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同学！麻烦请你走前门。”
黄郁被高数老师突然响亮起来的声音惊醒。课堂里有一半的人都扭回头去，幸灾乐祸的望向刚刚走进后门的这个倒霉鬼。另外一半的人包括黄郁在内，只是在心里抱怨着老师的小题大做。好学生怪老师打断自己听课思路，懒学生怪老师惊醒自己难得的美梦。黄郁显然属于后者。
唉！理科老师就是这样吹毛求疵。你看人家艺术课的老师们，从来不在乎这个。相反的，人家还要怪那些迟到了走前门还要说声“报告”的乖娃娃——“现在你们是大学生，都是成年人了，别老是把那些小学初中的习惯带进大学校园来。别老是不管干什么事都要打报告。迟到要打报告，上厕所还要打报告，难道还想老师帮你擦屁股么？”
然后气氛就会在哄堂大笑中轻松下来。那个打报告的倒霉鬼红着脸迎着全班人的奚落眼光走到座位去。黄郁跟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恐怕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在课堂上打报告了。哪怕碰上高数老师这样别扭的主，也会一言不发强行闯进来，完全不去在乎他在背后隔着玻璃瓶底那么厚的镜片、投射过来异样的眼神。
不过明显不是这次。这回这个迟到的家伙，乖乖从后门退出去，全班人都安安静静等着他返回前门。他并拢双腿往门口一站，响亮的喊出一声：“报告！”完全不以为忤。那愉悦的口气听上去，反倒好像因为这么轻松就能受到许多人的关注，感到很欣慰似的。真是个怪人，黄郁这么想着。
高数老师姓马，年纪四十出头，发型一丝不苟。平时喜欢把自己打扮的衣冠楚楚青春洋溢。特别是到了天凉时候，全校就只见他一个男老师脖子里围着扎眼的白围巾。同学们背地里都管他叫小马哥。他本人听说这外号以后，还挺得意，会潇洒的甩甩头，给对方留下一个微躬宽阔的背影渐渐远去。
现在的小马哥，一本正经等到这个男生跟自己打报告“请示”，挣够面子了，于是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点头说道：“进来吧！以后别起这么晚了。”然后把眼睛收回课本上，继续讲他的定积分跟不定积分之间的关系。
门口迟到的男生，身材高挑，年纪轻轻，头发却是半白。他一边走进教室，眼光四下巡游，最后落在最后一排窗边的黄郁身上。然后他嘴角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微笑，仿佛得到一件什么宝贝似的。
因为是新学期两个班的人凑在一起上大课，之前这两伙人本来打交道就少，偶尔闯进一张陌生面孔，所有人都会互相认为是对方班里的同学。黄郁被这人的眼睛盯的很不舒服，干脆扭个头把脸埋在臂弯里又睡了。上小马哥的课，只要别喧哗吵闹、别让手机乱响铃、别打太响的呼噜，安静睡觉他是从来不管的。
黄郁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忽然感觉身边袭来一阵透骨的寒意。这股凉气阴森森的，简直像是从北极诺森德大陆的冰封王座传过来，刺激得他全身血流都微微凝滞一下，整个人瞬间清醒了。他忍不住嘴里咝咝抽着气，抬起头来，两手抱住了肩膀。
这个少白头的小子，居然已经做到了黄郁旁边的空位子上。见对方正皱着眉头看自己，还略带和善的冲黄郁笑一笑，神色轻松。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去，这人简直连眼珠都微微泛着白色。
那股寒冷突然间又不见了。黄郁眨眨眼看看周围，其他人都神色如常，似乎除自己以外没人感觉到这股奇异变化。难道只是错觉？现在是秋天，既没开空调又没开冷气，没理由感觉那么冷的……黄郁诧异的在心里连连摇头。不想跟这个陌生人靠太近，往窗边微微蹭了蹭，继续埋下头睡觉了。
迷迷糊糊睡着，渐渐做起梦来。黄郁梦见，自己正独自一个人骑着车，从一片宽阔的大湖边经过。那湖水并不蓝，并不清澈，而是浓黑里泛着一层抑郁的白色，好像黑咖啡杯底下的牛奶正在不甘沉沦的浮起。黄郁骑着车经过，从浑浊湖水里就冒出一个又一个几乎看不清形状的身体。那些东西有点像是人类，又更像是奇形怪状的动物，有的头颅很大，有的手臂很长，有的张着很大的嘴巴；“它们”半个身体露在湖面以上，静静望着黄郁骑车路过。黄郁偶尔觉得，自己好像在参观一次免费展览，湖里这些奇怪生物就是这次展览的展品，丰富了自己沿途的经历。可是忽然又一转念，他发现，自己跟脚踏车不知什么时候起就被湖水彻底包围了；湖面在车轮底下微微陷下去，居然能把整辆车安然托起。黄郁心里只是稍微的吃惊一瞬，然后就换成一种茫然的绝望情绪。湖面很宽，前不见彼岸，更不可能转弯回头，只能就这样继续孤单骑行下去。周围湖水里那些奇怪生物，现在变成这世界的主人，正投射过来异样的眼神打量黄郁；有的咧开巨大的嘴邪邪笑着，那嘴巴之大，完全可以很方便的把他连车带人一口吞掉。
黄郁还在继续向前努力骑行，只是车子忽然变得很沉重很沉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接下来还要这样走多久。正迷惘间，天边划来一道无声闪电，把整个昏暗的天地彻底点亮。黄郁下意识抬起头朝上看去，一阵凉风就扑面袭来，把他的帽子呼的掀落了。
恍惚间黄郁清醒了，明白过来自己还在教室里。接着就感觉头上真的冷飕飕的。难道是窗户忘记关了？他下意识睁开眼睛望去。咦？明明关的好好的。那这股凉气是……
然后很快他就清清楚楚看见，窗玻璃上结起一小片厚厚的寒冰。他眼睁睁看着这团雪白晶莹的冰层渐渐开始蔓延，转弯，在玻璃上慢慢画出一个圆圈形状。
顺着画出这冰圈的凉气袭来方向，他转过脸，瞧见身边这个古怪男生，正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窗口。他的手指微微画弧，窗玻璃上的冰痕就继续蔓延，渐渐收尾，画出一个6不像6、9不像9的别扭符号。
黄郁看看结冰的玻璃，又看看他，清醒中还是有种如梦似幻的迷惘感觉。画完冰圈，男生收回手，平静的迎着黄郁写满疑问的眼光。这会儿，他的眼神不再友善，而是从里到外透出阴森森的诡异光泽，就好像……黄郁梦中见到的那些，半截身体从浑浊湖水里露出来的奇怪生物的眼睛。
黄郁被这种眼睛盯着看，心里渐渐烦躁，终于忍不住掉转过头不去看他。于是接下来他就看见，楼下路旁的梧桐树底下停着两个人。一个是满头棕黄色头发根根桀骜树立的圆脸少年，正依靠在树边，手里熟练把玩着Zippo打火机。银灰亮闪闪的火机，在他纤细手指间上下来回翻滚盘旋，欢腾灵动；时而盘绕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叮的一声打开盖子，清脆悦耳，然后被他不知用指节的哪个部位擦着打火轮，跳跃出一团小小蓬勃的火苗。手法还可以，黄郁这么想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打火机在他手里冒出的火苗，明显要比普通那些要强烈更耀眼许多。
另一个瘦削身影坐在轮椅里，背朝着这边，只能看见他光秃的后脑反射着太阳亮光。
黄发少年一边玩着火机，一边时不时抬起头注意着这边的动向。最后他眼睛终于落在黄郁面前这玻璃上扎眼的雪白冰圈上，似乎得到了什么信号，于是手一合，“叮”的一声脆响，把火机的火苗盖灭了收好；转身推动轮椅走进下方楼道里。
“他们是不是过来了？”
夹杂在小马哥嘤嘤嗡嗡的讲课声里面，耳边突然传来这样一句问话，倒是让黄郁忍不住再次皱起眉头。这个奇怪的白发男生，连他嘴里呵出的气，呼在黄郁脸上，都带着丝丝的凉意。黄郁转过脸来向他白一眼，本来也没打算就回答这个陌生人的冒失问话，然后很快便有些幸灾乐祸起来。这男生的问话声音虽轻，不过在安静教室里传出去，还是给小马哥敏锐的耳朵听的一清二楚。黄郁眼角瞟见，小马哥手里正拈着小半截粉笔，侧过身，从眼镜片底下瞄一瞄这个男生的方向，抬起手来轻轻掂动。——黄郁知道，这正是小马哥飞花摘叶伤人的起手动作。不过他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挨这倒霉鬼太近会被误伤。小马哥的粉笔头绝技早已磨炼得炉火纯青，指哪打哪，断不会偏离目标超过半个身位以上。
教室里的同学凡是注意到这些微变故的，无不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生怕不小心咳嗽一声或是不适时宜的打个嗝，触了小马哥的龙鳞，受到迁怒白挨他一镖。粉笔头掷人不会很疼倒是真的，可只要被小马哥这样警告过的人，就会有很大几率今后受他多多关注，没准期末时会被不明不白的判个59分补考，那可会比窦娥还冤。
可偏偏这个新来的家伙不懂规矩，非但没能明白黄郁对他冷落是出于这种保护心理，反而接着又自言自语说着：“差不多是该出手的时候了……”
小马哥浑身微震，真气遍布全身，前腿稍直如木兰引刀，后腿略弯如飞将张弓，腰身一挫眼看就要发动攻势。这种时候，显然法律已经不能阻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