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出了夏，过了秋，入了冬，其实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可是陆小芙看来，似乎已经过尽了一生。

她的脸毁了，陆家的两位老人面上笑模样，心里的苦楚和担忧她这个做女儿的如何不知。

即便陆父的确比京城其他家教森严的官家贵族的大家长们开明许多，可到底是跟着这些人打交道打了三四十年了。用我们现代的话来说，京城这个圈子，三观都是趋近的，对他们来说，自家的孩子容貌尽毁，名声就已经坏了，可是这成亲对女子来说往大了是家族之间的联合亲近，往小了，是儿女的婚姻幸福，是决定了后半辈子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状态。

所以陆家也不例外，陆父根本没有那种心境和格局，能喊出一句：“嫁不了，有爹养着你！”

所以，陆小芙身在这样的家庭里，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一身被毁了，也是要嫁人的。嫁人好歹能为家族做些贡献，哪有什么坐吃山空，等着家人嫌弃的道理。

这就是她夜不能寐，内心里痛苦万分的根源。

谢灵雍长在以他为尊的天机楼里，自然是不明白她的痛苦源自何处的。

他那日是难以忍受那伙女人得理不饶人的嘴脸，到心里是知道，对陆小芙存着些许的愧意，这在他的众多情绪里是非常稀有的一种，以前没有过，现在有消解不了，搁在心里难受，可又渺小到如喝到一杯难喝的茶的厌恶一样。

茶难喝的厌恶转眼就忘，可这愧疚的情绪实在悬念，就是忘不了。

他平日高高在上已久，哪里有不耻下问的习惯，所以只能留在京城，继续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消解。

可是，这种情绪，非但没有逐渐减少，反倒随着自己在陆小芙身边潜伏着的时间越长，与日俱增。

陆小芙央求了陆父的同意，在逍遥楼住了下来，想要不受官家的干扰，自己一个人好好想一想，以后要如何办。

鸣玉作为朋友就是希望她能尽快走出那些个自暴自弃的情绪，希望她能坚强起来，得到幸福。

刚开始几个月，陆小芙躲在屋里不愿出门，后来，因为阿诺慢慢长了些，变得越来越可爱，她才带着面纱出去，默默地看孩子。

阿薇每日算账起早贪黑很是忙碌，鸣玉又要在后厨里做菜，这一钻进去就是一整天。流丹呆了几日，觉得实在无聊，就又回家去了，对她来说还是话本子比较有吸引力。青霜虽然有心想要帮忙，可是到底也是个什么都不会的木头，心有余而力不足。小芙所幸让她到前面的厨房去帮鸣玉去了。

所以真正能照看着阿诺的，就剩下小芙和冬扇，冬扇更忙，打杂的都是她，经常也不在身边。

后面秋冬两季的时候，小芙就抱着不知世事，不懂嫌弃，不分美丑的小团子阿诺在后院里一起相伴。

一大一小在后院呆了多久，谢灵雍就在暗处看了多久。那个女子，除了那日他走了之后，哭过一次，再也没哭过一声。

她每日里浅浅地笑着，陪着咿咿呀呀的小婴儿，给他换尿布，喂水，喂羊奶。那个小婴儿似乎成了她生命的全部，占据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她似乎忘了他这个人一样。这让谢灵雍有些不舒服。自己的愧疚与日俱增，那个女子却忘了他这个罪魁祸首。

恒路自然是知道自家主子整日潜在逍遥楼里看人家姑娘，刚开始觉得或许自家主子开了窍，喜欢上人家姑娘了。

谁知道有一日他去给主子送饭，就看到自家主子憋了这么久，终于出手。。。。要杀人家姑娘。

他当时愣了一下，主子莫不是觉得自己那点儿愧疚的情绪，只要杀了正主，就能消解？

恒路虽然跟在主子身边守候多年，可是这人情世故懂得不少，他必须阻止自家主子。

陆小芙这一日照旧过得很满足，她每日带着阿诺很幸福，知道这个小不点需要她，一点都不会嫌弃她的容颜。所以她满心满意都想和阿诺待在一起，也没有别人打扰。甚至，其实阿诺最开始会叫的不是娘亲，而是芙姨。那时候她满心的欢喜，暗自发誓自己会好好过生活，这样以后也能教育阿诺，给他讲故事。

这边，鸣玉虽然有心想让她多跟孩子相处，这样有事做了，心里会得到治愈。

可她看小芙将全部的心力放在了照顾阿诺身上，时间长了，只会让她更加封闭，所以找蒋天宝从宫里要了奶妈和嬷嬷过来。

小芙一天都过得很好，直到晚饭时候，皇上派了嬷嬷和奶妈过来。她心里替阿诺高兴，有更有经验的人照顾他，也不会像她这样手忙脚乱，老是让孩子不舒服。

等她回了房，四周无人之时，才将头捂在被子里，失声痛哭。酒楼的客房隔音很好，鸣玉当时这么设计，也是为了给酒楼以后的老客人有私密、慎重的地方，与人喝酒议事。所以陆小芙的哭声，谁都没听见。

除了坐在房梁上的谢灵雍，这个江湖榜第一的人。他仿佛是透明的空气一样，没有一点响动和重量。

谢灵雍看着陆小芙为了个小毛孩子，时隔几个月，又哭了，他心中氤氤氲氲奇怪的情绪一片又一片的，除了突然汹涌的愧疚之意，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愤怒，鄙夷，心痛？这些都是什么鬼东西？他不懂。

可是这些情绪，要将他这样一个冷心冷肺的人逼疯了。

他悄无声息落下去，拉开被子，将挂着泪看到他愣住了的陆小芙直接扼住了脖子。

手指用力，冷冷地看着那个来不及带面纱的女子，脸上难看的黑色疤痕交织成片。

他脑子中最直接的想法就是，她死了，他不用愧疚，她不用痛苦。

两全其美。

手下的人脸色涨红，甚至还勾起唇笑了一下。

“主子！不能啊！”恒路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他的手中空了。也不知是恒路的阻拦，还是他在恒路提醒之前就就放了手。

他不知道。

刚才差一点死了的女子，咳嗽了好几声，平顺了气息，才抬眸讥讽得看着谢灵雍：“你现在杀我灭口，会不会太迟了？不过，你想杀便杀，我不会挣扎一丝一毫。”

谢灵雍额头上青筋跳动着，好半天才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一句：“滚！”

恒路嗖的一声没影了。

陆小芙刚要说话，那个一脸阴霾的男人，已经掐住她的下巴，俯身咬上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