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楼内，三人道别前，冉冉站在天井下，相约程致远明日再见。

此后每日晚饭过后，三人都会去体育场散步，一面聊天，一面欣赏晚霞。

散步期间，程致远与冉冉共同追忆小学的美好时光，穿插聊一些德國的见闻和艺校里的趣事。话题一个接着一个展开，源源不绝，直到离开体育场。

二人畅聊的过程中，温姝安静陪在一旁，很少开口说话。

最初两天，程致远好容易逮到一个熟人，一肚子话须得一吐为快，于是晚饭吃得匆忙，吃完立刻赶去体育场，对散步显出极有动力。两日后，他热情稍减，开始意识到冷落了温姝。

他很清楚，那些与自己有关的陈年旧事，若非亲身经历，根本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于是轮到冉冉说话时，他偷偷观察温姝的表情，想要不动声色，悄悄换个女生喜欢的话题，也好让温姝参与进来。可是他每次观察，温姝都是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似乎听得津津有味。

程致远以为温姝没有表达欲望，不爱说话。可是到了第四晚，温姝适应了二人交谈的方式，主动参与进来，话也渐渐多了。程致远这才发现，温姝原来能言健谈，同时发现她感兴趣的事，似乎都与自己有关。尤其冉冉数落挖苦自己的时候，温姝脸上的笑容格外真挚动人。

通过几天接触下来，程致远印象里温姝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恬静幽默，不经意间还会显露出活泼灵动的姿态，这让程致远感到非常舒服。温姝的种种表现，让程致远不信温姝是幸灾乐祸的人，所以很想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兴趣如此浓厚。因为在程致远看来，温姝早已将小学时的自己淡忘了。

每日傍晚都有二女相伴，程致远日益恢复开朗的本性。

柳盈盈瞧出同桌的变化，询问程致远遇到什么好事了。这个问题引发了程致远的思考，他问自己：“遇见温姝，究竟算不算是一件好事？”本来无需回答的问题，却让他产生了疑惑。

事实上，自从程致远遇见温姝，每逢夜里躺在床上，入睡前夕，他脑中都会浮现出温姝白天的某一次微笑，便似中毒发作一样准时。每当毒发之时，他的心都会变得异常平静，像是服用了安眠药，昏昏沉沉之下，轻松进入梦乡。当第二天醒来，直到傍晚见到温姝，这中间他专注学习，心无旁骛。

温姝解决了程致远的失眠问题，却也带给他新的问题。

先前程致远无奈地接受了秦娈是好朋友的女朋友这一身份，此后便自欺欺人，否认秦娈依然占据着心中恋人地位的事实。他认为只要不承认自己还爱着秦娈，就不算辜负鱼头的友谊。他宁愿对不起自己，也要对得起鱼头，何况在他眼中，鱼头是被动接受的一方，本身并没有错。

而后温姝的出现，使程致远的关注点发生了偏转。他疑心过自己爱上了温姝，但他清楚地记得，当初爱上秦娈时不是这样的感觉。温姝对他的格外关注，以及带给他超脱友情的新奇体会，眼下尚不足以撼动秦娈久居的恋人地位，但是却让程致远内心感到为难，他不知该如何定位温姝的身份。

他小学时读《史记》，读到过“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当时很赞同作者的观点。于是将温姝这位特殊感觉的朋友，定义为倾盖如故的挚友，虽然相交短暂，却能倾诉衷肠。他借用古人的智慧，终于定义了温姝的身份，可是随之而来的事，更令他感到不解。就在他草草定义了温姝的身份后，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想起温姝，不仅夜间，还有白天。

程致远并非拘泥不化之人，除了痴恋秦娈时表现过执着外，此外的任何事，他都得过且过，很少放在心上。所以当温姝在他脑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时，他开始纳闷了：“明明完全不了解温姝，何以会如此频繁地想起她？”

他能肯定的是，温姝是一个永远不会弃自己于不顾的人，交情虽浅，感觉上却非常牢靠。这一点很像从前的鱼头，甚至也很像从前的小阑。

鱼头眼下和秦娈成了情侣，不管如何被动，总归鱼头选择了秦娈当女朋友。这件事或多或少影响了友谊，至少让关系复杂化了。除鱼头外，小阑也有改变。自打程致远回国，明显感觉小阑不似过去单纯了，而且小阑似乎主动在兄妹情里掺杂了其它佐料。程致远不喜欢感情变得复杂，可是偏偏左右不了。

相比二人，他对冉冉的界定就清晰得多了，他清楚自己绝不会爱上冉冉，也清楚冉冉绝不会爱自己爱得死去活来。这是一种微妙的关系，并不相互依存，所以不会互相牵累。他相信冉冉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自己对她也真诚相待，可是似乎一切都与爱情无关。

于是滑稽的事发生了，在高一开学的这段期间，温姝成为程致远最纯粹的朋友，地位独一无二。

程致远是有原则的人，他心中的道德制约，禁止他在感情失意时迅速爱上另一个人。何况他这时还怀抱侥幸心理，认为与秦娈的恋情尚有转圜余地。以他对鱼头的了解，鱼头没准会为了水浒卡或是游戏机一类的东西做出让步。为此，他更不会轻率地将独一无二的温姝摆在一见钟情的恋人位置上。

开学后的第十六天，恰逢周日，这日刚好是教师节。

东方中学高中部每周放假半天，放假时间从周日中午开始，直到当晚晚自习前。通常上午课程结束后，高中部学生就可以自行离校，外出采购生活用品了。

因为提前开学的缘故，此前学校没有依照惯例放假，全校师生都留在校园里，这是程致远的第一个周末假期。

这日上午，冉冉找到程致远班级，约他放学后一同外出。程致远欣然答应。

中午放学后，程致远独自走出教学楼，站在校门内的约定地点，等候冉冉和温姝的到来。

东方中学地处偏僻，出行极为不便，且往返用时较多。每逢放假，校门外都会聚集大批车辆，排队等候接送学生。其中大多数是出租车，然后是私家车，客车仅寥寥两三辆。

东方中学学生众多，贫富差距很大，许多学生为了节省生活费，争相去挤客车。出租车司机见机行事，趁火打劫，拼车、宰客亦属正常现象。时常能看到扬长而去的出租车后窗内，四颗脑袋挤成一排的现象。

这日放学后，同学们为了抢先上车，争先恐后涌出校门。程致远站在校门内，目送放学大军你拥我挤，寻思：“德國圣诞节似乎也没这么多人，真够壮观的。”

忽听头顶大喇叭响起：“校区内禁止私家车驶入，马上将车子开出黄线外。”

此时校门外乱成一团，程致远观察形势，不禁犯愁，暗想：“外面这些车应该装不下这么多学生，待会儿车子开走，我们要怎么出去呢？”正想着，就见鱼头高举一束鲜花，正向校门挤来。

程致远虽已五年不见鱼头，仍一眼将他认出，喜道：“鱼头，我在这里。”

鱼头循声望去，看清程致远的脸，登时瞪大眼睛，喜出望外，叫道：“哇靠，真的是你，致远，你回来啦。”

程致远迎到门边，助他开道。

二人逆流而进，费力挤进校门，站在收发室旁。

鱼头整理一下衣裤，笑骂：“妈的，人还真够多的，幸好花没挤坏。”

程致远见他捧着一束百合，立即想起他和秦娈的事。

二人多年不见，免不了先寒暄几句。过程中间，程致远心想：“这束花自然是送给秦娈的。如果换做是我，非得提前将花藏好，约女朋友去指定地点，趁着没人才敢送出。当众送花给女朋友，多叫人难为情，我是做不出来。鱼头这方面比我大方多了，或许女孩子就喜欢光明正大的表达方式吧，我总是太含蓄了。”禁不住问道：“你怎么捧着一束花？”

鱼头笑道：“秦娈要的，我顺路买给她。”

程致远道：“百合倒是不俗。”打量鱼头，见他穿着格子白衬衫，灰色料子西裤，黑色皮鞋，手腕还带着一块手表，再看他头发梳得又油又亮，俨然成人扮相。事实上鱼头这身老成装扮，与他洋溢青春的笑脸全然不符，然而程致远却想：“女孩子喜欢成熟的男人，鱼头这般穿戴，可比我看上去沉稳多了。”

鱼头等程致远从头到脚打量完自己，笑问：“怎么样，我变样没？”

程致远道：“你长高了，也更壮了，已经是大人模样了。”

鱼头笑道：“你变化也挺大啊，你不喊我，我没准还认不出你呢。小样，越来越帅了啊，而且比我还高。”说着将花放在地上，张开手臂，将程致远揽在怀里。

程致远没见到鱼头之前，内心有些畏惧见面，主要是考虑到鱼头横刀夺爱，见面不免令他尴尬。然见鱼头似乎不觉有愧，还主动给了自己一个熊抱。程致远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很感动，伸手搂紧鱼头。

鱼头在他耳边道：“兄弟，你可想死我了。”

程致远道：“我也很想你。”

鱼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好歹我去接你啊。”

程致远压抑着思念之情，这时已无法控制，眼圈一红，道：“是我不对，我应该早点通知你们的。”

鱼头拍了拍他后背，道：“得啦，回来就行，回来就好，以后可不许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