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伊河路
作者:周海亮      更新:2019-10-11 12:19      字数:3177

郑州于我们,大概只剩下一条伊河路。伊河路与小小说有关,与文学有关,与梦想有关,与快乐和痛苦有关。伊河路与忧伤有关。

夜里朋友约我喝酒,在伊河路上的一个小吃店里。这里距我们开会的酒店很近,距邀我们前来的杂志社很近。是夏天,吊扇在我们头顶吱嘎嘎地旋转,我和朋友,很快喝到醉眼朦胧。笔会上的啤酒特别容易醉人,后来朋友说,他忘记了自己不会喝酒。

朋友是山东人,留着平头,戴着眼镜,身材稍胖,性格耿直。朋友做过很多事情,扛包,送奶,画画,经商,现在,他选择了写作。我知道朋友活得很累——仅凭低的可怜的稿费养活一家人的生活状态,不用说也能猜得出来。朋友对我说,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做的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因为我没能让家人生活得更好。朋友说,所以,其实我很自私。他打出一个酒嗝,将头扭向窗外。大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男人们说着酒话,姑娘们嬉戏打闹,出租车鸣起喇叭,蝉在夜里唱起了歌。喧嚣让城市更像城市,又让城市变得肤浅。朋友转回头,盯住我的脸,问,我们比他们,多些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朋友说,快乐。

朋友所说的快乐,是指写作的快乐,文学的快乐。当然我们都反感诸如“文字从指尖间流淌而出”、“美丽的句子跌落指尖”等此类华而不实的句子,我们认为这是杜撰,因为真正的写作,绝不是这样。当然真正的写作是快乐的,倾诉的快乐,表达的快乐,以及思考的快乐。朋友又打开两瓶啤酒,朋友说,为了快乐,干杯。

夜很深,大街上的行人渐渐变得稀少。朋友站起来去洗手间,我见他中途拐开,然后在门口的冻青丛里解开裤子。他回来,坐下,表情认真地盯住一对边走边笑的青年男女,然后扭头,问我,我们比他们,多了什么?我说不是快乐吗?你刚才说过的。他说,不全是。我说还有什么?朋友说,痛苦。

朋友所说的痛苦,是指写作的痛苦,文学的痛苦。当然我们都反感诸如“文字就应该掷地有声,一砸一个坑”、“每一篇作品都应该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等这样的巨型语言,我们认为这只是一些人的愿望,而真正的作品,真正的作家,只能是痛苦。倾诉的痛苦,表达的痛苦,思考的痛苦,以及由痛苦所带来的惶恐、沮丧乃至绝望。最起码,对我和朋友来说,是这样。朋友冲我举举酒杯,说,为了痛苦,干杯。

为了痛苦,干杯。这句话的本身就充满痛苦。后来我头痛欲裂,一口酒都不想再喝,朋友却意犹未尽。他说他好久没这样喝过了,他说他一没有兴致,二没有时间,三没有钱。搞了这么多年文字,却活得越来越疲惫越来越艰难,所以我决定,不写了。他说。我问他不写了干什么?他说干什么不可以?扛包,送奶,画画,经商,都比写作舒服。他认真地看着我,他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真不写了?

不写了。

你敢发誓?

我发誓。

彻底放弃?

再写我是孙子。

他碰翻一个酒瓶,我怀疑他是故意的。他起身结账,被椅子绊倒。他爬起来,鼻孔里流出鲜血。他抹一把脸,冲我笑,又跑到门口花坛,吐得昏天暗地。我扶他回到酒店,将他送回房间,他很快睡着。为他关好房门,我长叹一声,为又一个作家离开文学,为又一种深邃流于肤浅。

凌晨时候,我被人推醒,睁开眼,见他的脸,近在咫尺。我问他酒醒了?他说,过来看看你。我说快回去睡觉吧!他问我,刚才咱俩喝酒,都聊什么了?我说文学,当然是文学。这是我们不喝酒的时候从来不曾聊及的话题。他问我,那我说什么了?我说,我忘记了。他说,我也忘记了,一句都想不起来。我说真的一句都想不起来?他冲我笑笑,说,想起来我是孙子。

他起身,走到门口,关门,却留下一条缝隙。他的脑袋挤在缝隙里,似乎在等待我说点什么。我说,好好写吧。他说,遵命。脑袋便消失了。他的脚步很轻,却稳,像节奏感强烈的文字。既令人痛苦,又给人快乐。

然后,那天,我再也没能入眠。

老来巷

老来巷挤在市区,与繁华的城市不太协调。说是巷,其实是一条小街,“巷”只是延续了以前的名字。老人喜欢“巷”这样的叫法,他认为“巷”才是历史,才是生活。

老人喜欢老去的东西。

老人的摊位紧贴着一栋大楼的外墙,那里终年不见阳光。我以为是老人租不到合适的摊位,老人却告诉我,他是故意将摊位选在这里的。好东西不能见阳光,老人说,晒一次,品相就坏了。

老人的东西非常杂乱:小人书、古书、字画、门票、邮票、粮票……更多的是纸币。老人守着他的宝贝,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小城搞收藏的人不多,有时候整整一天,也不会迎来一个真正的顾客。老人对我说,老来巷似乎被世间遗忘了,包括他的藏品,包括他。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来老人这里一趟。逢这时,老人便会跟我一一讲解他近来的收获:一张上海世博会的门票,某个工厂的菜票,一张小面值外币,或者,一本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小人书。我问老人,您大概有多少藏品?老人说,满满八大箱。我问他,能值多少钱?老人想了想,说,没法估计。可能值几百万,也可能会一文不值。我问他,您的藏品不是都保真吗?老人说,保真也可能一文不值。说着话,他翻开一本集钞册,指着里面的一张“大团结”,说,这张钱在当时,可以让一家人舒舒服服地过个好年。现在呢?就算它能卖到一百块钱,也不过是一顿饭的花销。十块钱和一百块钱,哪个更值钱?我说,可是刚才您说的是,一文不值。老人说是这样。当时,这样一张钱可能是一家人生活乃至生命的保障,现在呢?不过是一件玩物而已。玩物有价值吗?可以价值千金,也可以一文不值。收藏钱,就是懂钱;花钱,就是不懂钱。或者说,收藏钱,就是不懂钱;花钱,就是懂钱。

老人常常说些高深莫测的话。高深莫测的另一层意思也许是,故弄玄虚。

我知道老人非常反感那些币商。不管他们出多高的价钱,只要老人知道他们不为收藏只是赚钱,就不会卖给他们。曾有币商看上老人的一张纸钞,连磨老人三天,价钱从三百块提到五千块,老人就是不卖给他。后来币商改变策略,让他十几岁的儿子前来,终如愿以偿。老人得知实情以后大病一场。他说他的钱落到不懂钱的人手里,那既是钱的悲哀,也是他的悲哀,更是历史的悲哀。从此以后老人更加小心翼翼,买他的藏品,得接受他近似苛刻的审问。

最让老人引以为荣的,是他从没有收过赝品。也许老人有些眼花,但仅凭感觉,他就能够辨别一张纸币的真伪。前段时间老人打电话给我,说有好东西给我看。去了,才知是一张建国初期的“大黑十”。老人一直试图收藏一套完整的第二套人民币,终如愿以偿。老人笑得很开心,我看到,两颗牙齿在他的牙床上轻轻地晃。

可是我很快发现了问题。尽管那张纸币非常逼真,我还是感觉它不太对劲。它通体闪烁着“贼光”,全然没有岁月的包浆。老人当然不肯同意我的看法,可是慢慢地,我发现老人的底气,开始变得不足。我安慰老人说,您应该不会看错……反正您又不打算卖掉它,自己收藏,开心就好。老人盯着手里的“大黑十”,不说话。老人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得黯淡,直至悲伤。后来他告诉我,这张“大黑十”是他从一位朋友手里换来的,用掉他整整一箱的藏品。

老人太信任他的朋友了。老人太喜欢这张钱了。

——老人没有脱俗。对他喜欢的东西,对他喜欢的历史,他有着无比强烈的欲望。——当欲望太过强烈,他便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从此,再没有见过老人。据说老人再一次病倒,半个月不吃不喝,终于逝去。我宁愿相信老人的逝去与这张“大黑十”无关。

老人的摊位空了半年,后来,终被一个早点摊占据。我不知道老人的几箱藏品去向何处,但我知道,它们肯定不会落到不懂收藏的人的手里,比如他的儿子,比如那些早对他的宝贝垂涎三尺的币商。

昨天去博物馆,竟然欣喜地发现,老人的“第二套”安安静静地躺在展柜里。我记得那些纸币的每一个号码和每一个污渍,我深刻地认识他们。我还见到,本应插放着“大黑十”的位置空空如也,如同一段无故失踪的岁月或者历史。

我朝那个位置,深躹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