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4760

在临湖这座美丽的城市里,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孤独……

临湖市,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作为一个外地人,我对此有着准确的判断。

尽管来这座城市的时间已经不短,我的口音里也已经夹杂了不少当地的方言,但旁人一听就能听出来,我不是本地人!

是的,我不是本地人,可是我曾经对许多人这样骄傲地宣称:我是本地的主人!

临湖市的领导班子,往大了算,有好几十号人: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各有一套班子,每个班子的人数少则七八人,多则十几人,凑在一起怎么说也够上五六桌酒席的。要是往小了算,人大、政协可以忽略不计,仅算市委和市政府的头儿,两张桌子完全能够坐下。

从市委来讲,常委以上就是班子成员;从市政府来讲,必须得是副市长以上级别才能算是班子成员。

我的职务,在外面也许算不上多么了不起,但在临湖市,却是受到敬仰的,我是分管城市开发和建设的副市长,在市政府班子里面排序第三——除了市长、常务副市长,接下来就是我。上回市政府班子换届,我曾经想从排序第五的副市长一下跃升到常务副市长的,可是,费了吃奶的劲,最后却功亏一篑,只弄到排行第三!换届后,我的一帮哥们儿、朋友摆酒给我祝贺,说我有了“跳跃式发展”,我脸上堆笑容,心里却有些遗憾。我的目标是想下一步成为市里的正职,可从副职到正职,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从副市长到市长,中间至少隔着一个常务副市长的台阶。这次没弄到常务的位子,恐怕下一步的计划难以实现,这可是一步耽搁步步耽搁的问题呀!

但我表面上不能流露自己的想法,我只能笑容可掬地接受哥们儿的祝贺。是啊,有什么不高兴的呢?从一个外地人、一个家境贫寒的农家孩子成为这座拥有200万人口的美丽城市的副市长,又在领导圈子里往前靠了两三位。市电视台里,隔三差五就有我的新闻,不是这里开会,就是那里视察,我在临湖可谓家喻户晓,市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公务员,无论在什么场合见到我,都表现出一副诚惶诚恐、毕恭毕敬的模样,那些在街上值勤的交警,看见我的车驶过都要敬礼,拥有这样的地位和待遇,难道我还不知足吗?

这不是知足不知足的问题,这是人生目标和追求的问题。这个问题太严肃,话题太长,现在不便详细讲述,以后有机会我会展开来认真回顾的。

我之所以认为临湖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是因为它的地理环境。这座城市依山傍水,所谓湖光山色在这里体现得非常自然、非常协调。

临湖市的北面,是一道青绿色的蜿蜒起伏的山峦。这座山峦是江南一条著名山脉的余脉,那条著名山脉的海拔高度江南罕见,可是它这条余脉的最高海拔却仅仅600米。这条小小山脉的最高峰,当地人称其为聚秀岭,听这个名字就可以想见,当地人对山上的风貌是高度赞赏的。古人有一句话,叫“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聚秀岭尽管不高,却还有些名声。山上有一些前人留下的古迹,甚至有传言是仙人留下的足迹——尽管那石头上的所谓足迹其实不过是风化印迹,当地人却非要附会成仙人来过这里,这也是以往的“追星”行为吧。聚秀岭上的林木倒是青翠蓊郁,每逢春天,满岭都是野生的桃李杏树和杜鹃开出的花,烂漫成一片旖旎的景象。而秋天一来,山上的青枫树叶纷纷转红,就像市里那个酸不溜丢的诗人在市报副刊上所写的:岭上落下一片彩云。

这句诗尽管酸,你却不能不认可它还是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聚秀岭秋天的景色的。

聚秀岭虽不高,由于植被繁茂,再加上当地一年四季降雨量丰沛,山上的蓄水量却是不少。那些蓄藏在山间的水,化为许多条小溪从山上流淌下来,不约而同地朝着山下一处低洼地带汇集而去,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湖泊。湖泊本来多位于大江大河之畔,像这样由山间溪水汇流而成的湖泊,大概不很多见。湖泊的出口处,是一条稍宽的河流,叫秀河。许多小溪的水流从这里形成一条河,流向外面的平原旷野,而在古时没有公路的年代,外面的世界便凭这条河流与当地沟连交通。

这片湖泊早先叫什么,一直众说纷纭,有人说它叫“秀湖”,也有人说它叫“聚秀湖”,听这两个名字就可知道,这里曾经是风光旖旎、风情万种的。后来,为了打造城市名片的需要,终于给它确定下正式的名字,还是叫聚秀湖——这样可与聚秀岭统一配套起来。

这湖和聚秀岭一样,一年四季的景象也不尽相同。春天的湖水很绿很绿,绿得如同一块巨大的琥珀的色泽为蜡黄至红褐,似没有绿色的,因此此处不如把“琥珀”改为“翡翠”;夏天的水则变成蔚蓝色,蓝得晶莹透亮;秋水变得清澈透明,就和季节给人的感觉一样;到了冬天,湖水的颜色黯淡下来,就像一个心事重重、陷入沉思的人。

据说,临湖这座城市,当年就是在一座水运码头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

依山傍湖,这样的城市在江山省还真是难找。

不过,在我眼里,临湖的美丽不仅在自然山水,更在其城市建设。

二十多年前的临湖,由于市区简陋甚至破落(这从过去留下的一些老照片可以看出来),并没有留下多少让市民值得记忆的东西。市区最宽的一条马路仅有十米宽,路两旁也只有两三层楼高的房屋,最高的建筑是位于马路中段的百货大楼,也不过四层而已。从这条主干道辐射两边的街巷,要放在今天,让人简直不敢相信它属于一座地级城市。里面的房屋建筑多为老旧的平房,甚至有仅容两人并肩而行的极细窄的老街,两旁则是传统的黑瓦片、木板墙的民居。这种民居由于年代过于久远,不仅四面漏风,而且有所欹斜。

主干道的路面,因为年久失修,一些被车辆碾压稍多的部位,水泥碎裂,卵石滚落,坑洼之处总是积着一汪水,晴朗天气又扬起尘灰。小街小巷的道路更是无法行走。

城区的绿化除了主干道边上有几棵零星树木,某些机关院子里有一方不大的草坪,其余地方一片荒凉。

夜间的照明路灯也是稀疏寥落、昏黄黯淡,偏僻处的路灯即使有过,后来也变得无法使用……

现在则完全不同了。临湖市里的高楼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那些四星、五星级宾馆,金融机构和政府部门的办公大楼竞相以豪华的面目呈现;几条纵横交织的主干道呈方格网状把城区全新的架构勾勒出来;至少有75%的老城区已经改造完毕,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历史的木板屋全部拆迁,再也看不见它们的踪迹;每条街巷上全部安装了高亮度的水银路灯,其中有些还是太阳能供电的,灯盏的造型千姿百态,犹如花朵一般争奇斗艳;市区的绿化面积也占到了很大的比重,离国家园林化城市的标准已很接近;还有那些伫立于街头的各式城市雕塑,使整座城市增添了不少现代化的感觉。还有,近七八年时间里相继建立的体育馆、图书馆、博物馆、展览馆……无一不在彰显临湖的时代气息!

我说自己是本地的主人,有人能听出我话里的意思,这毫无疑问。他们当着我的面拼命夸赞我,说我能力强、水平高、有魅力、有魄力,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各个方面的表现都可圈可点;还说我是临湖人民的光荣与骄傲……呵呵,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说了我个人的能力和魅力的事儿吗?根本没有!可他们(主要是平时交往多的哥们儿和关系密切的下属)却把这些话扯进来,好像我的意思是显摆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我流露出的毫无疑问是沾沾自喜,甚至扬扬自得的情绪。地球上,但凡聪明一点的人都能听得出来,更何况这帮小兄弟平时与我过从甚密,对我的喜好了如指掌,还能不知道我说这种话的潜在心理?

这些人奉送给我的高帽子,我一顶一顶都欣然接受——他们说得实在不错,我秦某就是这样一个人,用小说里的话来形容,就是天资聪慧(有时我差点没说出“天纵英明”这样的词来)。

我是临湖市政府的领导人(我十分渴望在“领导人”三个字前再加上“主要”两个字,我的事业和追求不想止步于当前),当然可以说是临湖人民的骄傲。有上级领导曾给我打官腔,说我们这一级干部能走到这个工作岗位上,是人民培养的结果。嘿嘿,我觉得这种话不过是个抽象的高调,准确来说,是我给临湖人民作了太多太多的贡献,这个岗位是对我的“劳动付出”的补偿。

就说这些年临湖市的建设发展吧,我做的事情少吗?跟我同级别的干部,谁有我……哎,看看,我的思路又走偏了,不能这样去比较,即使我比那些同僚们强一百倍,这样的想法也不能冒头的!

还是说些具体的吧!

临湖新区,这片全新的城区,当年的开发计划还是我在那儿当开发区主任时提出的。宽达百米的聚秀大道,在整个江山省都不多见,已成为临湖的招牌,省里的画报、新年挂历什么的,上面要展示江山省的城市建设新貌,临湖的聚秀大道总是那些摄影记者捕捉的对象。

整个城区的建设规划,多半也是在我手中完成的。还有城区的美化、亮化,没有我秦小集,临湖市哪能有今天这个样子?!

那座五星级的聚秀湖酒店,把它的老板从深圳引到这里来投资,也是我搞定的。我提出建议,让那个老板享受招商引资的最优惠待遇,他一听我开出的条件,把正在跟其他地方签的合约撂到一边,屁颠屁颠地就跑到临湖来“投资”了——我之所以给他的投资打上引号,是因为我最清楚,他的所谓“投资”,其实差不多不用花一分钱,空手从临湖挣了一座豪华酒店,但这个话是万不可对外面说的。

还有……

不说了,不说了。我为临湖人民,当然主要是为市里历任主要领导做了那么多的事,长了那么多的脸,功劳、苦劳加起来可以抵得上一个战场上的将军了!可是我在副职这个岗位上却一待六七年,光阴飞逝,转眼年过天命,我的能力和水平,比起连续两任市长,哪里会逊于他们?可是却不如他们走运!现在这个市长——曹磊,比我才大一两岁,干正职都已经四五年了,哼!

这两天,不知怎的,我向来自信满满的情绪有些发蔫,这可是极少有过的现象。眼皮子老是跳啊跳,吃饭的时候、开会的时候,甚至讲话的时候,都是这样。昨天上午出席一个会,我在会上发表讲话,竟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哈欠。在公开场合,尤其在镜头面前,我十分注重自己的形象。我要让全市干部和群众始终对我保持一种积极亢奋、干练果敢、大气从容的正面印象,不能暴露出丝毫的不足与弱点,可昨天就是忍不住,那个哈欠就是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让我好不尴尬。后来我想象摄像镜头摄下我打哈欠的样子:眉头紧皱,眼睛半闭,嘴巴大张,如同吸水的水牛模样!我打电话给电视台台长,让他一定要亲自督促摄像,把我的那个镜头彻底剪掉!台长说主席台上的哈欠绝对不会出现在新闻里,这点他可以拿职位保证,因为临湖电视台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失误。我情绪不好,当即叱骂他:你那个芝麻绿豆官的乌纱帽值几个钱?你给我担保?我看你这个台长当到头了,连手下的摄像都找不出一个称职的来!你当然不敢把我打哈欠的镜头播出去,不然我让人把你的电视台都给砸了!可要是以后你那个摄像鬼迷心窍,把录像带传播出去,给我弄个“哈欠门”出来,我的形象受影响,你的乌纱也别戴了!

我当时的口气一定非常严厉甚至刻薄,回想起来简直可用“气急败坏”四个字来形容。电视台台长易翔,这个平时像琉璃蛋一样灵光的人,在电话里足足有十秒钟吭不出气来。

朝易翔发泄了一通脾气,我的心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沉闷。我知道这不是——至少主要不是因为那个哈欠,那个哈欠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找不出这几天心情沉闷的原因。

这种无来由的烦闷,第一次出现好像是在上次换届之后。我花了老大的劲,上省城跑了许多趟,甚至在某人提议下,连京城都去了,最后还是没把那个常务副市长的位置弄到手,市人大会选举之后,我的心情黯淡了一阵,喝酒也喝不出个味道来。后来有人宽慰我,说以后还有机会,我的心情才慢慢调整过来。但是,就像感染了病毒一样,我内心的烦闷时不时会冒出头来,让自己的情绪失去控制,譬如给易翔打电话发飙就是如此。

我越来越爱听小兄弟们给我戴高帽子。我渴望在仕途上更上一层楼的焦灼以及在个人和家庭的某些问题上出现的变故和扭曲不知不觉在扩展,让我已经无法像早年那样镇定。

在临湖这座美丽的城市里,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