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折叠的雨
作者:《时尚芭莎》主编      更新:2019-10-11 10:08      字数:4938

文/张悦然

檀姜

那个晚上,檀姜又演砸了。

曾经的天赋,现在成了专门用来羞辱她的,她唱着从前自己写的,现在却无法胜任的歌,如临大敌一般,炫技的高音那么遥不可及,她奋力攀爬,却还是跌落下来。一曲唱完,她佯装镇定,微笑地看着台下的观众。空椅子比人多,她早已习惯。但她蓦地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孔,迟疑了几秒,才想起他的名字,许牧星。一瞬间她感觉到头顶的强光,咄咄逼人地瀑射下来,她被罩在她的失败里,无处可逃。所幸许牧星正与旁边的年轻女孩说话,没有朝这边看。她仓皇地垂下头,把目光暂时放在舞台边沿的地面上,那里没有光。她看到一块木板翻翘起来,露出一条漆黑的洞隙。

原来这个舞台中间是空的啊,她心里想。

舞台中间是空的,却一直没有坍塌。为什么没有呢,她真希望可以。或者下雨吧,没错,下雨,来的时候在出租车上听到广播里说今夜有暴雨,当时她还在担心听众是否会变得更少,以及酒吧哪个好心人肯借给自己一把伞(她不是担心自己,只是担心她的吉他),现在她希望这场雨可以及时一些。一场暴雨,像上个月那样。这个倒霉的酒吧到处漏雨,天花板上的白墙粉也被泡化了,簌簌往下掉,台下的观众发出一阵骚动,随即陆续离去。她却一直唱到最后,唱到地面都变白了。结束的时候,她站起来,看到台下是一片白茫茫的椅子。不过平心而论,那天她唱得真的不错,不知道因为“六月飞雪”,还是因为没有听众。

要是今天再下那么一场雨就好了,就可以帮她把许牧星赶走。他穿得那么讲究(很符合现在画廊老板的身份),还带着一个看起来很娇气的女孩,没道理在这里忍受白墙粉粘满全身。

她坐直身,抱住吉他,又唱了起来。其实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什么丢不开的自尊,只是每次演出如果看到台下坐着一个故人,心还是会陡然一紧,但也只是紧一下,一下就好了。

许牧星

故人许牧星坐在台下,这些歌如此熟悉,他却想不起有什么往事可以回忆。天气实在太闷热了,热到想要抒情也抒不起来。何况,还有童煜在。可是要不是因为童煜,他也不可能到这里来。

酒吧又小又脏,背后的厕所不断飘出一股尿骚的气味。空调在角落里嗡嗡作响,像是为了证明它确实在工作,许牧星却不得不再次把塌掉的t恤从身上揭起来。周围坐的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似乎刚从小城镇走出来不久,穿着土气,讲话有浓重的口音,虽然与童煜年龄相仿,看上去却截然两样。童煜蹙着眉头,忍耐着邻座那个动来动去的男孩,他正举着一只手机录音,手机很破,不断发生故障,致使总要重新调试。

这场雨/来的不是时候/这把伞/还没准备好相遇/就像春天/怎么能与秋天相聚……

这场雨/停的不是时候/这把伞/已经习惯了继续/就像你/轻易带走折叠的雨具/我又怎么能/折叠了这场雨/从此收进回忆里……

“这首歌叫什么?”童煜忽然凑到他耳边问。

“《折叠的雨》。”他说,这一首他一直很喜欢,“你觉得好听吗?”童煜此前几乎没有听过檀姜的歌。

“嗯,挺好的,不过好九十年代啊。”

“本来就是九十年代的歌啊。”

“哦。”童煜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是不是写给你的呀?”

“能不能不要胡乱联想啊?”他拂去她的手。

他曾经很希望这首歌是为自己而写。可惜不是。她没有为他写过任何一首歌。他们的感情其实很浅。对她来说,他也许只是一个一起睡过觉的朋友。对他来说,她则意味着一种烈性的生活。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他最接近艺术的时候,等到后来做了画廊,已经全然是一个商人。所以在童煜缠着他,非要让他讲一段情史的时候,他选择了和她的这一段。那一段感情很短,来不及相爱,来不及伤害,甚至连一个可讲的故事也没有。不过没关系,檀姜自己有太多的故事。作为一个年少成名,红极一时的歌手,一个到处乱睡,情债累累的女人,她欠钱、酗酒、吸毒、疯过,也自杀过。“太迷人了。”童煜对着这份履历赞叹,并坚持一定要来看一看她。

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对檀姜挥手示意,檀姜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走过来。

“这是童煜,我的女朋友。”看到檀姜拉过一把椅子,在对面坐下来,他立即说。因为担心她口无遮拦,他急于言明童煜的身份。

檀姜立即夸童煜好看,一副一见如故的样子,并对她说:

“不知道你要来!不然我一定会唱得好一点儿。”

“还能更好吗?已经够好的了。”童煜报以友善的微笑。

“哈哈哈,你真好。”她亲昵地拉了一下童煜的手,“我还没有睡醒呢,昨晚喝酒喝到今天天亮,一觉起来已经下午六点了,就急急忙忙往这里赶。”

“你现在住在哪里?”许牧星问。

“我暂时住在一个朋友那里,很远,在郊外。不过她很快要去美国了。”

“所以你又得搬走?”童煜问。

“是啊,真是不知道要搬去哪里,可能更偏远吧,城里的租金少说也要两千多吧。而且,我还欠很多人的钱呢,得把它们先还上再说。”檀姜说,忽然转向许牧星,“对了,我有没有欠你的钱呀?我不记得了。”

“没有。”许牧星说。

“那就好。”檀姜长舒一口气,“我是没想到你会来,太意外了,就猜是因为我欠了你的钱。我没有借你的钱吗?你是一个那么慷慨的人,我没道理不问你借啊,真的没有吗?你不要骗我啊!”

“没有,你没有问我借过。”许牧星冷冷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檀姜又连连说,沉吟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唱完先别走啊,我们一定要一起喝一杯,真高兴你们能来,而且我还和童煜小姑娘一见如故!”

即便灯光如此昏暗,许牧星也能清晰地看到檀姜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很深的力道勒出来的。她笑起来令人害怕,好像如果笑得厉害一点,那些皱纹就会裂开,覆着厚粉的脸将会碎成很多片。

他没有想到檀姜会变成这样。他一直认为,无论多么潦倒,她至少还是美的。他感到很失望,却无法调动任何同情心,她那副样子甚至令他感到厌恶。如果童煜不在,她一定不是这样。那是一副专为陌生人准备的天真无辜的可怜相,陌生人总是慷慨的,有更多的同情可以诈取。同时是一种控诉,好像所有从前认识她的人都在害她,都亏欠了她。而他作为一个与她有过交往的男人,更是有罪的,他是一个“慷慨”的人,所以应该对她伸出援手,应该借给她钱,应该为她找住处……不知不觉之中,他发现自己被置于无情无义的境地。

檀姜重新返回台上。许牧星已经失去继续听下去的兴致,现在就想离开。然而一旁的童煜却并没有想走的意思。

“你当时很爱她吗?”她已经攒了很多问题等着要问。

“谈不上,就是觉得她很特别。根本也没有在一起多久,我很快感觉到不合适,就没有再继续走近。”

“她一直都没有固定的恋人吗?”

“不知道。以前可能有过。后来就很难了吧,那些男人和她好一下,也都当作谈资,到处去说,她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有谁敢要呢?”

“你也是用她来装点一下你的情史的吧?”不出所料,挑衅的问题来了。

“你说什么啊?”

“谈不上喜欢,但因为特别,所以值得收纳进来。”

“你要是非要这么歪曲我的意思,我也没办法。”他生气地说。

隔了一会儿,童煜忽然说:“我只是看到她,觉得很难过。”许牧星转过头去,看到童煜竟然流泪了,“她一定受过很多伤害吧?”

许牧星抬起手,抹掉她脸颊上的一滴眼泪:

“她的确很可怜,但也是那句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可恨在哪里呢?”

“不好好地生活,非要把生活过成一台戏。”他说。

童煜没有再说话。可许牧星能感觉到,她已经成功地被拉拢过去,站到了另外一边。

童煜

童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喝醉的。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被许牧星拖着,走在酒吧门前的那条巷子里。她的眼睛很干,却有眼泪不断淌下来。她仰起头才发现,原来是天空在落雨。

地上的水洼明晃晃的,一闪一闪很好看,她挣开许牧星的手,就专拣着它们去踩,溅得雨水噼噼啪啪作响。但周围还是太安静了,无法掩住耳边的歌声。她跟着轻轻地哼唱起来。

“她还在唱呢。”她大声说,“听到没?我就说吧,还没结束呢。”

“还没结束?你都和她告过三次别了。”

“真的啊?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呢?”她像颗跳棋似的一连踩碎三个水洼。

“要是再不走,我看你们两个都要义结金兰了,我真是不懂,怎么喝了两杯马天尼,就能变得那么姐妹情深呢?”

“我真的很喜欢她,她非常真诚,你不觉得吗?”

“快走吧。”他折回来领她,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雨就要下大了。”

“我们应该回去接上她,她没有带伞。”

“好了,别闹了。”

“真的,她被困在那里了。”

“随便你!”他忽然发作了,对着她吼道:“你要去自己去吧,我是不会去的!”

他丢下她,一个人继续向前走。她不再说话,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们默默地疾走了一阵,终于出了巷子。

许牧星的车子就停在路边。他们走到车子的两侧,拉开车门钻进去,各自扣上安全带。

“这个晚上结束了,好吗?”许牧星转过脸看着她,“我们应该回到我们自己的生活里去了。”他随即发动了车子。

还未行过两条马路,已是大雨滂沱。街上没有车,也看不到行人,倏然一道闪电劈过,白亮的瞬刹里,这里看起来像一座空城。只有霓虹闪烁的橱窗和嵌着美人像的广告牌仓皇失色地站在路边,被雨水冲化的妆容,褪尽了小布尔乔亚式的细节,剩下的也不过是花花绿绿的俗丽颜色,像一团糖浆似的糊在挡风玻璃上。

都是道具,童煜想。谁的生活不是一台戏呢?

檀姜的“可恨”,在于她没有好好地演下去。当她发现这个角色变得不再纯真,不再善良,不再具备存在的意义时,她拒绝继续演下去。她放弃了。女人总是很容易放弃,她们放弃的并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放弃了在命运脚本里所饰演的角色。男人却不是这样,不管角色多么烂他们都能演下去。所有的人都将发现,他们所扮演的角色已经违背了初衷,只是他们的反应不同,女人倾向于反抗,而男人倾向于适应。

童煜向来认为,“猥琐”这个词对男人来说是最严厉的否定,然而现在她忽然觉得,“猥琐”也许不是一种堕落,而是一个人对于所扮演角色的适应。只是适应究竟是美德,还是对自己的背叛,她不知道,她失去了立场,如同被抛掷到半空。没事的,我只是喝醉了,她慌张地对自己说,她忽然很渴望快些回家,渴望打开门她心爱的小泰迪欢喜地扑过来,渴望跳进浴缸,浸在簇拥着马鞭草味道的肥皂泡里发呆,渴望点一支日本带回来的香,深陷在柔软的大床里睡过去。睡一觉就好了。

她回过神来,发现车子似乎停住了。

“你怎么不开了?”她说。

“你以为我不想吗?”许牧星气急败坏地说,“雨刷器好像坏了,完全看不见前面的路了,怎么走啊?”

“怎么会这样啊?”她斜探过身子,调试控制雨刷器的旋扭。雨刷忽快忽慢地挥动,却无法把窗户上的水流拨开。她不死心地一试再试,我必须,必须快点回家,回到我们之前的生活里去。发狠的力气令一绺头发振落,滑到脸颊上。

“我去看看。”许牧星打开车门冲了出去。他绕到车前,俯探过来,拿起窗户上的雨刷。隔着一层窗户,隔着一重雨水,他看起来很模糊,好像是她从很多年后的一次回忆里看到的。他重新回到车里,身上已经湿透。

“不行,雨刷器上的橡皮条掉下来了。”他说,“看来只有等雨停了。”他打开安全带,把座椅向后推,疲倦地仰靠在上面。她也松了戾气,展开眉头,仿佛大势已去,自己已经不能做什么。

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并排坐着。外面的雨越来越大,雨水堵住了空气的缝隙,车子里的空气越发稀薄,她觉得自己就要窒息,就像那些把窗户用胶布粘起来坐在车里自杀的人一样,她觉得自己好像在等死。

“牧星。”她戚然喊道,沙哑的声音自干涸的喉咙发出。

“嗯?”许牧星立即回应,好像早就等在那里了。他们从未这样有默契。

她转过脸看着他。她想把自己的心念告诉他。可是她知道一旦说了,他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即便那种幸福只是幻想出来的,此刻她依旧感到不舍。她在犹豫。

面前的挡风玻璃上,雨刷还在徒劳地摇荡,像一只发了疯的钟摆。在模糊的视线里,童煜忽然发现正前方的窗户上,有一块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凹损,也许是哪天被石子崩坏的。在一层一层雨水的浇注下,它竟变得越发清晰。她移开视线,闭上眼,可是她依然能看到,仿佛是一枚钉子锲入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