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留下来的资产清查团成员,在他的带领下向后转,自顾自向外走,显然决定和沙永涛他们分道扬镳。()
到了这个地步,沙永涛还要佯作不知就太滑稽了,可他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郭凡!
他原先以为,有了自己打预防针,点明了飞驰汽车厂后面的背景层次之高,是高新区根本惹不起的。抛开这些高层领导,就算他沙永涛这块牌子亮出来,那在益都市也是横着走路的人!
副局长,国家副处级干部,高新区两个新出炉的副主任也不过如此。
论资历,高新区的两个副主任是才破格提升,而他在十几年前就成了副处。论等级高低,他是市局,高新区在财政业务上还要接受市财政局的业务指导,两者严格说来属于上下级关系。除非你一分钱不找市财政局要,那算你能!
连两个副主任也不过如此,你一个小小的科长算什么东西!
因此,他才会在飞驰汽车厂步步领先,认为郭凡会乖乖听话,跟着自己的步调行动。他认为自己已经给了郭凡面子了,有自己作为榜样在前面做给他看,这个小科长难道还敢撅蹄子,跟自己唱反调不成?
他就没想过,郭凡会不顾所有警告,和他公开决裂。
可郭凡竟然就敢公然带着一大半的清查团成员,和他背道而驰,公然蔑视他的权威,这让他在难堪之余,心中也是怒火中烧。
问题在于他还不能发火。
郭凡刚才的话,实在是太损了。
他说自己累了要休息,可他又点出现在才九点钟,既不到饭点,也不是午休时间。
而且恰恰相反,九点钟才刚好是上午上班时间!
郭凡的话,和他带队跟着郑永胜等人直奔宾馆的举动,两相对照,他的动作显得是多么可笑!连辩解也不知道从何辩解起!
可他又不能不说话。
一旦郭凡带着其他人都去了飞驰汽车厂厂部,这个消息传出去,他马上就会成为全益都市官场的笑话――吃憋的人见多了,没见过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的人!而他沙永涛就是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蛋!
“郭科长……”他无奈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郭凡,拖长语调,让对方认清自己的身份,和善地说道,“我知道大家都不累。不过政书记他们也是一片好意,请大家在这里稍作休息,喝一杯茶也没有什么嘛?大家都是为了工作,搞得草木皆兵就没有必要了,难道你认为郑书记他们搞的都是糖衣炮弹?哈哈哈哈!”
他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但在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而是冷冰冰地盯着郭凡,警告的意味非常浓郁。
他认为,他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把台阶都给郭凡搭好了,只要顺着台阶下,大家就可以相安无事。如果郭凡还要愚蠢到和他作对,那就别怪他当场发彪!
妈的,一个破科长,还以为天老大地老二,你是老三?
不要给脸不要脸!
可他万没料到,郭凡还真的不该他留一点情面。
“这不算糖衣炮弹?这不算腐蚀?”郭凡看着他,装出一幅极度吃惊的表情,一拍手掌,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我以为,这样暴露的穿着已经超越了正常工作服的范畴,让资产清查团的同志在这种环境下休息,绝对可以算得上是**裸的拉拢腐蚀!
但沙局长显然不是这么看!
这说明沙局长在日常的‘工作’中,参与过的‘工作应酬’中,类似的场面已经接受过很多,达到了见惯不惊的地步。
这就难怪了!
很可惜,我们这些做惯了农村工作的土包子,没福享受过醇酒美人的待遇!这种场面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超过了正常的应酬范畴,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可既然沙局长认为这没有什么,那我们只好听便,沙局长不妨继续去消受美人恩,而我们这些只会做苦力的人,当然是去厂部展开工作。”
钱锋还是首次听到郭凡这样刻薄的话,在吃惊之余,嘴角也浮现出一丝笑容。
在场的好多干部都在用力憋着笑,只有沙永涛的脸上是青一阵、紫一阵,想要发作却不知道从何发作起。
郭凡的话,实在是损到了家。
诚然如他所说,这些宾馆女服务员的打扮,绝对不可能算是正常的工作服。这样的打扮,勾引色诱的意味,已经表露无疑。
如果他沙永涛承认这一点,那他明知道飞驰汽车厂领导的意图,还带领大家自投罗网,其用意就很值得怀疑。
但如果他否认,那更是愚蠢之举。
这样暴露的穿着都能算得上正常,那什么样才是不正常?难道他能承认,自己却是经常在这种环境下,在美人陪酒的情况下和人“谈工作”?或者,实在更加暴露、双方什么都不穿的情况下“休息”?
郭凡的话毒辣就毒辣在,不管沙永涛怎么反驳,都会让自己处于里外不是人的地步!
不提沙永涛脸上青红变色,就是做出具体安排的郑永胜也是懊恼不已。
接待小姐的穿着是否暴露,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证据,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只要一看就知道!这本来就是心中默契的事情,越否认,越心虚,只会越描越黑!
以前他们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一身正气的干部,但对方在更高级别领导的暗示下,最多是不参与,像郭凡这样退出的人也有,可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公然讽刺,把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不好启齿的事情公然昭之天下。
许多事情大家都不说,什么事也没有。
但一旦被人说破,那带来的杀伤力也是极为可观。
就像沙永涛现在这样,他面对郭凡的讥讽,居然给自己找不到辩驳的理由。
虽然他怒不可遏,恨不能用眼光杀死郭凡,但在此刻却也只能闷声不作响,什么话都不能说,什么事都不能做!
除非他公然宣称:老子就是又吃又喝又赌又嫖,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只要敢这么说,有现场上百名干部,包括来自四个部门的工作成员作证,他的结局只有一个:市纪委立即介入要其前去谈话,随后便是打入冷宫,在事态大致平息后,将其调离这个繁华都市,去往偏远地区任职!
所以,他虽然脸都黑了,还是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把气忍在肚子里,一声不吭。
郭凡做好了对方疯狂发彪的准备,却没想到沙永涛硬是打落牙齿,和血往肚里吞,和郑永胜等厂领导居然不再做任何辩解,全体返还回来,一幅“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现在你做主”的姿态,也是一愣。
他还是低估了官场中人知道“事不可为”,马上改弦更张转向的速度。
对于官场中人来说,第一重要的是官帽子。第二重要的才是领导权威。之后才是所谓的面子。官场中人非常清楚,官帽子都没有了,其他的所有东西都是一场空。
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
只要能保住官帽子,他们可以忍下世上所有不能忍之事。保住了官帽子,以后才有可能找回场面。否则一切都是浮云。
这一次郑永胜等人没有整出任何歪点子,直接把清查团带到了厂部办公楼。
他们对于工作组的流程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三张办公桌拼成三角形,正好可以放置三台汇总用的电脑。
在三角中心外围,几个汇总小组的办公桌摆放得整整齐齐,成行成列向外辐射开来,由留出了人员进出的通道,工作现场显得井井有条。
郭凡看得暗暗点头。
郑永胜等人虽说贪污渎职,但他们的本事还是有的。大多数高官最开始都是从小小工作人员起步,一步一个脚印,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上级认可的。如果没有能力,他们也最终爬不到这个位置。这也是为什么,当国企转制以后,同样是那些企业领导,却可以把一个气息奄奄的工厂,重新恢复活力的原因所在。
从小见大,就知道郑永胜等人只要用心做事,管理安排上的确很有一套。
但是,他们已经注定不能为我所用!
郭凡铁石心肠,一旦下定了决心就绝不动摇,哪怕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但对他来说,天下之大,可怜之人甚多,他不能一一照顾得过来。
他的关怀,只能触及那些他能力范围以内,并且愿意接受他关怀的对象!
除此之外,凡是挡在他前面的绊脚石,他只要认为自己做得正确,大节无亏,他便必定要将其铲除,绝不容情!
郑永胜他们确实做好了各种安排,并且对于郭凡断然拒绝他们的拉拢腐蚀,也有一定的准备。财务部门、后勤部门的人员,都已经把历史账本、库存资料一一准备妥当。当资产清查团到达,各部门立即流水一样,按照先后顺序,分类别地给各个位置送上各种原始资料。
总分顺序,非常明确。
从外围的核算,汇总合计只需向前传递,便能按需统计出来,最终第一排的统计员递交上去的,也必然是他们这一个检查类别的最终数据,条理相当明晰!
郭凡在赞叹之后,便开始安排人手。
在这次飞驰汽车厂之行,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大致识别出清查团成员的内部派别:沙永涛,以及紧跟他那些人是绝对不可靠的!迟疑的那些财政局职工,应该属于中立分子,倾向于内部领导,但依然良心未泯。
审计局的员工,尤其是他们带队的那个科长,则似乎是毫无保留地站在自己这边。
至于钱锋,还有他带的检察院干警,似乎是铁杆支持者。
但官场内的站队也很混乱,大家都是在利益的驱使下做着对自己、对自己所属派别有利的事情。所谓的站队,绝对不可以就以为是自己一方的友军。
如果形势突然变化,友军转为敌军,敌军又变成友军也是大有可能的。
其中微妙之处,难以言表,全靠个人领会。
领悟不到之人,便会在这时常突然转变方向的阵营磨盘之中,被一点点磨成粉末,最终被官场所淘汰,成为无所事事的边缘人,甚至有可能为他人背上黑锅,终生耻辱蒙羞!
郭凡将刚才财政局方面,坚定留下来的几名财会人员,留在大办公室里核算总分类账簿。其余不足的统计人员,则由审计局的工作人员来填补。
原来那些应该分到第一组的成员,则被他毫不留情地打发了出去。
这一点沙永涛没有作出任何反对,只是冷眼看他安排。
郭凡安排完了大办公室的账目审计组,对于现场实物清点便没有做出安排。还是由财政、审计的带队领导自行分派任务。检察院的同志依然分成两人一组,跟着实物清查组进行现场监督。
沙永涛见他放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便接过财政局人员的分组安排。
郭凡仿佛对他的安排毫不关心,只是背着手,一个个的位置走过去,看大办公室里繁忙的账目核对工作。
但他实际上却是支起了耳朵。
沙永涛在分派人手的时候,把他的亲信人员分派到什么分厂、部门、车间检查,郭凡都是留意地记在心中,但一声不吭。
等到沙永涛人手指派完了,他才开始来到这些相关部门,拿起账本仔细阅读。
沙永涛刚安排完人手,转过身来,看到郭凡不带掩饰地就开始调阅那些可能存在问题的重要部门的账目,当即气得七窍生烟。
他终于明白郭凡为什么不安排实物清查组人手。
原来,郭凡把这个分派任务交给他,就是要看看他把主要的亲信安排到什么岗位。凡是他安排亲信去查的部门,很可能就藏着他们想要掩盖的重要问题。
这等于是沙永涛自己给郭凡指明了要核查的重点区域!
这如何不让他气急败坏?
阴险的人见多了,他没见过这么阴险的!稍不留神便会中对方的计算。用当地话来说,这个人根本就是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烂透了!
偏偏这家伙面对他横眉怒目,居然是一脸茫然,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一摊手,耸耸肩。
那无辜的眼神,简直比婴儿还纯净清澈。
就差开口对他说:“Why?”
无耻浑蛋!
沙永涛强忍着怒火中烧,刚坐下来没多久,郭凡那边认真地翻着账簿,忽然停下来,凝注着帐簿的内容,伸手把郑永盛叫了过去。
沙永涛心中一惊,但随即又告诉自己要镇定。
不会对。
他们最后才查飞驰汽车厂,这么长时间,该做的帐郑永胜他们都已经做好了,不可能会有纰漏被郭凡抓住。郭凡这混蛋肯定又是故弄玄虚,想要耍诈,不能再上当了!
他虽然这么告诉自己,但心中一颗心却跳得飞快。
今天他在郭凡手上一再吃憋,再也不敢小看这个小科长,哪怕肯定没有问题,他还是支着耳朵,想听听郭凡找郑永胜询问什么问题。
郑永胜一直对郭凡,表现出不在乎的态度,但这次是工作需要,他再怎么后台硬也不敢不去,但语气非常生硬:“郭科长,找我有什么事?我很忙的,请你说重点!”
“当然是重点,绝对会非常重!”
郭凡看也不看他,眼睛始终盯着账本,嘴里啧啧出声:“郑书记,一直以为飞驰汽车厂没有出成绩,就应该没有收益。可我看这个帐簿,上面却记着在前年九月份,飞驰汽车厂帐上却增加了四十五万,而且这笔款还不是财政拨款!这笔钱是怎么回事,我很感兴趣……”
他这才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郑永胜。
郑永胜刚开始的表情还很不耐烦,但听到他说的内容,脑子里一转,一件隐藏的很深的事情突然跃入大脑。
他又愣了愣,再回想一下郭凡所问的内容,心脏马上剧烈跳动起来。
他不明白郭凡为什么一开口,就是这个敏感的事情。按理说这件事情,原始帐目已经销毁,这个是新作的帐目,都合乎财务制度,不会被人抓住把柄才是。
对,他们的帐做得很完美,不可能会出问题的!
他也是久经风浪的官场老手了,直到越是关键时刻越要沉住气。他拼命地告诉自己这一点,强自压着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回答道:“哦,这个收入啊……。唉,说来也惭愧,由于省市长期不拨款,我们无法继续生产。很多设备在长久搁置以后,生锈毁损。当时我们在做国庆前的财务清点,发现了这批毁损的设备。当时这批设备已经损坏非常严重,完全不能用了。迫于无奈,我们只好将这批设备作为废钢材出售,卖了四十五万,作为厂里职工的国庆奖金。你看,在九月二十八日,这笔钱就发下去了!”
他强忍着恐惧,从郭凡手中抢似地躲过帐簿,迅速翻过这一页让他胆战心惊的内容,翻到了后面。
就像他说的那样,在这一页的工资支出记载中,清晰地记录了四十五万的先进支出。
尽管他强自镇定,而且自认为做得很不错,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但他却没留意他,他原本对郭凡充满了敌意,但在这次解释中姿态却放得很低,完全是下级面对上级询问,小心赔不是的样子,什么傲慢,全都不翼而飞。
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可能别人会被他所迷惑,但郭凡始终都在关注他的神情变化,却马上抓到了这一点。
他立即明白:就是这个了!
手中智珠在握,这头狡猾的狐狸再也逃不脱猎人的手心,他脸上浮现出了成竹在胸的笑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什么话也不说。
面对他的笑容,郑永胜什么狂傲,什么蔑视之心,都再也生不出来。他用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可脸上不断跳动的肌肉,却暴露出他内心极度的恐惧。
沙永涛开始不明白郭凡问话的内容,但经过思索,也从记忆中找到了那个尘封已久的旧事,马上就意料到事情不好!
可到此时,他还是不相信郭凡真的查到了那件事情的真相。
如此隐秘的事件,并且所有原始资料全部都被销毁了。部分现金被作为国庆奖金下发,可以说能够作为证据的东西,都已经不在世上存在了,郭凡怎么可能会知道当时所发生的事情?绝对不可能!
对了,他就是在诈!
这个混蛋又开始耍诈了,他只是看到帐上多了四十五万,对于没有收益的飞驰厂帐上多了四十五万,感到有些奇怪,然后随意问了郑永胜一下。可郑永胜这头猪,居然就被他虚晃一枪给吓倒了,这头该死的猪!
眼看郑永胜就要绷不住了,沙永涛抢上前训斥:“郑永胜你们这些败家子!你们知道这批设备当时国家花了多少钱吗?七百多万啊,七百多万就被你们这样败掉了,才会收回来四十五万!败掉了也好,你有四十五万不能用作生产经费吗,又转手当作奖金发给工人!你,你,嗨,你让我该怎么说你呢?”
郑永胜被他骂得头也抬不起来,如丧考妣不回一句嘴。
有沙永涛劈头盖脸的喝骂,他终于可以真心地表露出内心的害怕,颤抖不已,再也不用怕郭凡会看穿他的恐惧。
郭凡嘴角显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淡淡地说道:“沙局长的记忆真好!前年的事情,我随口一问,沙局长一听时间就知道是什么事情。而且连这批设备的原始价值都一清二楚,不愧是搞财务工作的,佩服佩服!”
沙永涛一愣,随即明白自己关心则乱,又把自己给暴露了出来。
他赶快解释道:“郭科长,你不知道,飞驰汽车厂成立的时候,当时我是重大项目审核拨款小组的成员。所有的资金往来都是经过我的手拨付下去的。可以说飞驰厂成立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有我的心血在里面。我对飞驰厂的关心,也一直没有断过。当时他们卖这批设备的时候,我是非常痛心的……”
郭凡哈哈一笑,不去和他死打蛮缠,他的目标也不是沙永涛。
他只要把郑永胜打死,让飞驰汽车厂彻底拜倒在他的脚下,令行禁止,不敢有丝毫妄为就可以了。
反贪斗士?
让别人去当吧!
他理也不理已经心慌手乱的沙永涛,笑吟吟对着郑永胜,轻轻地说出了一句晴天霹雳般的话:“原来你们是卖了设备!难怪前年九月二十四日你在工商银行外湾分理处,会多了二十万的定期存款!”
他这句话,就如同一颗子弹击中了郑永胜的心脏。
瞬间,郑永胜突然间就像失去了支架的死猪肉,嘭地一下倒在地上,两眼翻白,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