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邂逅
作者:嘉陵江水      更新:2019-10-27 17:40      字数:5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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挞谷子时,田中谷草要拉到田坎或空地上来晒干。杨队长的老婆喂了生产队的一条耕牛。一是考虑队长工作,二是队长家有五个娃儿,都小,喂牛工分稳定,时间上没有限制,小娃儿可以帮着割牛草。每天挞完谷子,要把田里谷草,拖到田坎上或附近空地上晒起。一挞谷子几个小娃儿都得出动,把田里的谷草拖到田边,下班后,队长也要晒完谷草才回家。有时,三张斗都在挞自己分的牛草田,就是全家出动,也要忙得手忙脚乱,顾此失彼。有时生产队社员也会来帮下忙,余大娘家中没啥事,就经常来帮忙。晒谷草最怕下偏通雨(雷阵雨),谷草只要翻晒过第二遍,就要挑回去上树。天公有时不作美,中午响起了雷声,偏通雨就要来了,晒干的谷草要打(淋)湿。谷草不同于衣服,淋湿了可以重新晒干,谷草不行。一旦打湿,整个谷草就变软了,谷草即使再次晒干,颜色也发暗发黄无光泽。上到草树上,经过风花雪月时间的洗礼,谷草也会变成被什么淹过似,留下陈年黄色,还有一股霉味。扯谷草时的声音都感觉得出来,没有打湿雨的谷草声音是明亮的沙沙声,听了赏心悦目,扯了一个还想扯第二个,巴不得一直听下去;打湿了的谷草,在草树上扯草时,声音是涩涩的,听上去像也是无精打采的哀鸣,手感是无力的苍白。最有发言权的是牛:一个清香扑鼻,筋道十足,满口生香;一个味同嚼蜡,实难果腹。雷声就是号令,听到雷声,生产队的多数社员都会出来,帮着收晒干的谷草。这时,人们会放弃平时的龌龊,按照关系的亲疏远近帮助三家人收谷草,或堆或挑,力争在大雨到来之前,把谷草挑完或堆好。他们帮的不是某一家,是在帮自己,牛只有吃了清香的稻草,才能长得膘肥体壮,来年耕地才有力气。亓梅家人出门时,田坎上空地里,已经有人在挑谷草。余新生拿着一根碗口粗的杉木千担(挑谷草专用工具),在队长晒谷草田坎上穿谷草。杉木千担一头闩根木条,一头削尖。余新生动作迅速而敏捷,穿了十几个谷草,一只手拉住千担,用膝盖顶住穿好的谷草,用力向前挤压,尽可能穿更多的谷草;穿了六十多个谷草,余新生拉过一个谷草,扯下几根稻草来,重新用力捆紧,千担从捆紧谷草的心部穿过,作为挽结。然后大概数过个数,从稻草中间轻轻分开,弯下身子,把头伸进分开稻草缝里。千担落在肩膀上,用力站了起来,顺过千担,像个巨臂稻草人,在田坎上移动,看不见人,动作稳健有力。担谷草千万别碰上大风,若遇上了,担草人就没了主张,任凭大风摆布拖曳。有个社员担谷草,遇上大风,控制不了肩上千担,人随稻草吹到水田里。亓梅家门前几块田,都是刘队长家的稻草田,亓梅一家人忙着从田坎上,把谷草拉到空地,亓老师负责堆谷草,一堆、二堆,草堆像鼓形的酒坛。只有这样,下雨时,雨水顺着酒坛外向下坠落,淋不湿里边谷草。亓梅递过一个谷草:

“爸,那边缺了,是塌的,要垫个草,还要拉出来点。”

亓老师看了一眼,确实这样,接过亓梅递过来的谷草,赶紧添上去,又向外扯了一下谷草,说道:

“递个捆得紧的谷草来,封顶了。”

亓昕亓昭跑得飞快,难得有这样表现的机会。亓梅:

“小心点,苞谷梗桩桩夺(扎)脚。”

没人理会她,汗水麻了又挂满脸上。天上乌云翻滚,云层越压越低,仿佛触手可及,空气焖热,人像站在蒸笼里,汗水像下雨。

刘队长在自家屋后坡草树上谷草。说草树它不是树,只是栽了根木柱,固牢,下边支上木架,透空气,一层层往上铺稻草,下边小,慢慢放大,中间呈鼓形,最后收成宝塔形的谷草垛。远看,像一株枝密叶茂的柏树,俗称草树。上草树很有讲究,草树上完,树要对称,封顶要填实;每上一个稻草,都要弯次腰,拉上几根稻草压到里边去,以后扯谷草时,才不会一扯稻草,就掉下来一网(堆)来。或者是稻草上完,草树却自行分崩离析。

只有少数的稻草没有收完,炸炸雷轰隆隆响过,大雨倾盆而至。女社员匆忙朝家里跑,男人——不管是大人小娃儿,成群结队拥到鸡鸣河边或大队堰塘,冒着雨,痛快地洗个‘热’水澡。鸡鸣河两岸到处是洗澡的人。亓昕亓昭兄弟俩,跟在父亲后面,也来鸡鸣河边洗澡。亓昕游出去又游回来,麻了脸上的水,道:

“爸,‘中流击水’是不是游到河中间去,用手拍打流水?”

亓老师正从水中抬起头,‘噗哧’笑了,水喷出去好远,忙用手麻

脸上的水,笑问道:

“谁说的?”

“我想的。”

亓老师笑着看儿子。他不想随便讲,怕儿子听了,不知轻重,

拿出去乱说,只是摇头表示不对。

河面上,有艘小鱼船在向前划行。雷声停了,雨点小了,也不像开始时那样急促,变得稠密起来,像雾笼罩着河面,风吹过,雨雾像婀娜多姿的少女,在河面起舞翩翩,白茫茫笼照着小鱼船,父子三人呆望着雨雾中的小鱼船。‘大雨落幽烟,秦皇岛外打鱼鱼船…’的诗句,在亓老师脑海时闪过。大海他没见过,眼前情景似有大雨落幽烟的感觉。

在子女教育上,亓老师是顺其自然。像他们这种年龄,理应坐在教室里专心学习,没了学习的环境,还不如让他们顺其天性,自由成长。三个女儿都长大成人,两个儿子,十几岁的年龄,除了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外,亓老师尽可能让他们兄弟俩玩高兴,只要不出格,他不反对,两个儿子也乖巧,不会无事找事找抽,知道把自己的事做好。亓昕在大人回家前,背着一背猪草回家,亓昭一般在家照屋,也不东奔西跑,小娃儿,不出去惹事就行。每到冬天,亓昕和弟弟会在院坝吆罗陀,有大有小,有时一人吆上两三个,相互比赛,一家人在旁边观看;有时也滚铁环,可惜只有个小铁环,滚起不过隐。一天,亓昕看见家中的大萝框烂了,他把萝框边上南竹圈,用布条捆了,在院坝的滚,看得一家笑过不停,亓昭想滚,人小滚不了,在那里干着急。热天,几姊妹也在自家院坝里踢籽。大院子娃儿多,一到晚上,院坝站满了人,跳绳踢籽拉(捉)猫,非常热闹,除亓玉胆大要去之外,他们都不去。

麦子要成熟了,两兄弟就去摘野麻弯(一种长上麦田的植物)来吹。野麻弯壳能吹出叽哩哇啦的声响,看技术,有的会吹出歌来。小娃儿吹,没事大人也吹。为了显摆,有人会在外边绕上嫩黄的棕叶,做成牛角状,声音更响亮沉闷幽长,像喇嘛吹长号声音。亓昕兄弟俩起先不会做,看见人家在吹,就到处寻找棕树,找到几根都失望,嫩黄的棕叶子早被人割了,新长出来的不成型。一天拣柴时,在大山上看到了根棕树上,有嫩黄的棕叶,亓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割了两束。棕树子很高,没人上去割,他要去割,姐姐亓梅反对,怕他摔着,亓昕不怕,姐姐只好站在树下不敢离开,那天背柴很晚才回到家,亓梅没说这事。吃过晚饭,亓昕拿出来绕,绕两匹棕叶,就绕不下去,反复了多次,还是失败。弟弟都睡觉了,他还没有睡意,反复了多遍,终于成功,他也绕了一只弯弯的牛角喇叭,放在桌上才睡觉。第二天,他找了棵大野麻弯角,配上牛角喇叭,嘀嘀哒哒吹了两天,棕叶蔫了,牛角喇叭也散了。小竹筒夹上一片竹叶,也能吹响,只是比起野麻弯来,声音要低沉些,不像野麻弯吹的那样嘹亮,但也能吹出个嘀嘀哒哒声来。一群小娃儿,嘴里吹着五花八门的声响,走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小娃儿永远不缺玩的东西,麦子成熟了,野麻弯也老了,他们的书包里,就有半书包野麻弯籽,一根长长的小竹筒,冷不防,从后面一梭子野麻弯籽,打到你的头上颈上,一阵青(筋)痛。野麻弯籽是下午打猪草,顺便摘下,剖开取出里边的籽粒,偷偷装进书包,背到学校,来打野麻弯仗。将一把野麻弯放入嘴里,拿出竹筒,鼓足气用力吹出,野麻弯籽像钢珠般打到对方的脸颈上,力大时,对方脸上立马红一片。教室里,男同学会互相对吹,放学时,教室地上满是野麻弯籽。热天杏子成熟,男娃儿会打杏胡(核)子,每人手上拿一片或方或圆的铁垫,在地上画一小圆圈,按约定数把杏胡子卯(放)上,依次甩出手中铁垫,根据远近瞄准杏胡堆,依次掷出铁垫,把杏胡子打圆圈外就归自己,谁都不想甩近了,轮到自己轮子时,圆圈里,早就没有杏胡籽了。在这种赌博游戏中,亓昕出手犹准,那个热天,亓昕赢的杏胡籽,打出一斤多杏仁,卖了买回一本样板戏《沙家滨》唱词的字贴,练起了钢笔字。亓老师很感慨,亓昕是个喜欢读书,也能读书的孩子,只可惜生错了时代和家庭。读书无用,上大学靠推荐,当爸的是爱莫能助,练习写字也行,自己也没辅导。从小学二年级起,一直到五年级,亓老师都看到儿子的语文书课文旁,有红笔写了日期,那是背了书班主任贺老师签的日期。早上读书用不着大人喊,亓昕端根板凳,坐在院坝大门外,放开声音朗读。晚上每当爸爸在电灯下核对社员当天工天时,亓昕都在旁边看,亓老师会问上一句:

“今天的课文背的第几个?”

亓昕:

“第三个。”

亓老师诧异地抬起头:

“咋了?”

亓昕:

“早读课打钟时,我在上厕所,回到教室,已经有两个同学站在贺老师的讲台前,我只能是第三。”

亓老师笑笑,又埋头做自己的事。儿子常说自己多数时间是背的第一,他小小年纪,就有了争强好胜的劲头,亓老师心里是满意的。小儿子亓昭就要差些,但他心眼也小爱记仇。每当看到哥哥玩游戏,亓昭都想玩,人小总是输,亓昕不想让他玩,让他滚一边去,亓昭很不舒服。亓昭人小,大多时间在家玩耍,不像亓昕每天要打猪草。那天下午出去打猪草,亓昭跟去了,几个娃儿眼看猪草背篼也打了半背了猪草,就在山顶空地上打起草叉来。方法简单,三根草棍绑上,叉开立在地上,每人抓把猪草放在草叉边,依次掷出镰刀,按远近按顺序把镰刀掷向草叉,谁先打倒草叉,猪草就归谁。亓昕没在意,几次都没击中,心里就有了赌的意思,放猪草的量也加大了,心想只要自己赢回几就行了。他对自己很有信心,打杏胡籽那么小,那么远自己都是赢的多,没有赢不回来的,那知今天它就是不行,天也暗下来,亓昕不敢再打,背篼的猪草输得也不多了,只好作罢。到天黑,两弟兄才背着半背篼猪草回家。进门时,正好被母亲撞见,两个人一下午只打了这点猪草,顿时心头火起,顺手拿起吆鸡的竹响槁就打人,亓昕挨了几下,流泪呆在那里。亓昭刚被打一下,就招了:

“是哥哥打草叉把猪草输了。”

亓昭狡黠地盯了哥哥一眼,亓昕想起了电影《红灯记》里的王连举,想不到弟弟是个‘叛徒’,把自己出卖了。更想不到的是弟弟在报不让他杏胡籽的仇。

本想教训几下就算了,母亲哪听得这话,又拿起响槁用力抽打。亓昕穿条单裤子,响槁打在脚杆上,立马就冒起一块块的血印子,亓昕大声嚎叫喊受不了,他越叫母亲越生气,反倒下手重了,边打边说‘还打不打(草叉)’。亓昭本想让妈妈打哥哥几下出出气,见妈妈没有收手的意思,自己反倒吓得朝门外跑,他是去喊爸爸和姐姐,脑后只听得哥哥在叫‘妈,我不打了’,‘妈,我不打了’…

等亓昭喊回二姐时,只见哥哥缩在大门边抽泣,他也不敢进去。二姐过去拉起亓昕,看了气在那里的妈妈:

“妈妈,你打他做啥子?”

“你看他,一下午才打这么点猪草回来,在坡上打草叉。你说该不该挨打?”

“你咋晓得他打草叉了?”

“亓昭说的。”

亓昭一听想躲开,被转身的二姐揪住:

“是你告的状?”

亓昭想甩开手跑,亓梅拉紧,把他拉过来:

“站好。你也从明天起背背篼打猪草。想不到会搬弄是非。”

听二姐一说,亓昭‘汪’的一声也哭了。亓梅:

“亓四,拿背篼跟姐去办猪草。”

农村都爱喊小名,按排行顺序喊,亓昕就是亓四。亓昕没动,他是脚杆被打痛了,弯下腰用手麻裤脚,亓梅看了亓昕痛苦的表情,也弯下腰,撩起他的裤脚,一看吓了一跳,双脚杆全红肿了,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哭腔道:

“妈妈,你看,亓四双脚杆都打起血泡了。他错了,你打他两下就行了,亓四也不是懒人,就是今天少打了,你也不该下死手打他呀。”

亓师母眼里也含着泪:

“我不打他,他听话吗?下午的事,你也听到了,还不是他惹的祸。”

亓梅想起,妈妈是在生下午说亓昕干了傻事的气,说:

“你只是听她们说,我相信亓四不会做。”

亓师母:

“他不做,别人会冤枉他?”

亓梅:

“亓四,我问你,你去割王五他们的南瓜藤没有?”

亓昕知道妈妈今天打他,肯定有别的原因,弟弟的话只是***,大不了也只是火上浇油,带着哭腔委屈道:

“我没有割,我只是说了,李三割的。”

在农村,小娃儿干点傻事,常有。如果是双方大人吵架或打了架,小娃儿觉得大人受了委屈,自己又帮不上忙,有时就会背地里要干点傻事。但亓昕知道,爸爸在受管制,他一般不会有其他人在场时干傻事。一个人时,他干过,没证据,受害人也只是吵吵就算了;有人在他不会干,他听过罗么叔说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违’的故事,他也记住了这句话,老师说过背后干坏事是搞阴谋诡计。亓老师今天在队长家说关于工分的事,回到家,天已经黑了,亓梅还在錾猪草,他问道:

“亓昕,今天咋没办好猪草,你姐姐上班不累呀?”

亓梅带着哭腔道:

“爸,妈妈打了他,脚杆都打满了血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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