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死别
作者:山洛山      更新:2019-10-29 23:19      字数:4363

江口由衣见近藤诚之来了,立刻向他报喜,“徐小姐醒了!”

近藤诚之看着眼前这个笑颜明媚的女孩子,胸腔里顿时翻涌起内疚与心痛,她爱的人已经为了救自己命丧黄泉,他对不住她,他克制不住悲伤的心绪,泪水夺眶而出。

江口由衣只当他是因为终于盼到徐敬灵苏醒,欣喜得流泪,便把他推向病床边,笑着打趣道:“你的心上人就在你眼前,你来她面前哭,别冲着我哭!”

近藤诚之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握起徐敬灵的手贴在他脸上,他望着她,眼泪泄洪一样往外涌,他最后直接松开她的手,趴在床沿边上哭,哀恸凄绝的呜咽声回荡在房间里,久久不散。

徐敬灵明白,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他不会只是因为她苏醒过来便这般痛哭,她现在不能问他,无法为他排忧,只能轻轻地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眼角,拭去他的泪。

江口由衣以为这场痛哭源于失而复得、喜极而泣,她真心为两人情深不渝动容。

她望着眼前情意浓浓的画面,温柔而又甜美地笑着。

她还不知道,杉本实彦已经死了。

夕阳斜入屋中,橘色的霞光铺在覆盖着尸体的白布上,白布因此泛起了浅浅的红光。

白布下的尸体躺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近藤义则和江口美穗站在尸体旁,近藤诚之和江口由衣双双立在门口。

近藤诚之面露不解,淡漠地问:“这是谁?干什么抬进……”他心里悲痛万分,却要装作起先不知是谁,继而反应过来。

近藤义则面无表情,目视前方,江口美穗起初眼神躲闪,而后才冲着门口的两人微微摇了摇头,表示遗憾。

近藤诚之作出似有所觉的神气,正要走过去查看,江口由衣却凭借着一种心意相通的直觉,先他一步冲到尸体旁,她一把掀开白布,看清那个熟悉的脸庞,她的心轰然坍塌!

近藤诚之仍须演戏,他强压住心中哀痛,故作震惊至极,瞪大双眼看向江口美穗,质问道:“怎么回事?实彦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江口美穗轻轻摇头,把视线递向跪在地上的江口由衣,表示要顾虑她,暂时不能说。

旁边负手而立的近藤义则却轻声道:“他参与抓捕行动,被抗日分子开枪击中,不幸以身殉国。”

看这两人的表现,近藤诚之了然,一切不出他所料,江口美穗将叛变罪名安在了杉本实彦头上,而近藤义则不愿令江口由衣失望,因此说谎骗她。

其实江口由衣根本不在乎她爱的人是不是有高大伟岸的形象,她只在乎他是不是平安康健,是不是活着。

如今人已死了,更是什么都不必理会了。

江口由衣俯下身去,捧着杉本实彦的脸,额头贴着他的额头,泪如雨下,泪水划过她的脸,又流过他的脸,曲曲折折淌到地上,冰冰凉的一摊水。

嘤嘤的哭泣声层层而起,那是想要压住却又压不住的哭声,听得让人心伤心碎。

她去握他的手,去吻他的手,无意间碰到他衣兜里揣着的那个小方盒,她把它掏出来,轻轻翻开盒盖,一对光泽炫目的蓝宝石耳坠璨然映入她的眼,那是他前几日说过要送她的。

江口由衣摘下勾着自己耳垂的耳环,放在地上,然后仔细地戴上杉本实彦买给她的蓝宝石耳坠。

她整个人因抽泣而颤抖不止,已经挂在耳上的蝴蝶耳坠亦是一上一下地跃动,宛若轻舞翻飞。

近藤诚之看着江口由衣单薄颤动的背影,要去扶起她,却被身旁的江口美穗拦下,她轻声道:“让她哭吧。”

江口由衣背对着三人,她一手握紧杉本实彦的手掌,一手摩挲着他的手臂,抚摸他胸前和腹部的伤口,又滑到他腰间,不动声色地抽出他的枪,抵在自己心脏上,哀凄绝望地说:“还好你死了,不然我们怎么在一起呢?”

凄厉的枪声响彻天地!

江口由衣倒在杉本实彦身上,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她的血把他的身躯染遍。

她隐约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隐约感觉有人来握她的肩膀。

她听说人死前可以看见心上人的样子,她缓缓闭了眼,想再看一次他对她笑的样子,她看到了,有如春日暧阳的笑容。

她也浅笑着,安详地合上眼……

近藤诚之整晚都呆在办公室里,守着地上的一摊血,江口由衣为杉本实彦流的血,也许还有杉本实彦为他流的血。

窗外树影婆娑,褐色的树枝隐没在黑夜里,只余一小团一小团的绿色,然而那绿色亦是褪了色的,变成比黑色浅了一度的灰黑,独立成团的灰黑在风中摇晃着,近藤诚之恍惚以为是飘起了雪。

八月飞雪,含冤莫白!

近藤诚之紧紧攥着手里的枪,他发誓,他必定手刃江口美穗,为杉本实彦报仇雪恨!

漆黑夜色下,宪兵队的大院像妖兽的大嘴,要将人活生生吞噬。仿古石亭里,近藤义则背对江口美穗站立,等着她主动坦白。

江口美穗心虚,却强自镇定,大胆发问:“父亲,您是有事问我吗?”

近藤义则见她仍是讳莫如深,忽然回身,凌厉地从枪套里拔出枪,指着她脑门,用沉着而又带有十足压迫性的声音问:“这样你还不知道我要问你什么吗?”

江口美穗张皇失措,踉跄地后退一步,哆嗦着说:“父……父亲……您……”

近藤义则收起枪,沉声说道:“你带着杉本实彦的尸体回来后,跟我说的是他要开枪反抗,所以你才开枪自卫,那么杉本实彦的枪理当掉落在地上,可是方才由衣是从杉本实彦的枪套里拔出的枪,难道你杀了他之后还帮他把枪揣好吗?!”

江口美穗杀死杉本实彦之后太过慌张,竟疏忽了这一点,她慌忙补救道:“他当时是把手按在枪套上,就要把拔枪了,难道真的等他伤了我,我才反击吗?”

近藤义则喝道:“美穗!”

江口美穗为之一震,看着近藤义则严肃郑重的神情,她感觉他马上便要提起她一再逃避的问题。

近藤义则果然道:“你是以为把所有罪名都推给杉本实彦,诚之便可洗脱嫌疑吗?”

江口美穗怯懦摇头道:“不是,诚之哪有什么罪名需要洗脱呢?我是真的为了保护自己才杀死杉本实彦的,与诚之无关。”

近藤义则无奈叹气道:“美穗,你可知道,我最新掌控的线人告诉我,共.党安插了一个代号叫‘苍岩’的间谍在日本军部,据说此人可接触到高级军事机密,而这个‘苍岩’开始活动的时间,正是诚之回来的时间。”

江口美穗不敢相信,猛烈摇头,道:“不可能的,诚之不会的,一定是巧合,一定是巧合!”

近藤义则正色道:“你需要在大日本帝国和你的丈夫之间做个选择,如果……”

江口美穗放肆地拦住近藤义则的话,斗胆道:“父亲,我知道您一直以来都怀疑军部有人泄露军事机密,因为方才那个代号‘苍岩’的间谍,您直接怀疑此人是诚之。可是您为什么不想想,当初所有人都以为诚之死于‘望日丸’船难,后来他却突然回归日本军部,此事在平沪引起巨大轰动,人人皆知,您的线人难道没可能唱一出反间计,诱导您怀疑诚之,以此离间您与他的父子之情吗?再者说,诚之能接触到的军事机密杉本实彦也能接触到,诚之从来不防备他的,而且今天下午出现在接头地点的人是杉本实彦,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虽然您可以说他是由诚之授意的,但也有可能不是呀!您为什么揪着诚之不放呢?您是对诚之有什么偏见吗?”

江口美穗说得句句在理,近藤义则听后竟无从辩驳。而且江口美穗质疑得对,他确实对近藤诚之心存偏见。

江口美穗又道:“还有,我听松本课长说,诚之今天下午又一次遭到暗杀,最后不得不弃车逃跑。如果诚之真的是抗日分子,怎会被抗日分子盯得这样紧?”

近藤义则默然不语,他从前虽怀疑可能是不同派别的人要杀近藤诚之,可如今见他因为身居军部高位几次遇险,疑虑倒也打消了几分,他不由地想,是不是真的是自己心有偏见,所以才不断地怀疑他人?

平沪华界里的一户独门小院外,林槐仔细关好院门后,稍一扭头,竟发现近藤诚之不知何时站在了巷子拐角处,他双手托着枪,正瞄准他。

林槐身上有枪,却不敢轻举妄动,他欲先稳住他,便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近藤诚之口气不善:“想找自然找得到!”

他开始向林槐逼近,林槐便一边后退一边试探着问:“看来你不是来杀我的,那你为何而来?”

近藤诚之丢给他简洁的两个字:“合作。”

两人此时已经退进院子里,近藤诚之背抵着门,林槐站在院心处。

林槐哧笑道:“我凭什么跟你合作?”

近藤诚之道:“凭我前两次放过你,这次仍旧不杀你。”

林槐态度认真起来,诚恳道:“我需要更有说服力的说辞。”

近藤诚之开诚布公道:“第一,我要为杉本实彦报仇,杀江口美穗;第二,我要让徐敬灵永远脱离险境,杀近藤义则;第三,如若我能除掉这两人,你们军统局要解除对徐敬灵的暗杀令!”

“你在说什么胡话!”

林槐根本不能信服,若说近藤诚之为了他的好兄弟和心爱之人要杀人,这无可厚非,可是他要杀的人是他的妻子和父亲啊!

近藤诚之用灼灼目光盯着他,却一言不发。

林槐恍然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瞪着近藤诚之,讶然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该不会是……”

近藤诚之摇头,语调平静地说:“你不要猜,如果你再猜下去,我不确定你还活不活得过半分钟。”

林槐很识时务,不再提这个话题,他已经大抵猜到近藤诚之的真实身份,知道近藤诚之是受所谓纪律的约束,不能直言明说。

他考虑了一下,道:“本来徐敬灵没能完成的任务是暗杀你和江口美穗,如果你能帮我们除掉近藤义则和江口美穗,我们自然可以把她的名字从暗杀名单上抹去。”

近藤诚之收起枪,提出条件道:“但是在我完成此事之前,你们的人不可以动她,不然我没法安心做事。”

林槐点头答应道:“好,这个没问题。再说,你一直把她留在日本宪兵司令部的势力范围里,我们的人根本没机会下手。”

近藤诚之没回应他的话,只丢给他一张照片,说:“无论何时,你若看见这个人,能下手便下手,此人必须除掉。”

林槐捡起照片,只扫了一眼便认出那是松本寿,他曾经见过他,除掉此人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但是他着实不喜欢近藤诚之命令他的口吻,不满道:“你不是说是合作吗?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命令我?”

近藤诚之收起嚣张的气焰,走向林槐,推心置腹道:“我比你更熟悉这次任务涉及的人和事,所以我来指挥。”

他不等林槐提出异议,紧接着说:“明天早上八点,江口美穗要去齐仓码头接一位日籍生物医学专家,那人是从美国博士毕业,是近藤义则专门请来研究细菌武器的,明天我们的目标除了江口美穗,还有他。”

近藤诚之给林槐看了那位日籍专家的照片,又与他详细商量了明天的计划,包括动手信号,逃跑路线等等。

林槐已将全部计划刻印在脑中,又在心里设想一遍,最后问道:“那杀近藤义则的计划呢?你不打算跟我说说吗?”

近藤诚之轻轻摇头,道:“我今天已经出来太久,关于除去近藤义则的计划,明日庆功时再说吧。”

说完他便向院外走去,走了几步却又止住脚步,停在院门口处,他回转身,真挚地对林槐说:“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并不完全相信我说的话,所以明天你也可以不用出手,只在暗处观察即可,观察过后,如果你觉得我值得信任,我希望你能帮我,帮我除掉近藤义则,这是我真正需要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