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众聚集的帝国广场，以卡提林为首的苏拉老兵和禁卫军的对峙是另一番景象。

元老院的预备方案是首先瓦解帝国广场的民众，这样不仅能截断民众的后援，也能为民众的逃离腾出空间，避免他们拼死反击。如果这个方案顺利，即使格拉古派集体浮出水面，最大程度地煽动民众，缺乏后援的他们仍然避免不了失败的命运。帝国权威尚在，大多数民众缺乏直接对抗禁卫军的勇气，格拉古派能仪仗的也就是浑水摸鱼而已。

遗憾的是，不仅书记官在传达命令和安抚民众的时候缺乏耐心，元老们派遣指挥帝国广场的将军也所托非人。

迦太基人虽然把持军队，但一线的迦太基将领并不多，在这样的特殊时刻，在不约而同地否定了他们扶持的异族将领后，可供他们选择的统兵官并不多。希米卡&伊利帕亚斯就是这样被元老们赋予重任，这位不到四十岁的迦太基将军虽然没有苏拉、秦那、马略耀眼，却是迦太基鼎力赞助的天才将领。

元老院给予希米卡的命令是监视广场上的民众，必要时候协助角斗士们驱逐他们。

如果是经验老到的罗马人接到这样含糊其辞的命令，他会毫不犹豫地怂恿角斗士挑起事端，趁机以军队强力介入，然后“公平”地同时驱逐暴乱的角斗士和民众，就像他们曾经镇压的行省暴乱；如果是蛮横的高卢人接到这样的命令，他会毫不迟疑地配合角斗士的进攻，以盾墙压缩民众的聚集空间，直到民众被迫离开为止，他们从来不会认真区分战时和平时的区别。

遗憾的是，承担重任的希米卡虽然被认为是天才将领，更是个聪明人，他深知自己的名声所在。罗马将领在战场上必须冒险，因为他们得到的军事力量终究有限，希米卡却从来不需要担心后勤兵力的消耗，他只需要打胜仗就行。这种清楚的认识，让希米卡作战极为保守，因为他知道，与其说他是个天才将领，不如说他是明星将领，元老院不会在乎他为胜利付出了多大代价，却不能忍受他的失败――失败意味着失宠，意味着他将一无所有。

罗马人羡慕希米卡无限量供应的军需，又怎么知道，他为了维持元老院对他的信任，每次作战他需要承受多大的压力？迦太基人对战争的认识就像一个孩子，他们在心理上从来没有“胜败来兵家常事”的常识。罗马人可以“不怕失败，只要最后胜利”，他却只能不惜一切地争取每一场野蛮而残酷的胜利，任何失利和可能失利的传言，都可能动摇支持他的人的信心，然后他将失去一切。

与希米卡对峙的卡提林却是个莽撞、不计后果的人，在希米卡还在犹豫的时候，他果断地采取了措施。趁角斗士的队伍还没有做好准备，卡提林带领老兵主动出击。角斗士队伍不再是特莱邦德时候的角斗士军团，没有地下皇帝暗中掌控，五千多个来自一百多个老板的角斗士，他们仅仅是乌合之众，并且缺乏对抗“帝国公民”的勇气。仅仅用了十几分钟，角斗士队伍被打死打伤数百人，余者溃散，反应过来的希米卡只来得及阻止老兵的追击。

没有了角斗士的干扰，聚集的民众安心了，他们害怕野蛮的角斗士，担心他们是亡命之徒，却不害怕文明的禁卫军团，他们相信帝**团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他们是公民！某些民众甚至以首都公民特有的傲慢警告禁卫军士兵：“外省人，不要企图干涉罗马内政。”

禁卫军中的罗马士兵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置身事外的淡然态度，少数士兵甚至在维持警戒的同时与他们的同胞谈笑风生。

“趁角斗士们没有走远，挑起战斗吧，再将罪责推卸给角斗士们。”希米卡的副将提醒将军，“再等待下去，我们就没有借口驱赶广场上的民众了。”

“让士兵们加强戒备，你去重新召集角斗士。”希米卡不愿冒政治风险，哪怕时机失去，他也不愿承担起主动出击的责任。他是迦太基人，受迦太基大家族的宠幸，但他知道自己的根基薄弱，那些大家族要牺牲他平息事端，他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卡提林，适可而止吧。”格拉古派的联络人提醒卡提林，这位刚刚取得反击胜利的前骑兵队长已经被胜利冲锋头脑，他正在煽动老兵冲击禁卫军警戒线！

“不，现在正是时候，趁禁卫军还在犹豫！我们可以利用追击捣乱角斗士的机会，名正言顺，扩大我们的影响力，人民需要这样的胜利鼓舞斗志。”卡提林的眼神中透着狂热，眼前人头攒动的景象让他想起了战场上的点点滴滴，他的战斗热情在滋长。跟随他的老兵们此刻也进入了战斗状态，他们在过往的战斗岁月中，习惯了跟着勇猛的卡提林冲锋陷阵。

“这里只有观望的民众，而我们需要态度坚决的人。流血可以让他们没有退路，今天是我们最好的机会，这里有好几万人！”卡提林蛊惑联络人，“想想吧，一旦民众和军队产生冲突，他们就是我们的坚定支持者！”

“消灭那些卑贱的角斗士，以公民的名誉起誓，我们怎能容忍他们破坏我们的高贵聚会！”卡提林高呼着，挺直胸膛冲向警备松弛的警戒线，骄傲的公民和残废老兵跟在后面，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行为已经触及法律的底线和军团的忍耐极限。

“你们敢动手吗？”公民们对异族士兵说，“我们是公民。”。

“这些罗马人，他们疯了么？”事态迫使希米卡亲临前沿，罗马人已经冲破好几处警戒线，没有接到命令的士兵只能用盾墙徒劳地推搡，收效甚微。

“现在，我们没有什么选择了，命令士兵执行命令吧。”先前提出暴力驱逐的部将再次提醒将军。

“动手吧将军！”旁边的色雷斯连队长喊道。罗马士兵向来瞧不起他们这些蛮族出身的军官，罗马城对待他们这些“野蛮人”一直不友好，迦太基人平时有意无意的挑起他们的矛盾，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让士兵加强戒备，传令，让城防军巡视全城，防止骚乱。”希米卡举起手却迟迟不能发布命令，最后选择了稳重的做法。

“需要联系护卫皇宫的第十二禁卫军团支援吗？我们兵力不足，十八禁卫军团还没有从上次的战损中恢复，这里只有三个不满编的营队。”副将提醒的话语带着弦外之音。

……没有从上次战损中恢复……希米卡理解他的意思，两个月前，他统帅第九、十九两个禁卫军团驰援西西里，击溃叙拉古叛军，救出被围的下意大利军团和西西里军队，战果辉煌。实际上，他却打成惨胜，两个军团伤亡超过四成，西西里的叛乱不但没有得到遏制，叛军的气焰反而更加嚣张。战事持久和两个禁卫军团的增援未能奏效，皇帝已经对西西里战争失去耐心，他需要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否则，元老院会考虑重新将他丢回西西里，用他的惨败挽救皇帝对元老院的信任危机。

“罗马只有一个半禁卫军团。”希米卡喃喃低语，“不能过分刺激民众。”

“必要时候，可以调动西班牙凯旋军。”副官提醒道，现在不是妥协的时候，他知道元老院希望他们做什么，广场上的民众必须疏散！

“西班牙凯旋军？”副官的话提醒了希米卡，他立刻招来传令兵，写了封信塞进信筒，在封腊上加盖私人印章，“找匹快马，把这封信交给卡里鲁斯公爵，如果不能在波图斯港追上他，把这封信带回来。”

“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副官疑惑地问。

“库伊塞斯，我可以信任你的忠诚吗？”

“愿意为将军效死。”

“你尽快离开罗马，墨西拿驻军长官是我的心腹，你去那里，以我的名义掌控军队。如果一个月内没有得到我的命令，不用再服从我的任何指令。”

“那么，我该听谁的？”

“卡里鲁斯公爵。”

“将军你呢？”

“我不仅是个迦太基人。”希米卡挺直了胸膛，坚定的神情写在脸上，“更是帝国的军人。”

副官这一刻激动了：“将军！我很荣幸地知道，曾经的希米卡连队长回来了。”

看着副官飞速远去的身影，希米卡轻叹了口气，他招来另一个传令兵：“向第十二军团请求增援，如果可能，让陛下知道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暴民正在冲击我军的警戒线。”

“士兵们，履行你们的职责，保护帝国的秩序！拔出你们的剑，放下你们的矛，警戒线就是你们的战线！”

“公民们，请保持理智和冷静！”

希米卡的亲兵一边拱卫着将军，一边向冲击盾墙的民众高呼，尽管明显徒劳。

格拉古派的联络人不那么坚定地劝说着卡提林，心底的狂热却被鼓动起来，数百名老兵的带头作用，加上军团士兵的退让，广场上形势一片大好，民众的情绪越来越高涨。他忍不住想，如果广场上的集会先于元老院的请愿取得胜利，作为重要联络人的他也能在这次行动后取得更高的声望和地位，甚至成为下任的保民官。

“跟着卡提林！”广场上的其他格拉古派组织者本来就信服卡提林的领导，没有联络人的强力反对，他们积极响应卡提林，不再顾及之前商量好的部署了，在这些出身底层的人心底，卡提林比元老院前那些高贵的领导者更有魄力，更值得他们追随。

“再不采取行动，我们等不到十二军团的到来了。”维持警戒的连队长们急切地向希米卡请示：“集会民众中有大量老兵和暴徒。”

“尽量避免流血！葛第菲斯连队，跟我来！”希米卡已经看到卡提林的身影，他决定抓捕这个不安份的罗马人，也许，没有卡提林和他身边的老兵，民众会选择安静下来。

卡提林也看到了盾墙后面的兵力调动，他身边有三百多个老兵，但他们没有武器，如果军团兵以暴力手段冲击他，他没有力量对抗全副武装的一个连队。

“不要再犹豫了，成功就在今天！”卡提林高喊，率先扯开宽袍，露出腰间的匕首，“伙伴们，上啊，夺取武器，武装起来！”

数十个卡提林的死党跟着掀开了衣襟，抽出暗藏的匕首：“同胞们，迦太基人动手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你要干什么！”联络人发现卡提林和他的忠实追随者居然亮出了武器，脸色变得煞白，“你疯了，这是叛乱！”

“迦太基的爪牙率先动了手，我们不得不夺取士兵的武器！”卡提林匆匆解释了一句，匕首以刁滑的线路越过盾墙，扎入士兵的脖子。

“他们有武器！他们杀死了马尔库斯！”旁边的禁卫士兵喊道，同时急忙挤过去堵缺口，长矛毫无怜悯地刺向密集的人群。

“他们动手了，该死的，罗马人早有预谋！”葛第菲斯向希米卡喊道，“我们进攻吧。”

实际上，不用希米卡下令，遭到猝不及防攻击的士兵纷纷反击，混乱的人群让他们来不及区分暴徒和普通民众，罗马士兵或许有所顾忌，异族兵已经开始无差别的进攻。

“杀死卡提林！”希米卡仍然企图履行军人的职责，他很快看出暴乱的真相，大多数民众都是被裹挟的，只要杀死其中的小撮暴徒，仍然有平息混乱的可能，这些暴徒的首领无疑是风头正盛的卡提林。

“用标枪吗？”葛第菲斯在旁边提醒希米卡。

“会造成大量误伤。”希米卡稍微思考，马上回答：“可以。”

只要能平息事端，一些误伤算不了什么，拖延越久，死的人越多，整个警戒线都在暴徒和投机者的进攻和煽动下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爆发大规模的战斗了。

“举枪！”葛第菲斯接到命令，立刻向麾下连队指令。

“卡提林小心！”忠心的老兵看到了盾墙后面的标枪投射准备，急忙扑向卡提林，用身体掩护他。

“放！”

六十多支标枪向卡提林所在的地方飞过去，噗噗的入肉声响成一片。卡提林身边的老兵被扎死了五六个，其中一支标枪穿透人体盾牌的肩胛，伤了卡提林。

“杀啊！”卡提林眼看伴随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和部属倒下，赤红着眼拔出标枪，用力将自动弯折的标枪（注）掰直扔回去。

“将军！”盾墙后发出愤怒的吼叫，亲临第一线的希米卡被卡提林扔回来的标枪扎伤了！

卡提林和他的追随者大受鼓舞，军团兵则不由露出惊恐的神情，士气大跌。以一支半报废的标枪准确杀伤三十米外的敌人，这样优秀的标枪手非常罕见；另一方面，希米卡麾下的士兵都知道将军的底细，跟着这位将军，伤亡总是不可避免，封赏也极厚，但如果将军阵亡了呢？谁保证他们的封赏和抚恤？

“希米卡是个废物。”眼看士兵节节败退，警戒线即将崩溃，盾墙的后面，军团骑兵联队长吐了口唾沫，三百名军团骑兵在他的命令下上马，面罩落下，笨枪放平，他们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再给他三分钟，如果他还不能扭转局势，我们冲锋。”

注：

罗马人有意将标枪做成三段：枪头、连接部、枪杆。连接部是脆弱的铁条，因此，标枪一旦落地则连接部自动弯折或折断，避免敌人扔回来杀伤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