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都是异乡人 2
作者:楚姜      更新:2019-10-11 11:15      字数:5347

对于过去的一年,他绝口不提,看着他狼吞虎咽,她吃起了今天的第二顿晚饭。罗敷只是心酸,这个男人,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那个意气风发得带点儿愤世嫉俗的男子,跑到哪儿去了?于是她更加难过,如果有她在身边照顾着,他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吃饱了饭,左思才慢慢有精神说话,说他刚回到西安,这一年在外面行走,是希望行走可以帮他治愈他的噩梦,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多了,他要回西安好好开始新的生活。

罗敷知道自己还是如此深地爱着眼前这个男人,不管他这一年做了什么,她都愿意无条件地接受他。

吃完了饭,她跟着他回到了他租住的房子,是两居室里非常小的一间。这几平方米的房间像一个荒凉的山野里被遗弃的山洞,刚够放下一张床和一台电脑,而一只猫窜来窜去的,显得十分诡异。

他抱住了她使劲儿地吻着,好像两人从来没有分开过,房间里的暖气不知何种原因停了,或许根本就没有,冷得像个冰窖,他们只有抱得更紧一点儿取暖。

再次相见,罗敷却无法恨他狠心而去那么久。每个异乡人都是荒岛,都是流浪在城市的孤魂野鬼,她和他的身份,其实是一样的,她就像同情自己一样同情他,恨还没有生长出来的时候就被这深深的怜悯压制住了。她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摸着他的肋骨,仍然一根根的历历可数……“不要离开我。”她知道他在自己的身体里。

“我很想你,我想往后会有日子能让我弥补你,有日子来让我好好地对你。”他抱紧了她,只说了一句话。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又在一起了!”

她又带他去了城里的百盛,帮他买了两件毛衣、两条裤子和一件夹克,这正好是她信用卡的透支额度。洗了澡,穿得暖和了一些,左思的脸上也有了血色,看起来,仍然还算得上一个清秀的男子。

4

唐城电视台就是采访过杨幻儿婚礼并大加歌颂的电视台,他们一向以播出城中村农民喜欢的鸡毛蒜皮为能事。今天说说西安人嫁给了台湾人,明天讲讲终南大学女生失恋跳楼,后天又谈谈进城女保姆和被她照顾的男性老人产生感情并喜结连理……也许初衷是想贴近民众,可是很难从这些电视节目里看到诚意:杨幻儿的婚礼,让人看到的是嫉妒;终南大学那个跳楼女生,让人看到的是冷漠;保姆和老人结婚,让人看到的是为老不尊。即使是邻里之间为了一堵墙而翻脸的话题,都有很多观众在热捧。也不知道谁才是追看电视的人群,难道这些观众都害怕别人过得比自己好吗?如果过得比自己好,那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内幕,如果过得一塌糊涂以至于自杀,就显得自己相当幸福了。

看看八点档的电视剧,哪一部不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加故作有趣?中国人本来十分富有幽默感,现在非常奇怪,除了以为一定要主持人和观众痛哭流涕是感人,不知道还有一种打动心灵的事情叫做感人。

也许唐城电视台换了领导,也许是哪位精英心血来潮想玩点儿高雅,新的一年,唐城电视台的宣传词忽然改成了“汉唐雄风,唐城电视”,让但凡看过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的人都会想到逍遥派的经典台词“一统江湖,寿与天齐”。他们现在要表现这片土地上的深厚文化底蕴,要走重振汉唐雄风的庄重雅趣路线,唯有选择放弃迎合城中村农民的低俗审美口味。于是唐城电视台的很多栏目开始改制,并且破天荒地对外大量招聘人才。其中,“城市故事”就由讲述西安老百姓的故事改变成了“重现周礼”——一个讲述陕西历史沿袭的栏目。

西安的各种媒体里,充斥着太白大学的学生。他们被人说成乌鸦绝不过分,最狠的形容,莫过于来自死对头终南大学的评论:太白大学是“第一农民运动讲习所”,意思是这里的学生又土又穷又没气质,就仗着有人提携,一个个混得人模狗样的。

罗敷在不少场合见过终南大学的学生,觉得他们也够可怜的,有了王思齐那样的教授,少不了要出一批心理变态的学生。他们若有本事保护自己的女友,早应该在王思齐第一次犯案时就群起而攻之将其赶走,而不是无中生有地攻讦别的学校。

田桑子打来电话说“城市故事”需要招聘一个栏目策划的时候,罗敷激动不已,很显然,左思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

有了田桑子的牵线,加上左思的学历背景和对西周历史的熟悉,左思被唐城电视台录用了。

这个说从不喜欢工作的男人,终于要工作了,这一次,他很可能就要一直留在西安了。

罗敷提前订好了一家西餐厅,左思的表现与平常无异,似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吃着一块牛排。

“对栏目有什么想法,要不要帮忙?”

“不过雕虫小技而已,就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太白大学毕业生,才会整天紧张这事儿那事儿的。你等着瞧,我这期策划出来,一定是唐城电视台有史以来最精彩的一期栏目!”

他习惯性地把她置于一个弱智者的领域里,他必须让自己的某种优越感来统治她,他用这样的说话方式来平衡他在她面前的虚弱抑或无力感。罗敷已经很熟悉这种说话方式了,只是现在没法再去相信他无论哪一个方面都比自己要优秀。尤其,那些左思离开西安到处行走的日子,将是他们之间的缺口,再也无法弥补。

除了工作,她希望他能开口说点儿关于两个人的未来。

“我在云南的时候,和一个彝族姑娘睡了一个星期,你有什么看法?”

有什么看法?如果罗敷有看法,早该在左思刚回西安给她打电话时就决绝地挂断电话。

从前有个山里的小伙子,辛勤照顾一棵人参,每日都不忘松土驱虫,人参默默决定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努力修炼成人形来报恩。现在罗敷就是修炼好的人参,而左思是那个小伙子,她要报他的前世恩情……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妙,其实小伙子把人参养肥养壮就图卖一个好价钱,只不过,可怜的家伙没有来得及卖掉人参就失足跌落山崖而死。你不可能要求一株植物有动物的智商,正如罗敷在左思的面前,彻底沦为一株没有大脑的植物。

罗敷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买单,默默地跟着左思回家,然后他们默默地在山洞一样的房子里做爱。她始终在想那个人参的故事,好像现在的他们,是植物和动物在一起缠绵。她看了看天花板,上面似乎有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它挣扎着,不知道如何开始飞翔。

左思策划的第一个选题是“西周崛起”,为此左思和栏目组的工作人员们全部去了宝鸡,他们需要在宝鸡足足盘桓三个月才能够完成这个专题。

5

田桑子中间曾经回过一次西安,她还特意约罗敷吃了晚餐。

“你和左思有多熟?”

“也不是特别熟。”罗敷不明田桑子的意思。

“噢。他这人,确实才华横溢,可是性格也真是古怪,三句话不投机就翻脸不认人,电视台是个很讲究团队精神的地方,他这样的性格,真是不适合做电视这行,还是适合做独立完成的工作,比如写作或者画画一类的。只不过,现在这社会,写作也得和编辑、出版人打交道,画画也得和画廊经纪人打交道,哪有一个人是真正自由的?也不知道这左思是怎么回事儿,就不能委屈一点儿自己……”

看起来,田桑子是在讲述左思的缺点,听她的口气,却满是倾慕加欣赏。罗敷以前没太注意田桑子的长相,现在仔细一看,田桑子长着一张娃娃脸,论起来她们是同一届的学生,两个人是同龄,而且田桑子还经受过一次非常不愉快的离婚打击,可她似乎永久地停留在了大三女生的时光,散发着无尽的天真烂漫之气。

“不过也真是解气!”田桑子临了又补充了一句,“我们电视台的那个制片人于朴,是台长的小舅子,平时飞扬跋扈的,见谁不顺眼张口即骂,他还美其名曰‘激情骂人’,这个新词儿多让人无语啊,可人家大权在握的,谁也不敢得罪他,台里的主持人哪个没因为这事儿哭过?就是这个左思,于朴说他的解说词写得狗屁不通,他立马还了一句‘丫的,你倒是写一个狗屁通的给我指导一下?’当时在场的摄像编导灯光等人都傻了,我们这么多年忍气吞声的,可是谁也没想过回骂于大制片人一次,大家都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不过私下给台里其他人学的时候,一个个都是笑得前仰后合,估计这事儿以后会成为唐城电视台的经典段子。虽然左思刚来三个月,留下的痕迹要比我这个工作六年的人还重呢!”

大多数人都被这个社会的规则教导成顺民,顺民与顺民之间比较容易相处,而对于那些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顺民们何尝不是投射着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罗敷要是真了解左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好了,那样她就会找到与他相处的规则,那样她或许就可以有办法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可是她对他,始终也只是了解冰山一角而已。

“我想,这次唐城电视台节目改版,我才是受益最大的人。六年了,我一直在16层一角占据一平米的空间办公,日子久了,思维也固定在那么巴掌大的地方,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不晓得自己的生活到底哪儿有问题。我自闭地一个人生活了好几年,居然还以为自己过得很好……这次在宝鸡,我们栏目组的人整天整天地在野外行走,追寻着西周的历史足迹,筛选梳理有用的素材,我自己也趁机恶补看了好多书,做完这期节目,不能说像左思那样对西周的历史尽在掌握倒背如流,基本上也算半个西周通了。

“有次在岐山原的一个由省里的考古队挖到一半的西周古墓里,我看见了一个玉扳指,那个玉扳指通透得没有半点儿纹路,真是想不到,三千多年了,这块小小的玉,还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我拿着它在手上试戴了一下,说真心话,摘下那个玉扳指的时候万分地舍不得,太想把它据为己有了。我们摄像说,我当时的样子完全不像个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而像个盗墓的。当然,整个栏目组的工作劲头儿都很高,在那样一个四周只有荒原没有高楼大厦的地方,好像所有的人都变得像兄弟姐妹,完全没有了在西安时候的钩心斗角。

“左思告诉我这个玉扳指在西周当时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玉韘,是戴在男人的大拇指上专门射箭时搭弦用的,让我别弄错了,说这个玉韘后来才慢慢演变成了用来挂在身上的玉佩。

“这里面的学问太多了,我也搞不清楚,周朝人真是要命,什么都要讲究礼仪,什么都要讲究制度,否则就是不符合礼数。佩的青铜剑啊,戴的玉啊,男人们三六九等的,就这,还叫什么君子比德如玉,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嗯,反正这辈子我是搞不了这些繁琐复杂的学问了,我只能是佩服那些学问好的人,唐城电视台以前怎么就没有招到像左思这样的人才呢,不然,我这么多年,可以从工作里学到多少东西啊……”

今天的田桑子有种光芒四射的美丽,尤其提起左思的时候,似乎连她的灵魂都在向外界传达着快乐。“美女,我也许恋爱了,你祝福我吧,如果我成功了,下次回西安的时候一定会请你分享我的幸福。”吃完了商务套餐享用甜品的时候,田桑子补充了这句。

罗敷的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她害怕自己猜测的那个结果,但她的猜测只能属于她一个人,人生充满着偶然性,只是她不愿意这偶然性成为必然性。

田桑子的前夫在一家小公司做事,工作前途和收入都非常一般,但也有些优点,就是对她还算照顾,长相尤其帅,没办法,谁叫她是个好色的女人。公公婆婆一直不喜欢她,理由竟是她挣那么多钱,却只给自己买一套婚房,对前夫弟弟没房结婚置之不理……田桑子薪水高不假,但那是她日日夜夜在电视台加班换来的,她也有父母要孝敬,她并没有成为所有人的天使的能力。如果心甘情愿,资助几个贫困地区的小学生读书当然义不容辞,但掏钱给小叔子买房,她自认不在自己的职责范围之内。她也懒得和前夫的父母计较,他们每年也就来儿子家里住一个月而已,那一个月她就天天加班。

2003年的时候田桑子到广州出差,赶上那场著名的非典,她被迫滞留广州两个月之久,回西安之后,就被前夫告知“已经爱上了别人”,而且现在对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恳求她的成全。无非两个月的时间么,竟然冒出来一个女人外加一个孩子!那一刻,田桑子发现自己多年认为英俊高大的丈夫,原来只是个长相普通的男人而已,从前的她也不知道被什么所蒙蔽,爱他爱得要死要活的。

她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离婚,房子也留给了前夫。不是不想争家产,以前夫的能力,再过十年也不见得能挣钱买到一套房子,她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瞎了眼,不肯接受自己的婚姻很荒唐而已。于是只求迅速解决问题,只为早点不再见那个男人和他的家人一眼。离婚的时候,前夫基本都没有出面,他的父母出面和田桑子谈判,听儿媳说房子什么的都留给他们,只带走自己的衣服净身出户后,两个老人松了一口气,田桑子差点儿骂人,忍住的根本原因是她爱自己的父母,惠及了别人的父母。

离婚两年,田桑子一直在西影路的某小区租住,后来才按揭买下了现在的这套雁塔西路的房子。

现在她终于修复了上一段感情留下的伤,她要恋爱了。罗敷本应真心地为她高兴,但是一想到左思正在田桑子的身边,她忽然虚脱了一般,无力地瘫软在了咖啡馆的椅子上。

专题片“西周崛起”分半个月播完,每天30分钟,从左思田桑子他们回西安半个月后开始播出第一期,罗敷每天守在家里的电视机前看这个栏目,她甚至能在某个外景地或者某个博物馆某个墓葬群见到左思的身影。

有一期节目里,在宝鸡岐山的西周发源地野外,左思说了一段话:“凤舞岐山是吉祥之兆,凤是女性和阴的象征,西周应该是一个尊崇女性的时代,之前的商纣王的妃子妲己,在野史与传奇小说中也往往被描写得美艳动人。古人原比我们今天想象的更尊重女性,也只有一个尊重女性的民族才是有前途的民族。除了众多的英雄人物,我更是非常感动于这个伟大朝代的所有细节,也希望自己能够继承到西周的传统,不要辜负一个好姑娘……”最后的一句话,细心的剪辑人员竟然没有发现,也没有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