,来不及说话,立觉胸口一痛,嗓子一咸,一大口鲜血喷出,而躺在地上的少女倏地离他远去,原来他的身子飘在空中向后飞去,此刻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老子这一回可真的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轰”地一声,他撞在了柴房的一面墙上,脑壳一震,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恢复了知觉,他的第一意识便是:哈,老子又回来了!当然又是那宝贝救的驾,饶是如此,他的胸部依然隐隐作痛,厉害!这一掌的暗劲竟穿透了神奇护身甲,真是他至今所见的第一高人,但他一点也不怪大和尚:哼,都是臭丫头惹的祸!

经验丰富的他当然没有睁开双眼,而是用眼睛以外的感觉观察自己的处境:身上没有异物,后面抵着墙根,看来他还留在柴房里;眼皮暗沉沉的,气温较先前更低,估计到了深夜,他昏迷的时间不算长;除了近处一个轻微的呼吸声,再无别的异声,他的大脑飞快地开动起来,柴房里还剩一个人,不知是臭丫头还是大和尚,但无论是哪一个发现他没死都不妙,不上来补上一剑或一掌才怪。

他不敢露出一丝破绽,紧闭双眼,决定继续装死下去,心中哀叹:自己好像除了装死就没有别的本事了,哎,真丢人……

其实,就这本事他也不是很精通的,要想把整个身子保持一个姿势长时间的一动不动,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不到半小时,他已感觉这儿发痒、那儿发酸,哪儿都不自在,总想动一下,或用手挠一下,恨不得再次撞墙晕去,胜过这种煎熬。这一刻他不由不敬佩抗美援朝英雄邱少云的伟大,在烈火焚身之中安如泰山、纹丝不动,需要多大的意志与信念!

他终于捺不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动一动身子,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偷偷将眼睛开了一条细缝,先观察一下动静。

屋外映入的摇曳火光中,一双黑色的小马靴出现在离他约六七步远的地方,原来是那个臭丫头。大和尚走了?她留下来做甚么?想是她深夜不敢赶路,而素讲礼仪的古人最忌孤男寡女独处,大和尚当然要避嫌行开,免得累了人家姑娘名声,而依这丫头的脾性,大概亦不会要求大和尚留下来保护她。

他不知怎的竟舒口气,大约一向认为对付女子好过对付男子,再则这丫头又不敢杀生,当然他现在已不能确定她是否还保留这个优点,因为他变成她心目中的淫贼了,想到刚才她咬牙切齿的叫声和大和尚的雷霆一击,他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不好!他吓得忙定住身子,那条眼缝也固定不动,生怕自己穿帮。

奇怪,从眼帘中他分明看到了那双马靴也随之哆嗦了一下,有没有看错?他看清了,那小巧的双脚渐渐不安地缩成了一团,这好像是……恐惧的表现!

他心念一闪,隐隐猜知了,她莫不是以为自己……一个如何脱身的大胆想法冒出来,虽然不算光明磊落,却也不失一条妙计。

他在后世掌握的霹雳舞技再次在关键时刻大显身手,借着屋外的一阵冷风吹晃的火把光影,他的身子忽然怪异地扭曲一下,她的双脚又是随之一颤,这一试探证实了他的猜测,在这科学远不发达的迷信时代,就是一个圣人大贤也敬神敬鬼,更何况生性就爱疑神疑鬼的女子——他在表演诈尸!

他心里偷笑,以霹雳舞当中一个高难度的机器人起身动作,由侧卧慢慢地、一节一节的变直、升高,他的视线也一点点的升高,从她的脚部一点点移上,一一看到了地上散落的绑绳、她坐在柴上的身子和发抖的握剑双手,臭丫头已无束无缚,他屏住呼吸,像雕像一般完全立起来,可惜双手被绑在身后,否则他就可平举双手,来个僵尸跳。

他已看到了她刷白的脸蛋,瞪圆的双目恐惧万分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信心大增,一个迈克尔·杰克逊的月球漫步,身子向她飘去……

远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禽兽叫声,紧闭的柴房门外不时涌进一阵阵的血腥气,骇惧莫名的三相公当然知道门外是满院的宋兵尸首,那救下她的高僧简述了情况,在得知她会武足以自保之后,便飘然而去。

她本想随后离开,却又怕深夜行路,只好留在这里,虽然她在哥哥大营里见惯了尸首,但毕竟是个女孩子,乍一人面对这么多死状各异的尸首,终不免胆战心惊,所以不敢妄动,只将自己关在这只有小淫贼尸身的柴房里,她决计没有勇气移开他的,但面对一个死人总胜过面对几十个死人。

她虽然痛恨他的轻薄,但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地死在高僧的掌下。人死为大,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了,心中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失落感。毕竟,他是天底下第一个亲了她的男子,她还未确定他到底是否奸细,却已随着他的死变成了一个永远的迷,她隐隐觉得自己判断的未必就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冤枉了他呢?那岂不是自己害了一个好人,但随即想到他的轻薄行经,哼,他又怎会是好人,仅这一条就该死……

她没有一丝困意,面对着他倒在墙角的尸身,满脑子都是这该死而且已死的小淫贼,他给她的感觉很年轻,好像仅二十出头,他家中还有何人……蓦地,他的尸身竟动了一下,三相公心头突跳一下,自己眼花了?她一直将信将疑的那些鬼怪精灵的故事一下子浮现在脑海里,眼睛直勾勾定在他身上,想看又不敢看却不得不看,娘啊!他又动了一下,竟慢慢站了起来,不,这不是站,一个人决计无法以这样的动作站起来,确切的说,是“直”起来。

三相公头皮发炸,在这样一个血腥之夜,一个间接死在她手里的人在面前复活,不!不是复活,好像是民间传闻的诈尸,难道他向她索命来了?三相公无法形容自己的恐怖感觉,心头的撞击犹甚先前面对食人场面之时,眼看着他鬼魅般向自己飘来……

“呀!”三相公控制不住地尖叫着站起来,“苍啷”抽出了宝剑,牙齿打颤道:“你……你别过来……不要找我……”

他看着瑟瑟欲坠的她,一面发出桀桀的鬼叫声,一面成竹在胸地向剑尖迎去。

三相公看着锋利的宝剑戳在他的胸口,一寸也进不去,愈发认定他是来索命的鬼魂,浑身发软,宝剑铛地跌在地上,美目一闭,再次晕倒在地。

他不敢大意,又作了几个恐怖的动作,总算确信她是真的晕去,没做他的徒弟,便恢复了常态,恨恨道:“你还真幸福哩,说晕便晕,也不怕被人非礼。”

却不知他这一番前因后果皆有的表演,即使放在一个这时代最胆大的男子身上,也要承受不起,更何况一个没见过多大阵仗的小女子。他深恐她很快醒转,忙坐下来用不灵活的双手抓起地上的宝剑割腕上的绳子。

当三相公再次醒来时,一张恐怖之极的怪脸又扑在面前,再次发出一声惊啼,忙紧闭双眼,还好,这下没晕过去,她低着头乱嚷:“鬼呀……不要害俺……每年今日一定给你上香烧钱……”

“呸,老子才给你上香烧钱呢……”他拿开放在胸前打光扮鬼脸的火把,没有兴趣再玩下去了,可不想作践自己,被当作死人供起来。

听到他正常的声音,三相公迟疑而又诧异地抬头,偷偷地睁开眼,看到了他正常的面孔,吃吃问:“你……不是鬼?”

他不怀好意地靠上前:“老子当然是鬼,是个大色鬼!”

三相公惊疑不定的双眼扑闪扑闪,上下打量着嬉皮笑脸得意洋洋的他,惶恐的眼神渐渐褪下,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受骗的眼神,冰雪聪明的她虽想不透其中环节,但已经明白这小贼其实没死,不仅骗过了那位高僧,更瞒过了自己,最可恨的是还扮鬼吓自己!

“小淫贼,俺杀了你!”被他轻薄的一幕浮现在眼前,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三相公咬牙切齿地就欲拔剑,才发觉手脚不听使唤,低头一看,身子又被捆住,宝剑不知去向,不用问,除了他还有谁。

“既然小姐封我做个淫贼,小生只好勉为其难了。”他油腔滑调地噘起嘴,慢慢地向她的脸上凑去,他虽非君子,倒也不是个轻薄无行的登徒子,其实并无再亲芳泽之意,只想故意吓唬她,还报自己所受的惊吓和凶险。

忽听嘣的一声,少女身上的绑绳断成数节落下,随即一指戳出。他只觉喉下一麻一痛,顿时保持着这难看姿势,噘着两片薄唇,动也不动了。形势逆转之快,他尚未反应过来,便着了对方道儿,紧接着响起“劈里啪啦”的连声脆响,他那张尚未消肿的脸上又堆上了几十个鲜红的手印,总算少女没用上内力,否则他满口的牙齿早已一个不剩,即使这样,他的小脸业已变作了猪头。

他此刻方想起来人家姑娘可是身怀绝技的,只怪那些宋兵轻易地将她击晕捆住,而他见了那大和尚之后眼中又只剩下这一个高人,竟忘了她被捆住是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她的功夫虽逊于大和尚,岂是区区几根绳子就能制住?

也不对,那她被他封口时不是醒了,又怎不挣脱绳子反抗,反任事态发展至被他强吻,总不成是真的看上他了?不过又怎会那般迫切地叫大和尚杀自己,不合理,不合理……他的小脸已经疼得麻木了,却仍在想着这些就是打破头想上三天三夜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女人心,海底针”哪。

三相公总算解足了恨地停下手来,看看已认不出本来面目的他,忽然将头埋在双手的臂弯中,伤心之极地放声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骂:“小淫贼,你……不得好死……欺负人家……俺不活了……”

他像个木偶似地定在那儿眨吧着眼,嘴角滴血,满肚子为自己叫屈:“什么叫‘冤’?老子这就叫‘冤’哪!我好好走我的路,也没招惹谁,是你这臭丫头主动找上我的,引来这一连串的祸事,还好,老子命大,但平白受了这么多罪,到底谁欺负谁……窦娥呀,我比你还冤哪!”

不过,这女人一旦哭将起来,没理也是三分对;再则,女人的哭也是一种心软的信号,他不由松口气,暂时不用担心性命安危了,至少她不会转眼就凶巴巴地拿剑斩他的头。看着她不断耸动的肩头,渐渐还真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似的,他的绅士风度适时体现出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小姐,对不起。”

咦?自己能说话了,他还以为穴道自解,挣了一下身子,却依然故我,不禁暗赞中华武术的博大精深,这点穴还分无声和有声哩,想想也是,在很多需要无声无息制住敌人的场合,倏来倏去的高手之间过招,当然是一招制敌才好,总不成先点对方不动再点他哑穴,又或者先点对方哑穴再点他不动,这短短的时间差总可以弄出一点声音惊动他人。当然那专门的哑穴也应该有的,否则若要一个人自由活动又要他不说话怎办?

他看她还没有停哭的意思,只好好人做到底,先解脱自己淫贼的嫌疑:“小姐,诚然是小可不对,你也不犯不着如此伤心,当时情况是这般这般……所以替小姐考虑,小可丢了无辜小命事小,而小姐担上恶名或良心受责事大,才出此下策,以致于冒犯小姐,真是情非得以,罪该万死。”

他将当时的真实心态娓娓道出,只在最关键的两处稍作变化,一处是他是出于自己贪生怕死而非替她考虑才冒犯人家姑娘,另一处更压根没提,就是他后来的强吻纯粹是见色心动。

经常以善意的谎言大师自居的他经过这千年的飞跃,可以说是深得古今后世说谎之真谛,在百分之九十九的真实里加入百分之一的谎言就成了真实的谎言,任谁也识不破。这一点可从历史中看得透彻,连以严谨著称的史学家们都分不出各朝各代史书的真真假假,更何况这一段只发生在他俩之间的经历,至多加上一个来去无踪的大和尚。

三相公的抽泣声低下来,心中对他的这一番解释颇觉认同,而他后面的装神弄鬼也解释通了,却不肯就此打住,毕竟被他占了便宜是真的。

他拿出送佛送到西天的精神,显出后世哄女孩子的本事:“小姐,试问,若有一天,你的手被狗咬了一口,是否也要斩下自己的手来?”

三相公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设问,由不得好奇地竖耳倾听,抽泣变成了幽咽,他见收到效果,趁热打铁:“当然不会,因为错不在手而在狗,所以应斩的是狗而非手。若小姐真的受人轻薄,错也不在小姐,所以大可不必如此伤心,说出什么不活之类的不吉之言,即使真该有人不活,也轮不到小姐这只手,该是小可这条狗才对。”

他又是狗又是手、又是大可又是小可的,说得像个顺口溜,这种以后世男女平等之进步观念为核心精神的论调,生活在这时代的人如何听过?

三相公想了半晌方明白过来,顿觉得他这番闻所未闻的说辞竟说到了天下女子的心尖上,锋芒直指千古而来根深蒂固的的传统礼教,其中却大有深意、大有道理,她暗自心惊,能道出这样深入浅出、前无古人的妙喻之人,绝非常人,连她自小敬若天神的五哥都无这般见地。若小贼真是个奸细,只怕是个大大的奸细,大宋将有难了。

而且,他怎会逃过高僧必杀的一掌,更无惧她的利剑,还有他装神弄鬼时的诡异身法,难道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也不对,他被她轻易制住的表现,又不像假的……若为假象,其心思缜密,当真可怕!

三相公愈发坚定了不查清他来路绝不放手的决心,相较而言,她先前所受的委屈真不算什么了,尽忠报国的家教和武林儿女的豪爽,令她抛却了个人得失。

当然,女儿家更深一层的心思羞于道出:他若洗去了嫌疑,倒是个芳心可许的奇男子,况且他是第一个亲了她的男人,古代女子从一而终的观念毕竟摆脱不了。放下思想包袱的三相公再想到他自比为狗的说法,不由扑哧一笑。

他眼见得自己稍费口水就将她说得破涕为笑,不禁自鸣得意,更增加了一条自以为画龙点睛的高论:“其实,狗就该死吗?不然,狗也是一条生命,只要它不是成心咬你,大可放它一条生路。若草菅狗命,总有一天人会受到同样的惩罚,譬如人吃人。”

这番话其实是他自我辩护之暗笔,三相公如何晓得,却被钩起了对那一幕惨绝人伦场面的记忆,她随即脸色大变,一张口将翻胃而出的苦水吐出,乃是迟到的反应。

穴道被点的他无从躲避,被她吐得一头一身都是,狼狈不堪,暗骂自己画蛇添足,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回可真作了呕像了。他突发联想,后世中的那些偶像和自己这个呕像有何区别,对来自外在的宣泄一样不分好坏照单全收,无法拒绝,仅有的不同之处,大约一个是精神呕吐对像,一个是物质呕吐对像而已,说起来,这偶像和呕像的感觉还真差不多,都不容易啊。

经过这连哭带吐的一阵宣泄,三相公显然平静多了,整整衣衫,寻回宝剑,再找到柴房里的水缸舀水漱口洗面,便往柴堆上一倚歇息,把他视若无物地晾在一边,姑娘家受了委屈,对男人的小小惩戒总免不了的。

还有更深一层不好讲出的原因,却是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多有不便,而禁他人身自由,对少女而言多少是个放心。

他可不情愿了,大家都已说明白,干嘛还如此待他?他开始喋喋不休地向她大讲道理,如同那《大话西游》里的唐三藏,于是也受到了唐三藏的待遇,少女上前一戳,他便禁声,原来被点了哑穴。

跟前守个活人,三相公当然有了安全感,塌实地倚在柴上很快进入了梦乡。而身体僵立、眼皮闭不上的他如何入睡?看着睡得甜甜的臭丫头,肚中的叫骂不绝,又怪自己扮机器人吓人,这下报应来了,变成一个短路的机器人,替她站岗了……真是长夜漫漫,星星作伴。

一夜无话,清晨醒来,三相公解了他穴道,却又不讲理由地绑了他双手。他冷冷地任她摆布,这一夜受的可是洋罪!也不言语,以免再受点哑穴之苦,心想看她要拿他怎样?

三相公在驿馆了搜了一圈,只找到了那匹白马,再无其他马匹,想想也是,都吃人了,还有马吗?她最后放了一把火,要将这地狱般的一切从人世间烧光殆尽。

她无奈地和他共骑,这次没将他横在鞍上,而是让他坐在了身后,算是优待一些。她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答案,却又不想先向这个欺负了自己的小贼开口,只希望他像昨晚那样主动解释。

他这是第二次跟女子共骑,同样的马儿却非同样的人,感受亦是天壤之别,心绪早已飞到远方的可人儿身上,哪有心情搭理这个蛮不讲理的臭丫头?

俩人一骑沿江往西,一路伴随着怪怪的沉默。他其实大吃苦头,在飞奔的马上身体的接触不可避免,她却既因女儿家的清高,又恼他不说话,稍有触碰即用肘击开他,他虽有护身甲保护免受皮肉之苦,但滋味总不好受。

看看到了中午,俩人远远地瞧见大江之上,南北各一条连绵数里的黑色长龙蜿蜒西进,击柝之声,隐约不绝,不用猜,正是胶着接战的宋金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