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土匪
作者:嘉陵江水      更新:2019-10-27 17:40      字数:8516

第一章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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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星退去,月亮模糊起来,天地间一片混沌。鸡鸣街景,影影绰绰,万籁俱寂,稀疏的灯光,宛若萤火若隐若现。

七月,天热自不必说,像今年这样热的天少见。知了躲在树荫里,煽动肢膀,一耸一耸,晃动鬼色身子,声嘶力竭扯着嗓子,‘热呀热呀热’叫个不停,胸腔里装了发动机似,吵得人心烦意乱,疲惫不堪。只要停下手中活计,便能倒头呼呼睡去。连嗡嗡嚎叫蚊子的盯咬,也浑然不知,任由它吃饱,挺着鼓胀肚子,吃力地飞走;迷糊之中,手在蚊子盯咬处,漫无目的抓挠,嘴里发出叽哩咕噜奇怪的声音,接着嘴角流出一泡涎水。刚从河里洗澡回来,不多会儿,又是一身汗渍,黏糊糊使人很不舒服;睡觉翻个身,也听得见身子皮肉与篾席嘁嘁嚓嚓撕裂声。早晨起来,凉板或篾席上,留下一个鲜亮汗湿的人形。清晨时分,一天中最为‘凉爽’的时刻,也是人们畅快酣睡的好时光,知了蚊子哑然,弥漫在夜空中的是人们那匀匀的鼾声。

此刻,不太明亮的灯光下,一个小伙子正全神贯注操作缝纫机,嘀哒嘀哒,嘀嘀哒哒,嘀嘀哒哒,缝纫机声音,在焖热的房间里回响。小伙子是鸡鸣场(现名红星公社)魏记裁缝铺魏师傅的儿子,名叫魏安新。再过两个月,小伙子就满二十五岁,过完生日就要结婚了,婚期定在农历九月十六。他左手揿下缝纫机头开关,缝纫机嘀嘀哒哒声音嘎然而止。小伙子抬起头,一头秀发有些汗湿;浓眉下,一双大眼晴,镶嵌在长方脸上,轮廓分明,漂亮俊朗。但,大眼晴里有一丝倦容和不易觉察的忧虑。额头上挂着汗珠,他伸过手去,抓起缝纫机台板上的毛巾,擦去汗水。左手又拉了拉汗湿的背心,接着,他长吁了一口气,顿时精神了许多。

魏安新环顾四周,房间黑黢黢的,显得有些逼仄。这本是间储物间,有一道门进出,三面连窗户也没有,也没电灯,拿东西也要用手电或借助房顶亮瓦射进的光线。房间里搁满了农具杂物、装粮食的扁桶柜子,也堆放冬天分的红苕(薯)。缝纫机原本安放在楼下宽敞的门面房里,两间门面房连成一大铺面。靠里墙支着一块裁衣服的大案板,案板上搁着裁好的衣料、右边角上搁着裹了布的一块砖,砖上搁着火熨斗。案板紧靠木板墙,墙上贴张毛主席身着绿军装挥手的画像,目光亲切慈祥,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偌大的门面房中间,摆张黑方饭桌,饭桌有时也挨着墙边,高板凳多数时间是离开饭桌,放在房间的边上,供来往客人端坐。临街门板是落地式,为防雨水溅入屋内,在门板底槽里边,砌了垛单砖墙,有一米来高,抹了白灰,白灰已经变成腊黄,矮砖墙留有门位置供人进出。两台缝纫机就摆放在矮砖垛前,取下铺面临街门板,砖垛正好档住缝纫机。越过砖垛,看得见坐在缝纫机前人的上半身,和一屋闲坐人的上半身,一下子显得房间也不空洞了。遇赶集,打(做)衣服的和有事无事的熟人,都进来坐坐,铺面里挤满了人。

几天前,家里一台缝纫机被收缴。魏安新和未婚妻亓梅妹妹安静,忙了一个晚上,把楼上储物间收拾出来。装上电灯,挤出一小块空地,支起了块小案板,搁下侥幸逃脱的另一台缝纫机。只是裁缝铺临街的门板再也没御下,往日里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景没有了。

早稻收完,晚稻栽完,苞谷也掰回来,在生产队保管室地坝晒着。这几天太阳很大(热),苞谷也该麻下来晒,队长却说,大家累了,轻松两天,让三伏天的大太阳,把苞谷晒松了齿好麻些。队上有了短暂的空闲,魏安新本可以在家里做衣服。父亲还没进去时,魏安新偷空去乡下做衣服;现在父亲进去了,莫说偷空去乡下做衣服,就是生产队不上班,他也不敢白天在家里明目张胆地做衣服;即便想做,也只能趁着早晚,悄悄在家里接下活路,晚上偷着做。白天太热,也做不了多少,只有晚上做才安全些…魏安新拿了剪刀,绞断机线,拿过软尺量了,用画粉在裤脚边画一下,又拿过竹直尺,压在裤脚边划直线。然后双手卷裤脚扁,卷好的裤脚扁,压到缝纫机压脚板下,左手绷紧裤脚扁,右手转动缝纫机皮带轮,缝纫机又嘀嘀哒哒响起来。魏安新心里想着那台被收缴的缝纫机,心像刀绞一样的痛,脑海里也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眼睛也是润湿的。

星期天赶场,街道两旁,只见卖疏菜的多,卖粮食的少,卖家禽的就更少。要吃肉,只能拿着号票到食品站去排队,买不买得上就凭运气。戴着红布笼笼揪投机倒把的民兵,在市场上转游,卖家禽一只可能没人管你,要是有两只三只,就要小心了;要是被民兵瞧见,拿上家禽撒腿就跑是最好选择。当然也有不信邪的,上场赶场天,筲箕湾的冉石匠,就站在那里卖两只鸡没有跑,民兵上来,不由分说就要收缴他的鸡,冉石匠有力的大手,拉住民兵伸过来的手轻轻一扭,民兵弯着腰,痛得嗷嗷直叫,如同打痛的狗。一会儿,上来几个民兵,制服了冉石匠。鸡被收了,冉石匠进了学习班。他回家时,家里也出大事了,冉石匠的后半生从此改变。

近段时间发生那么多的事,让魏安新着实担惊受怕,就是早晚在家偷着做衣服,也怕被巡逻的民兵逮住。上楼进到储物间,尽管屋里热得像蒸笼,他也要把房门关上,生怕有一丁点机器声响传出去。一家人住在街上,鸡鸭没养一只,猪没喂一头,一点活路不接,一家人要吃饭零用,再热他也能忍受。去年生产队分的粮食明显少了,亲黄不接时,生产队借了储备粮,也差点接不拢小麦收割,还好有做衣服余下的钱买了粮票存着,一家人才没有断顿,还略有富余。今年生产队分的粮食,也不会比去年多,一家人早就商定,做衣服挣下工钱,除了交生产队,余下来的钱凑着,趁收获季节,粮食便宜,提早买些粮食或者搭伙单(重庆粮票)。那承想爸爸在家做衣服,缝纫机被公社民兵收缴,爸爸也进了大队学习班。魏安新现在打起衣服来,都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提心吊胆;这样下去,明年的春荒又要不好过。他是家中的长子,有责任撑起这个家,只是时常提醒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接活路时,平时关系好比较近的没问题,一般关系的,尽量推托;他不能因为菜钱打翻了饭碗,那样会得不偿失。他要保护好这台劫后余生的缝纫机,它是家的希望,也是自己的希望,容不得它有半点闪失,他要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它,保住了它就是保住了家的希望。因为做裁缝手艺,一家人不论在生产队或是街上,生活过得还算可以。那天幸好只收了一台缝纫机,要是两台缝纫机都被收缴,魏安新想继续做裁缝手艺的路也断了,家的希望也没有了。

父亲出事那天晚上,魏安新送亓梅回家后,去了干娘家,等了很久,干哥哥新生,才从大队知青点学习班回来。兄弟俩坐了很久,干哥哥让他放心,保保(干爹)的事,他知道该咋办,但也告诫他要注意,在家做衣服千万要小心,不要被逮住,现在看来,这事不会轻易结束。

前天吃早饭的时,老同学董其星和他妻子来了。董其星妻子人称鸡鸣‘一枝花’,大名鲁惠芹。人漂亮不说,舞也跳得好,是当年向阳大队宣传队的台柱子,演过吴清华,也演过李铁梅,跳过藏族姑娘,比起她们大队城里来的那些知青姑娘都要跳得好。全公社十二个大队宣传队汇报演出,连演了四个晚上,演员上百,有下乡知青,也有回乡青年,漂亮的女子无数。台下的观众独记住了她。天生一张笑脸,娇好的身材,走起路来,风摆杨柳,阿娜多姿;上台一画妆,那就是美艳绝伦。追她的男青年不在少数,也在追求她的过程中,‘一枝花’的诨名叫开了。董其星能娶到她,鸡鸣场一多半小伙子不服气,说他是靠他爸,才卖油郎独占花魁。

魏安新忙站起来去盛稀饭,老同学董其星忙伸出双手制止:

“我们吃过了,你坐下吃饭。”

魏安新顺手递过案板上的扇子,疑惑地望着老同学:

“不可能,有这么早?”

董其星:

“真的。在你们家,吃饭我还用讲礼吗?”

魏安新笑:

“有事?”

董其星也微笑点头:

“怕你上班去了,找不到,我们就早点来。”

董其星家住在鸡鸣山上,从家出发到街上,空手也要走一个多钟头。

魏安新飞快喝完碗里稀饭,接过老同学妻子鲁惠芹递过来的包

包。

站了好一会儿,董其星这才适应了屋里有些暗淡的光线,他发现是街门板还没有卸下。猛然间他想起几天前缝纫机被收缴的事,路上走的匆忙,倒把这件事给忘了,有些疑虑地看着老同学魏安新:

“老同学,打衣服方便不?”

魏安新拿出包里的布料,爽快道:

“没事。”

得到同学的肯定答复,董其星:

“是这样的,大后天,我们要办结婚酒,想再做两套新衣服。”

魏安新:

“唉,你们不是定在国庆节办结婚酒吗?怎么又改在大后天了?”

董其星:

“我婆婆快不行了,她老人家要看到我们结婚。婆婆操劳一辈子,爸妈和我们都喜欢她,一定满足她的心愿,所以把结婚酒提前到大后天来办。你知道,山上凉快,你帮我们做的那些结婚衣服,都是些厚的,热天穿不合适。昨天我们又去县城买了布料,想另做两套大后天办酒时穿的衣服,不知道搞不搞得赢?”

五一节后的上午,董其星两口子去公社领了结婚证,当天还到裁缝铺来发过喜糖。在乡下人看来,领结婚证算不上正式结婚,而是要择个吉日办场结婚酒(也就是婚礼),才算正式结婚。

在乡下,只要婚期定下来,婆家就要为新娘准备结婚新装。除了结婚当天穿的两身(套)新衣裳外,婆家还要为新娘添制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服装。大家都不富裕,娘家人怕姑娘嫁入婆家,也穿得破破烂烂叫花子似的,一定要婆家为新娘备齐春夏秋冬四季服装。要准备春夏秋冬四季服装,许多家庭都喊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呀!不然媳妇她不进门。媳妇不进门,儿子就得单着。一次,魏安新去光荣大队杨家山院子,一户人家做衣服,也是做新娘服装。光荣大队在全公社算比较穷的大队,正因为穷,娘家人也越弯酸(苛刻),为了让儿子娶上媳妇,婆家答应了娘家人的要求,一口气为新娘做了春夏秋冬十六套服装。新娘装布料虽说不上好,但那也是十六套衣服呀!十六套服装做完,魏安新没看见主人家喜笑颜开的笑脸。当只有吴家婆婆一人在家时,魏安新问:

“吴大娘,非要做这么多衣服嘛?”

吴大娘愁苦道:

“小魏师傅呀,娘家人非要这么多,不答应,娘家人就不同意办结婚证。我儿子都二十七了,好不容易说上个,只好认呀,我不想儿子打光棍。”

魏安新:

“吴大娘,你不拉帐嘛?”

吴大娘:

“拉就拉着吧,帐可以慢慢还,总比儿子打光棍强。你也知道我们队条件不好,有人愿意嫁给我儿子,就千恩万谢了。”

说完,吴大娘苦笑了一下,用袖口擦眼角。魏安新没再说话,吴大娘家有五个子女,三男二女,大儿子结婚就拉帐,还有两个儿子又该咋办?吴大娘:

“小魏师傅呀,真要谢谢你,你看你每天都做得很晚才回家。”

魏安新:

“没事,吴大娘。”

魏安新看着焦急的吴家人,自己那有提早回家的道理。衣服做完,魏安新不禁感慨:

“这是结婚吗?完全是在准备下半辈子的衣服呀!”

魏安新把这事说给亓梅听了。亓梅笑道:

“打(做)那么多衣服穿得过来吗?这不是糟蹋嘛!”

亓梅说完,魏安新并没有接话。亓梅奇怪地看了魏安新一眼:

“你不会是来盗我话吧?”

魏安新摇头。亓梅又说:

“我才不要那么多衣服,准备两件结婚当天穿的衣服就行了,又不是没得布卖。”

办结婚酒的当天,新郎新娘上午要穿一身新的,下午回娘家时,又要换一身新的。家穷买差点的布,也要添制两身新衣服。确实力不从心,新郎的衣服可以借。借衣服结婚,在当时算不上丢脸,但是新娘两身新衣服不能借呀!

大家都穷,再穷也要结婚。魏安新有个鱼友叫杨奶娃,就因为家穷,没法给新娘添制一年四季服装,但他媳妇是个好媳妇,不赞成借钱来给自己添制衣服。说自己嫁给杨奶娃,不图他的结婚新衣服穿,是图他这个人,他这个人心好,就是讨口她也愿嫁给他。她倒是愿意,可娘家人不愿意呀;不愿意不是不同意结婚,只是到了结婚那天,娘家人把新娘锁在屋里不发亲。不发亲杨奶娃只能干着急,幸亏有魏安新和几个兄弟伙帮忙,趁双方僵持不下的机会,悄悄撬开了锁新娘门的锁,把新娘从娘家‘抢’了回来。后来在鸡鸣场就有了流传很广的一句戏谑话:杨奶娃的婆娘——抢的。杨奶娃倒没把这‘屈辱’记在心上,夫妻俩反倒是担负起了赡养岳父母晚年的责任,让岳父母度过了一个舒心的晚年。岳父母在世时,逢人就夸自己这个女婿孝顺,只怪当初他们眼拙没看出来。

添两身新衣服,对董其星夫妇来说算不上什么。董其星的爸爸是大队书记,初中毕业后,刚过十八岁就去当了兵。他们队在鸡鸣山上,耕地不多山林多,每年有大量的林木出售,工分值一直是全公社最高的。在大家工分值只有二、三毛钱时,他们队的工分值都在壹元以上,去年超过了两元。连当时公社革委会胡副主任的姑娘,已经在供销社上班,也嫁给了这个生产队队长的儿子。

魏安新立马拿出软尺量了起来,一边量一边用画粉在布上记录:

“老同学,没问题。后天来拿,保证不影响你们结婚。”

董其星:

“那好,大后天担陪嫁的事,别忘了哟,亓梅也要去接亲哟!要不然你们结婚时,我们不依教。”

魏安新笑了,有些不自然,还是爽快答应道:

“要得。那我们早上就不去山上了,在鸡鸣桥上等你们。”

“要得。”

董其星又转过头对魏师母说:

“婶,你也要来呀!”

董其星夫妇刚出门,进来一个女知青,漂亮,但人不熟,魏安新吓了一跳。她说她来打衣服,魏安新这才放了心,但没接,他不熟悉,怕出意外。女知青没理会,只顾说话:

“别人都说你在鸡鸣场,做女式衣服做得最好;我一般是在重庆城头做,也在我们大队董师傅那里做过一次,我想在你这儿告(试)一下,不会让人失望吧?”

女知青边说边埋头往口袋外拿布料。听她说这话,魏安新这才镇定下来,放了心;但是心里听得很不爽,话里有些藐视人,年轻人那听得这些话。魏安新端详了一眼正盯着他看的女知青,心想让你见识一下,你就知道了,便接下女知青的布料。女知青刚出门,又进来一个女的,是鸡鸣煤矿的广播员,现在叫红阳煤矿,是常客。

嘹亮的歌声响起来了: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

公社早间广播开始了,这是每天必放的开始曲。

衣服已经熨烫完,魏安新如释重负。

这两天做衣服,魏安新做得很细心。老同学的结婚新装,不能有半点马虎,他在反复思考。魏安新在两河镇看到那些下江人的‘新潮’服装,也在新闻纪录片上看到过时新样式,琢磨着如何做两件式样别致新颖的新娘装,穿在新娘身上。老同学的爸爸是大队书记,结婚那天去的人一定很多,坐在下边,听着大家对新娘身上的服装品头论足,他也心满意足。还有那个女知青和广播员的衣服,也一样的做得很用心。为做新娘服装,亓梅还和他争论得面红耳赤。亓梅:

“新娘身材高挑瓜子脸,不收腰大翻领,穿上给人一种婷婷玉立的感觉,一定好看。”

说完,亓梅怪笑了一下,又说:

“安新,你们老同学的老婆鲁惠芹,那是我们鸡鸣的一支花哟。”

魏安新也笑了。斜了正在旁边打扇的亓梅一眼,看她笑得有些不明不白,顺手摩了一下她也有些汗湿的脸:

“我知道,这个你不懂。种菜喂猪你在行,你比我行。做衣服…嗯,你看你原来穿的衣服,那件不是齐桶腰…”

没等安新说下去,亓梅脸色变了,抢白道:

“有些还不是你做的。”

魏安新知道自己说得有些过分,忙辨解道:

“现在你的衣服,收了腰,不是好看多了。”

亓梅:

“你不就是说我胖嘛。”

魏安新知道亓梅多心了:

“要有曲线美,不论胖瘦。新娘身材高挑瓜子脸,小翻领收腰,衣服长度刚好齐臀部,配上收紧了臀围的裤子,看起来就凹凸有致,妩媚动人,一定不会辜负鸡鸣‘一支花’的。”

魏安新把缝纫机头放入台板箱里,然后用一块旧布盖上,小心翼翼在上面放上些东西,完全看不出有缝纫机在下边,退到门后一暗处,揿下电灯开关,拉上门,下楼来。

魏师母将稀饭和炒好的南瓜,已经摆上饭桌。魏安新把衣服放到案板上,拿起瓷盆,到天井石缸里舀水洗脸。

脱去湿背心,把头埋进瓷盆里,过了好一阵才抬起头,脸上挂满水珠,晶莹剔透。停顿片刻,张开嘴摇头,脸上水珠重重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干燥的石板地上,就有一线花一样的水迹,瞬间消失,留下一道白色的印迹。魏安新把洗脸帕拧成半干,在胸前和后背用力揉搓,拭去身上的汗渍。一干动作完成,听见妈妈在屋里喊:

“安新,快点吃饭。吃了好给你爸爸送饭去,你妹妹洗衣服去了,你要早点给你爸爸送去。”

多数时间是妹妹安静在给爸爸送饭。妈妈的话里,透着妈妈对学习班里爸爸的关心。

“要得。”

回到屋里,魏安新给妈妈交待,案板上的衣服不要拿错了。妈妈说,知道。又进到里屋,拿出几件换洗衣服,放在案板上,叫魏安新给父亲带去。自从爸爸进了学习班,妈妈已经好几天没去生产队上班。她说,人不舒服,没有力,魏安新知道,妈妈是在担心爸爸。

吃完饭,魏安新快步上楼去,拿了东西,放到妈妈递过来的换洗衣服里;又从妈妈手中,接过盛饭的篾篼篼,从天井门出来上街。他没有急着朝前走,而是停住脚步,抬头放眼望去,一街古色古香二层楼房,房前有香樟树,青枝绿叶,枝繁叶茂,房屋掩映在香樟树的绿荫之中。空气中迷漫着香樟树的芬芳,现在什么都受限制,唯有香樟树的芳香,还自由地飘在空中。魏安新压抑了好多天的心情,突然开朗了许多,脸上带着青春的笑容。

从小到大,魏安新就在街上行走奔跑玩耍,伙着一群年龄相仿的娃儿,把街上的旮旯角角钻了个遍。在钻旮旯角角的时候,也从街上老人那里,无数次聆听过鸡鸣场的许多传说。长大在生产队上班,也听过队上罗么叔摆鸡鸣场的故事。罗么叔摆起鸡鸣场的故事来,自然比街上老人说得生动有趣。有趣不是说添油加醋,而是把故事传说说得有根有据,栩栩如生。魏安新听得津津有味,在街上走过也快二十五年,对街道的旮旯角落无比熟悉,好像那些传说就发生在昨天,心中自然也生出些许的倦恋。如横街窄小的水巷子,那里三百六十五天水不干。每当夕阳西下或暮色傍晚,水巷子挤满挑水的人,魏安新只要有空,就愿意拿起扁担,挑着水桶,涌入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人流,挑回清澈的井水,倒入厨房的水缸,心中有说不出的快乐。自己能从井中提起水来,母亲就再也没挑过水,挑水成了魏安新打发吃晚饭前空闲时间的最好方式。

鸡鸣场最早叫三姓街。前街是杨家修的,房屋整齐宽敞大气,青一色纯柏木木板二层楼房,临街窗户是雕花的,圆柱头直通二楼房顶,墙壁是木板的,只是颜色变了,或深或浅。魏家裁缝铺就在前街,右边是天井,隔着天井是合作商店的副食门市,左边隔壁是供销社餐厅,斜对面是邮局和信用社,后面是公社所在地。在鸡鸣场三家裁缝铺中,魏家的位置最好,也最当道,魏安新的手艺在三家裁缝铺年轻手艺人中,无出其右。魏家在鸡鸣场做裁缝手艺历史也最悠久,多年积累的人缘,自然魏家裁缝铺的生意最好。后街是王家修的,面积比前街大得多,房屋显得要矮些,其实,那是地势的原故,只是房屋显得有些破旧零乱。董家修的横街,除了街面外,酒厂占据了偌大的面积,这便是三姓街的由来。街后面有条河,河后来改叫了鸡鸣河,三姓街也就改名鸡鸣场(乡);破四旧时,鸡鸣乡又改名红星公社。

乡音难改!人们赶场,依旧还说:赶鸡鸣场去。还没听那个说过:去赶红星场的。

鸡鸣场可是块风水宝地,人称午马归槽之地,说横顺五里路远看不见街。相传两个很有些阅历的风水先生,受了主家之托,要寻处吉地。前一个先生翻山越岭来到河边,被对面的地形惊呆了:好一匹卧槽马!在一个地方,埋下一枚铜钱走了;后一位先生也涉水过河来到岸上,也被眼前地貌怔住:这不是一匹归槽马嘛!也在一个地方,插上一颗针走了。主家来了,看了地形地貌是满心欢喜;诚如两位先生所言,是块风水宝地。便在插针的地方挖下去,惊异:针就插在铜钱的孔中。于是,主家便在这片土地上,开始了造房设街修庙,慢慢形成了前街的雏形:马头上修了庙子,叫文庙;马身上修了住宅铺面庙宇和青石板街面,青石板上的攒路纤细均匀,一街看过去,宛若马的鬃毛,密密麻麻,这便是最早的杨家。听到传闻,王家董家也开始了自家的建设,终于形成了鸡鸣场前街后街横街、东南西北四道开阖街门的格局。杨王董三家,在设街造房时,为了防范棒佬二(土匪)的侵扰,把街外围的墙体,全用青砖砌成,坚固牢实。

经年累月,看着杨家董家生意蒸蒸日上,风声水起。王家感觉自家的生意,有些停滞不前。说停滞不前,也不是真的停滞不前,只是比起杨家董家的生意来,自家都是些小生意。说起生意,其实王家的生意,比杨家董家都多:铁匠铺、染房、酿造厂、屠场…王家人心中,就有了莫名的怨气,不单单是生怨气,好像还憋着什么说不得的委屈。又是冬去春来,王家人在东街门外山坡自家祖业地上,修起了一座塔,曰白马寺。鸡鸣场上宫观庙宇本来就多,加上白马寺,大大小小有二十七处,鸡鸣场也就有了九宫十八庙的说法。

过了若干年,一位路过的高人看了,好一声叹惜:归槽马变成死马。

人问,为何?

高人说,你们看那白马寺,像不像根拴马桩?

一街的人这才恍然大悟。然而,午马归槽的传说,更加让人深信不疑,也越传越神,越传越远了。

但是,人们在心里都骂王家不是他妈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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