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三)
作者:猫猫猜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022

俪兮,累了么?

瞧你这只手,唉……丫头,要缝的是荷包,可不是你的手指啊。

……是爹对不起你,让你娘去得那样早。女儿家的女红,本该是娘来教啊……

温热干燥的手掌覆在我的头顶上,轻轻摩挲。投过阴影,我看见他的玉腰带和赭色袍服,往上一些,是黑色胡须,再往上……

看不清了,爹。

眼底涌动起的水雾,只能让视线更加迷蒙。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快要记不清了。

晖州的夏日里,长着成片艳色花树的刺史府后园,粉蝶蹁跹,柳枝款摆。厨子做了冰镇莲子银耳汤,知晓我喜爱甜的,便多加了些冰糖。晶莹的汁水荡在白瓷小碗里,泛着丝丝清凉的味道。

乳娘的手很是柔软。她搂着我坐在软椅上,双手环过我的腰,把银耳汤一勺一勺喂给我吃。垂下头,听见她的珠翠轻轻摇晃,出细碎的清吟。

好明亮的天光……可是,睁不开眼。

“小姐的面相好,是富贵命……这小手,又绵又软。”她笑呵呵地在我耳畔轻道。“将来啊,一定能嫁一个好夫君,保你一生一世荣华富贵……”

好夫君……么?

可是。我现在这般模样。又是为何?再度扬起脸庞时。却现乳娘和爹已经不见了。四周也没有了花树和软椅。没有明媚地夏阳。没有银耳汤……

好冷。

叔叔家地水缸到了冬日是要结冰地。叔叔要洗脚。我必须砸开冰层。将里头地冰块挖出来。放在火上慢慢温热。直至融化成水。然后端进屋里。

花间阁地卧榻硬得像是石头。被褥也绽开了线头。露出里面地棉絮来。我在那儿住着。连哭泣也不能。只可巧我遇上了柳长史地女儿。让我勉强能过得好一些。

但是……她也死了。

为什么我的身边,总是有那么多人死去?

娘去了,爹去了,乳娘去了。杜府没了。接下来是柳叶,然后……我的孩子。

腹中猛地传来锐疼,似是被利器突然刺入血肉中,那般新鲜利落地痛楚。

冰冷得像是被浸泡在十二月的河水中,和着疼痛一起跳跃,燃烧。

……爹,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手,被握住了。温暖有力的指节,是我所熟悉的。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脸颊。带着怜惜地力道,一点一点,落在我的额际与颊旁。

是谁呢?好像是很熟悉的味道……一直都留在这里的。守在这里的,某一个人“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是不是,我又让你担心了?

鲜红的颜色蒙在视野里,睫毛有些颤动。我想要睁开眼。

“对不起……待你醒来,我愿意承担一切。”

有一个名字从唇边溢出来,微弱得像是一缕叹息。我知道,一定要唤出这个名字。

“……闻……笛……”

是不是,我做了让你为难的事?就像从前那样,将你当做我唯一可以撒娇的人。

我知你本是不喜女子撒娇的。可是你总是在包容我。

手指被握紧了。

明亮地光线落进眼中。刺痛这片暗色。

“是我,锐。”身边的握着我的手地这个人,嗓音沙哑。

一张布满胡茬的脸贴近来,在我的颈窝和脸颊上来回摩挲,似是在汲取温暖。馥郁的龙涎香味道钻进呼吸里,慢慢填满我的胸口。

“对不起。”他说,“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是他啊。我以为是闻笛呢。心口里的火苗子,似乎软软地闪动了一下。

记忆是绵长的泉水,一股一股重新涌入我的脑海里。

是了。我在安虞王府里呢。那日为了替周绍轩打通关节,顺道收集消息,这才来到这里找萧婵叙话……

可是……然后呢?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王爷……您怎么在……这儿?”我启口,声线细弱得像是一捏就断地蛛丝。

他的手指点住我的嘴唇,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说:“别说话,好好休息。”

到底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会躺在这里?

“王爷,杜老板醒了?”萧婵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要不要送汤药进来?”

“先放一放。”宇文锐扬起嗓音。

“……是。”萧婵犹豫了一阵,这才离去。

我听着屋外渐远的足音。忽而觉得万分的不自在。

他的大手抚摩着我的头---它们散在玉枕上。像是一匹四散流淌地墨黑锦缎,每一丝一缕都泛着隐隐的乌绿光泽。凤目微眯。他的嘴角翘起,默然地注视着我。

意外的,我没有回避他的眼神。

他的脸色不太好,眼窝有些陷下去,下巴上满是青黑的胡茬。

他的衣裳皱皱巴巴,除去龙涎香的味道,当真是邋遢得紧。

眼神里流转着我读不懂地情绪,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也未曾停下抚摩我丝地手。

“……觉着好些了么?”过了一阵,他问。我察觉到腹中空虚的疼痛感,虽然轻微,却已经足够提示我什么。

“我究竟……怎么了?”我别开视线。

他深吸一口气,随即带来身子地一阵战栗,像是竭力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一般。

“俪兮,你流产了。”

虽说有所预料,可是我的脑子还是白了一阵:“流产?……我?”

他缓缓点头:“是的,你。”

又是一幕沉默。

我叹了口气,牵动下腹一阵隐痛:“……你的。”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我还记得那日在晖州的驿站里,我们做过些什么。

从未有过这般难受的感觉,喉咙里渐渐抽紧。只想要让自己早些晕厥过去,好让我不再面对这些人与事。

……我从来不曾逃避过,这一次,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好不好?

宇文锐仍旧是凝视我,他的眸子里。有痛。

然而我,不想看到这样的眼神。

……果然啊,一切如扇儿所言,我的痛都是与他有关地。

你怜惜我什么?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要让我变得软弱不堪?

“紫翠楼……他们已经知道了么?”无视他的视线,我问。

他点头:“我已经派人去告诉他们了。那个叫洛安的孩子,现在在门外。”

洛安在?想必一定是担心了……

“让他进来,我想同他说些话……好么?”我把手指从他的手心里抽出。

他看了看我,起身。

双手推开房门的一霎那。我瞧见了一抹铅色的轮廓。

闻笛?

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挣扎着坐起来,无奈牵到了腹中疼痛。倒抽一口凉气,我稳住身子。

洛安已经踏进屋内。掩上了房门,阻断我伸向屋外地视线。

“杜阿姨。”洛安的声音头一次这般理直气壮。

我抬眸:“闻笛……苏大人他,是不是也来了?”

洛安一愣,随即道:“苏大人已经来过了。”

屋外的那人,当真不是他呢……我的眼力越来越不如人意了。如是想着,我勉强扯出个笑容:“坐过来吧。”

他乖乖地坐过来,却是伸手将我扶住躺下,再把被头拉上来,替我塞实了被角。

“您身子还弱。受不得凉,否则日后是要落下病根儿的。”

这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口吻老成得像个中年人。“我已经让姐姐去给您抓药了,现下要多吃些滋补生血的东西。至于紫翠楼内的事,您就别担心了,有我和姐姐看顾着呢我笑了笑:“我是不是睡了许久?”

“两日。”这孩子难得瞪我一次,“扇儿姐姐着急得紧,幸亏安虞王府遣人来报,我们这才算得了个信……要不然。只怕是要满城张贴您的画像来寻人了。”

“瞎说,洛嫦知道我在安虞王府呢。”我撇了撇嘴。

现在地我,是没有资格同他顶嘴的吧……

“周公子那边我也派人去知会了一声,这么大件事,也不能不告诉人家。”他压低了嗓音,“苏大人应该也是从周公子那儿得到消息的。”

忽地觉察到心头没来由地慌乱,我抬手捉住洛安的袖口,“闻笛他,有没有说什么?”

洛安似是愣了愣。道:“……说什么?”

张了张嘴。终是垂下眼眸来。

是了……他会说什么呢?或许,根本不会在意吧。

心里这样盛大的惶恐。这样深重的内疚,又是为何呢?

“您别想得太多。”洛安拍了拍被子,“等身子好起来,有什么想问的,再去问他也不迟。”

“恐怕我们没那么多时间了。”我摇摇头,“总不能一直叫苏瑛公子他们这么干等着吧?”先前已经因为各种各样的琐事耽搁了时间,若是如今还继续拖延下去,只怕会误了事。

他苦笑起来:“得了吧,您这个样子,一阵风都能吹得倒,还想出去乱跑么?”

我低着头,“我不想让他失望。”

“苏大人么。”他又是一叹,却没有再说下去。

我知道他的意思。这副模样,是不是已经让他失望了呢?

“对了,杜阿姨。”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您回帝都这么些日子,也不曾注意到自己有孕么?”

脸上红了红。这是事实,从晖州回到帝都后便一直不得消停,又是燕舞的死,又是萧氏的宫变,我无知无觉地牵扯其中,哪还有心思注意自己地身体?

洛安又道:“您吃了甲鱼,那种东西于有孕之人而言,是绝对不可食用的。”

“行了,我知错了还不成么?”我不耐地闭了闭眼。

“因着您的事,王府里的一位夫人好像被逐了出去。”他认真道,“大家说是她给您喝了甲鱼汤,才致使您流产的。”

我一个激灵:“你是说绣姑?!”感觉不到虐呢?是因为还木有写到闻笛么……

今天稍稍更新得晚了些,对不起各位亲未完待续,)