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二章 相托
作者:梦东园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374

项羽的到来,让我又想起了婴。这些日待在咸阳,原本有大把的机会去看他,但不知为什么,想到他那清矍冷淡的眉眼,微耸的颧骨,我就有些怯意,这时候也许让他独自安静的待着,是真正的安慰。

但是项羽来了,他的到来使得婴的死亡变得近在咫尺。想到那样一个人就要化为一具无知无觉的尸骨,我便觉得心中有些难过。除了铲除赵高一党,他几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如果举头三尺真有神明,那么在神明的眼中,婴也该是清白无辜的,可是这样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却要为别人的罪孽而去死。

又让萧尚去秦王宫走了一圈,看了看婴的情况。萧尚回报说婴一切尚好,虽困在偏殿里不很自由,但看守的卫卒也不曾委屈他,食用俱是照顾得好好的。说罢又低声道:“公,婴公私下对小人道,他想见见公,请公若有空闲便去宫中一次。”

我大是诧异,婴这时候究竟有什么事来找我呢,莫非他有意远走,想请我援手相助?心里这么想着,不由思量起如何让婴遁走的法来。其实倒也不是没有,如今秦王宫内外都是刘邦的人,只要能寻得一身形相貌与婴相似的死士,行李代桃僵之计,婴脱身而去也并非难事。毕竟项羽初进关中,他以及手下的一干人并未见过婴的真容,未必就能认出这个婴是假的。

就这么带着疑惑和盘算进了秦王宫,又一次见到了婴。他越地瘦了,一件宽大的黑袍穿在身上飘飘荡荡的,毫无生气。

“刘夫人,请坐。”婴坐于庭上,微摆袍袖,依旧气度雍容。我在下跪坐下去,犹未开言,便听得他问道:“舜儿这几日可好?”

“很好,前几日有些不习惯,每天早上都哭闹了一阵,现在慢慢好些了。”我微笑道。

“那就好。”婴轻叹了一声:“小孩忘得,再过些日,想必舜儿就不会记得我了。”虽是这么说,眼神里却有着一丝丝的失落,过了片刻,方道:“我请刘夫人来此,实是有要事相托。{ 手、打\吧.首.发}”

“公请讲,小女必尽力而为。”我微微俯了俯身。

“我在这宫里呆着,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怎么样了,但算来项羽也该入关了吧。”婴沉声道:“这几日我日日做梦都见到项羽坑我秦卒的惨景,心如刀割,几乎夜不能寐。”

“往者已矣,思之无益。但我这做秦王的,只要还有一口气,也要为活着的人打算啊。”他微叹了一声:“想必刘夫人已经知道我在焦虑着什么了,我所虑的就是还在蛲关的五万秦军。”

“他们不是已经降了吗?”我有些迟疑地问道。婴投降后,位于晓关的五万秦军也自然跟着这位秦王一起降了。我听审食其说过此事,似乎刘邦也派了人过去整编这只队伍,但因为蛲关路远,所以一直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降了也未必能保住性命,安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二十万大军他都能一夜坑之,何况这区区五万人。”婴道:“这五万士卒都是我大秦的好男儿,若是战死沙场,想来没有一个人会有怨言,但若因为我而无辜送命,岂非太过冤枉,婴又岂能忍心。”

“婴,不能做第二个章邯啊。”他喟叹一声,眼中满是忧伤。

我不禁动容,心里虽然知道项羽进咸阳后并无坑俘的举动,却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安慰他。以项羽的前科,想必相信他会大开杀戒的不在少数。只得道:“公,事情未必如此,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

婴摇了摇头,道:“当日夫人来见我,我只想着将舜儿托付给你,却没想到舜儿只是一条命,而蛲关却有五万条命。舜儿再是金贵总也及不上这五万人,可我那时却根本没有想着他们。婴,嘿,果然不够资格做一个秦王。这五万人为我而舍命奔赴蛲关,我却将他们忘之脑后了。”

“婴为舜儿恳求过夫人一次,今日,要为这五万士卒再次恳求夫人,”他深深地俯下了身:“请夫人尽力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莫要让他们……被无辜坑杀。”

这是婴第二次在我面前俯下身,第一次为扶苏的女儿,第二次为蛲关的五万秦卒。他说自己不够资格做一个秦王,但有这般悲悯情怀的人,如果能给他一个机会,他会不会做一个好皇帝,亲手结束这天下人的苦难呢?

可是我们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属于婴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公请起,只要有一线希望,小女一定竭尽所能,保住这些士卒的性命。”我心中感慨着,凝视着婴的眼睛,许下承诺。

婴点点头,慢慢从腰间解下一块墨色佩玉,放在案几之上。“大秦调兵俱用虎符。虎符之外,这块由历代秦王传承的虎形墨玉也可当调兵军令使用,这件事,非近臣不能得知。蛲关的领兵大将姓吕,就是你那日晚间在我府中见到的那名将领。吕将军性格坚忍,未必肯真心归降。但他也知悉此玉,只要刘夫人令人向他出示,吕将军必俯听命,再无二言。”

他叹道:“婴只望刘夫人能善待他们,莫要视人命如草芥。”说罢,他起身拿着那枚墨玉,慢慢走到我身前,轻轻放在案几之上,然后长揖到地。“拜托夫人了。”

“公莫要如此。”我忙站起身,俯身回礼。

婴却不再说话,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眼帘,默默地向殿后走去,背影显得单薄而寂寞。我楞了一会,明白今天与婴的见面已经结束。婴甚至都没有说送客或好走,对他来说,所谓礼仪已经没有一点意义了。

轻轻地抚摸着这块虎形墨玉。这块玉色如黑夜,大约是被人佩得久了,为人气所养,触手温润光滑。表面浮雕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黑虎,看上去阴森而冷酷。想来历代秦王当初在摸着这块玉的时候考虑的都是如何进攻和侵夺,但婴今日却为了恳求敌人对大秦后一只武装手下留情而取下此玉,他的心中该是怎样一种滋味呢?

带着婴的佩玉回到了府中,用完晚饭之后,照例问了问审食其移民的情况。这件事倒比较顺利。如今咸阳乱得很,每日都有人离城外逃,少这么几千户人家也并不很惹人注目。只是再次吩咐审食其安排他们往蜀中而去的这一路,定要做极度隐秘。若是日后被范增那个老狐狸嗅出了味道,只怕他未必肯把蜀中封给刘邦,若真是如此,历史又不知变成什么样了。

心里一直觉得,到目前为止,历史还是按照它本来的样展好,就算要变,也要等着项羽败亡,大局已定,一切重走上正轨之后。否则裹挟在这滚滚的时代大潮中,若再丧失了这点历史的预知能力,我都不知道自己将会是个什么下场了。

将那块佩玉取出来交给了审食其,嘱咐他秘密派遣心腹急赶往蛲关联络那只秦军。“以这块玉为令,命秦军的将领目前仍要配合沛公的整编,但若日后此玉再出,他们就只能听从执玉人的命令。还有,千万注意别和夫君派去的人碰上。”

我原有一支吕家训出来的骑兵,后来给了刘邦。这年头,手头无兵心里便无底,刘邦如今这般情状,我心里也灰了八分,盘算着还得暗中给自己留点军事力量行,否则,万一某日和他翻脸,我只怕自保而逃的力量都没有,当真是人为刀俎,我则任其鱼肉了。

审食其应喏出去安排,我在屋里转了两圈,总觉得心里有件事搁着,一直放不下,转眼看见樊哙送来的那份家书,微微一怔,顿时想到一件事,忙回到案几之前取过绢帛写了三封书信。待审食其再进屋回复的时候,将三块绢帛折起来递给了他:“食其,马上令人日夜兼程赶往彭城,一封交给陈平大人,一封交给妹妹,还有一封交给虞姬姑娘。这件事急得很,一定要以地度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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